不唯玉米汁好聞,被犁铧翻起的濕潤的土壤的氣息更是濃郁芳烈,多吸幾口竟有種沉醉的感覺,像喝高了酒,而且有點上頭。在某處紅薯田裡有蝈蝈在起勁地彈琴,要不是重任在身,谷米早已循着琴聲而去,那些綠蝈蝈紫蝈蝈這會兒趴在碧翠的紅薯葉叢裡歌唱,下一刻已經乖乖地趴附在一支高粱稭上,讓谷米舉着它們招搖過市。谷米逮了蝈蝈都是先用高粱稭皮将它們圈定在高粱稭上舉着回家,分門别類再把它們裝進高粱莛子編紮的籠子裡。紫蝈蝈是越冬蝈蝈,隻要喂得好,到了大雪紛飛的深冬照樣彈琴歌唱,甚至有人到了第二年春天仍然用稭皮編紮的雞蛋大的小籠子囚禁着它們揣在胸前熱乎乎的口袋裡讓他們盡情傾訴。但谷米沒有耐心,從沒養活過一隻越冬的蝈蝈。他幻想春節的時候能夠聽見蝈蝈唱歌,在鞭炮聲裡聽蝈蝈琴響該是一種什麼美好滋味啊。
走到一處紅薯田裡谷米頓住了腳步,因為那兒有一叢旺盛的密不透風的葉片,有至少三隻蝈蝈在争相彈奏。谷米對近在咫尺的蝈蝈垂涎三尺,他知道天已落霜,紅薯葉已顯出枯黃幹癟,隻要有一處尚在碧綠的葉叢那兒一定是蝈蝈們的集會地。它們在那兒彈奏哀歌,訴說對即将到來的死亡的恐懼,它們無限留戀翠綠的葉片,就這樣赴死于心不甘。谷米精通逮蝈蝈的技巧,他知道如何行動才能不驚動蝈蝈而讓它們老老實實地待在原地束手就擒。蝈蝈們得感謝雪生,要不是雪生這病這一應蝈蝈今天夜裡肯定就不會再這樣待在田野裡逍遙受凍了。
羊生跑在谷米前頭有點着急:“我們趕緊去,說不定糧倉不在家下地幹活了,我們還得去地裡找他。”羊生憂心忡忡。糧倉是代銷點的售貨員,有兩隻銅鈴大眼,成天昂首闊步,對誰都愛搭不理。他要是去田裡幹活了,他們去找他也不一定搭理他們。谷米不太喜歡這個糧倉,羊生說他也不喜歡他。但要買楮帛隻此一家,無論喜不喜歡都得找糧倉。
大黑狗形影不離,一會兒跑前頭一會兒又落在後頭,它對田野裡的諸般事物都有濃厚興趣。它想攆一隻蹦來蹦去的芝麻蒴大小的蟋蟀,對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也興緻盎然。群起而飛的螞蚱和蚱蜢也能纏住它的目光,同時也纏住它的四蹄。走到正在吭哧吭哧拉犁子的兩頭牛身旁,它也停下來昂着頭觀看,向牛們炫耀它的自由與奔放。它跟着犁溝小跑了許久,竟然把一隻赤紅的蛾蛹從土裡銜了出來。它并不咬破它,而是含在嘴裡飛奔到羊生面前邀功,把它吐到地上給羊生看。羊生拾起那支“鋼筆”(他們稱這種蟲蛹叫鋼筆,因為它的頭上伸下彎垂的長吻看上去就像鋼筆帽)看看,然後又扔開。
他們挑選沒有莊稼茬的田地往前走,碰見剛犁起的犁溝就幾步躍跨過去。
谷米真想赤腳在剛翻起的新土裡走走,那些土粒松散潮濕粉糯,像面粉一樣滑膩,像紅糖一樣柔沙,有點溫暖又有點清涼,踩在裡頭有一種沉郁軟和之氣。谷米克制着自己不去脫鞋踏土。兩個人一眨眼就走過了田野走到了通向大隊代銷點的平坦土路上,大黑狗裝作發現了可疑目标,汪汪狂吠幾聲沖向前去,而其實前頭沒有任何障礙也沒有任何危險。到了村頭大黑狗不朝前走了,因為它很少出過自己的村子,對這個拍梁村并不熟悉。但有羊生和谷米在身旁,它的膽氣又豪壯起來,在他們的腿上蹭了幾蹭,接着又嗅着地面往前一溜小跑。它不再怕有生狗,也不再怕有生人。
他們的運氣很好,代銷點房屋的門黑洞洞地敞開着,糧倉竟然沒有下地幹活。屋子裡有一股煤油、鹽堿、糖和紙等諸多說不出名字的物件發散的混合氣息,比黃鳝的腥氣更濃稠,又鹹又黏又香又臭。谷米有好一會兒啥也看不見,隻聽見叽裡咕咚有什麼亂響。他的頭有點眩暈。比櫃台高不了多少的糧倉的那張寬臉慢慢在雜亂的背景中出現。他掂着一杆秤在分糖,把紅糖分放在黃色的粗糙馬糞紙上,然後包成尖頭朝上的一個個菱狀體。他連掃他們一眼都沒有。
谷米說,我們買紙。糧倉忙裡偷閑,仍然沒有擡頭。“白紙沒有了,隻有油光紙。”他說。谷米說不要油光紙,要火紙。糧倉這時停住了稱糖轉過頭來。“火紙?”他問,“是燒的火紙嗎?”
