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壯着膽子從後門走進教室,他怒氣沖沖叫羊生:“羊生!”他惡狠狠地叫,不知道該說啥才好。後來他緩和了語氣,讓羊生趕緊把蛇拿走。羊生有點不情願,既然老師口氣和藹了,那他就了結這事吧。羊生走到講台上,捏起死蛇。他故意把蛇拎起老高,讓那細長的身子垂直,好像随時要甩給誰。凳子又是叮叮當當一陣亂響,有學生躲站到課桌上頭,馬老師縮在後門口不敢稍動。羊生舉着死蛇問扔在哪兒啊,門口行不行。馬老師說:“快快扔到外頭的田地裡去!不要扔在校園裡。”馬老師說話有點結巴,聲音有點變調。羊生聽話地舉着蛇朝外走,幾個膽子肥的男生遠遠地跟着他。
羊生的腦袋不小,長了個葫蘆頭,但這個葫蘆裡結的籽實在是太稀少了。他想着他扔掉蛇也就完事了,馬老師說話已經多雲轉晴。他沒想到這個濃眉大眼滿臉酒糟疙瘩的馬老師如何惱羞成怒,仇恨在他的胸膛橫沖直撞。他要報仇,盡管他的仇人隻是個一臉懵懂的小屁孩兒。這個小屁孩兒拿捏住了他的命門,讓他怕蛇的膽怯形象公之于衆。他一邊害怕得要死,一邊又害羞得要死。他覺得以後沒法在一班學生面前擡起頭來。他丢了大醜,而這個讓他丢醜的人竟然是一個滿不在乎的小屁孩兒。他不可能放過他,也不可能不教訓他。
羊生理直氣壯回到教室坐回到座位上,學生們仍然覺得他與蛇有關聯,都有點想