“是,”谷米說,“我們要兩刀。”
“兩刀?”糧倉鼻翼一扇一扇朝外頭出氣,他的臉歪着,眼神裡充滿狐疑,“不是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半晌午不夜的,你給誰燒紙啊!”他順嘴說出了三個鬼節,就是給親人上墳,也不會平白無故地燒紙,這不能不引起售貨員的警惕。
谷米想說是給老黃鳝燒紙禳災,但話到嘴邊又覺不妥,那還不讓糧倉笑掉大牙,他一定嘎嘎嘎嘎笑得摟着肚子,上次他來買一支自來水筆聽見他那樣笑過,就像鐵鍁鏟煤渣,谷米一聽就感覺五内俱焚。狗咬耗子多管閑事,谷米想不出該如何回答,羊生等不及,馬上說:“你管給誰燒呢!”羊生挂耷着臉有點生氣。
糧倉瞥了他一眼,猛地把手裡的秤朝桌子上一撂,生鐵秤砣熟鐵秤盤哐啷嘩啦聲震五嶽,他開始發火:“我管不着,我不賣你好不好!”他梗着脖子,兩隻瞪圓的牛蛋大眼像是被秫稭皮蔑撐着在黯淡裡放光。他的動作靈活起來,臉上飽漲憤怒:“小雞巴娃兒,胎毛還沒褪盡,嘴叉子沒變黑,想反天了!不賣你!滾!”
羊生有點蔫巴,他真想一頭沖向糧倉,撞癟這個龜孫!但他得買火紙,他哥還在家病着,他不賣給他真是沒轍。這時谷米急中生智,說:“給羊。”
一聽說給羊燒紙,糧倉的臉馬上雨霁放晴。他知道羊生是吃羊奶長大的,以為是羊生盡孝,要給死去的老母羊燒紙祭典。“好,好,”糧倉轉怒為笑,“我賣你。是要兩刀嗎?”
兩刀火紙花了一毛五分錢,糧倉找零錢的時候又遞給谷米三枚玻璃紙包着的糖果。糧倉說:“這是送你們的,拿着吧。”
他們剝開彩色玻璃紙,橢圓形的糖塊呈奶白色,像月亮溢散甜滋滋的柔光。谷米将糖塊放在舌頭上,品咂絲絲漾開的甜汁。奶白是一層外殼,包裹着的才是糖核,那才是最終的甜源,甜像瀑布一樣四濺,羊生甜得直吸溜嘴。他把熔化的糖液彙成溪流吸進喉嚨,讓甜深入膏肓。
大黑狗一看兩個人的嘴頻繁動彈就有點耐不住,不知他們在吃啥好吃物,為啥不讓它分享。它仰頭盯着羊生嚅動的嘴饞得口水直流,尾巴急切地撲悠。羊生嗑掉一溜糖屑讓黑狗品嘗,但黑狗不會吃糖。羊生掰開它的嘴從牙縫裡填塞進去,黑狗立即歪着頭品味,嘴巴一龁一龁。
樹和村子的影子長得很快,隻一會兒就變得又長又濃,薄霧升起,暮色蒼茫。牛犁開始辍耕,拉了一天套的牛們卸了籠嘴站在田壟上啃草歇息。土路上有裝着滿滿騰騰玉米稭的架子車在向村裡移動,打谷場裡攤曬的豆稭正收攏垛起,也有人在持起一捆曬炸的芝麻稈磕出籽實……空氣中飛舞着密密麻麻的螟蟲,有肥胖的蛾子開始飛翔,連戀夜的屎殼郎都已起飛,難聽的粗壯的營營聲不時響起。蟬們的嗓子已啞,喑然無聲;它們在清晨從樹枝上凍落,發出吱吱的哀鳴,太陽一出來就一命歸西了。秋天是死亡的季節,天帝正在收歸他播撒在世間的生靈,所有的植物和動物都在分批赴死。
他們沒帶火柴,還得先回到家裡,再說給雪生留下的那枚糖果也要盡早給他,讓他也甜甜。雪生躺在軟床子上默無聲息正在看天看雲看樹葉,他的肚子仍在絲絲縷縷地疼,每到下午疼得要重一些,一陣陣的疼讓他龇牙咧嘴。他咬牙挺住,他看着雲彩想讓自己忘掉那燒紅的鐵塊一般灼燙的疼痛。
大公雞歪别着頭看兩個人回來,也仔細看他們遞給雪生糖果,可能是也想嘗一嘗。但有更攝人心魂的享受在等着它,它的身旁又換了一隻蘆花小母雞,這隻蘆花雞與它不離不棄,看上去忠貞不渝。黑狗踱到軟床前,又要舐舔雪生的手,雪生一甩手将它攆走。
羊生問:“在哪兒燒紙,靠近水邊嗎?是給老黃鳝還是大長蟲燒?”雪生說:“就在那片刺莓叢旁點紙,要祈願一番,說幾句話。我禍害的是老黃鳝,就敬老黃鳝吧。老黃鳝王爺,得罪您了,不要見怪!我們是真不知道,不知不為錯,下次再不敢了。您要是叫俺哥的病好了,停幾天還要再給您送紙錢。黃鳝王爺您高擡貴手吧!”
羊生抱着兩刀火紙,谷米拿着一盒火柴,他們走過村街,朝水缸家的那處坑嘴走去。谷米總覺得不太得體,燒紙都是給去世的長輩親人們,現在要燒給一條黃鳝,他心中不爽。他有點羞恥,怕人家笑話。他總覺得是在幹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但羊生理直氣壯的,好像去赴人家的婚宴。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谷米心裡打着退堂鼓,有點不想去了。但一想雪生的病容,想起雪生滿懷期望的閃亮眼睛和瞳仁中映照出的自己小小的面影,他又心軟了。隻要對雪生的病有好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點幾張火紙就能祓除災殃,那他不前往就有點理屈。
他們拐過坑嘴,貼着水缸家的院牆彎着腰縮着身子走過那叢刺莓。刺莓叢裡好像有什麼在動,發出低低的沙沙聲響。也可能是老鼠,也可能就是那條大蛇,它蟠卧那兒正在偵聽他們呢!谷米的心跑到喉嚨裡亂跳,他四處巡視,要是發現大蛇出沒他就馬上跑開。羊生不當回事,根本不管刺莓叢,要不是那些枝條上布滿尖刺紮人,羊生早折斷幾蓬騰出空間了。羊生選了一處坑坡裡燒紙,那兒離那處黃鳝洞近些,祈願的話語老黃鳝能聽得更清晰。黃鳝精肯定有好幾條命,他們釣上來的那條命被千刀萬剮了但它還有命呢,它哪能會死!它還在洞裡呢!羊生不怕長蟲,要是那條大蛇蹿出來,羊生說不定會攥住它顫動的紅芯子緻它死命。
此刻谷米顧不上羞恥了,他被深深的恐懼攫緊,他渾身都在篩糠。直到此時他才弄清楚不想來這兒的原因,并不是擔心火光一起被人發現丢人,而是刺莓叢裡傳說的大蛇!蛇鳝同穴,你不能保證大蛇沒住在那處鳝洞裡,也或者老黃鳝真是大蛇變的。谷米越想越害怕。他的上下牙齒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管不住它們。羊生已經攤開火紙,刺啦劃着了一根火柴。火柴瞬間爆發紅光,眼看就要燃起火苗,但馬上又熄滅了。谷米想那一定是大蛇吹滅的。人們說大蛇能夠吸攝半裡開外的人和物,讓你騰空而起像駕雲一般直往它的嘴裡飄,而你不能自已。大蛇上了年歲有了道行,已經能使動風。它輕輕歎息一下你就點不着火了。
“你燒不成紙的。”谷米瑟瑟發抖。但羊生一意孤行,他最終将火紙點燃。火光一下子明亮起來,在暮色中照出一大堆豔紅,就像有紅黃的植物蹿長了起來,而且還冒出縷縷青煙。火光一起谷米就不那麼害怕了,他知道所有妖魔鬼魅都害怕火,它們一看見火就會跑得遠遠的,連大蛇也不例外。老虎獅子也害怕火啊,聽說東北大森林裡野外露營隻要點起一堆篝火你就安全了,那些野獸會躲避得遠遠的。
谷米安慰着自己,還是光想朝那叢刺莓裡看。羊生嗫嗫嚅嚅在說那些話,谷米在哆嗦。就是這時候,水缸仰着的頭臉從牆頭上閃現。水缸大吼一聲:“小兔崽子,你還燒紙咒我啊!我看你往哪兒跑!”水缸從闆凳上跳下來朝院門口沖去。他要抓住這倆兔崽子,在他們逃跑之前截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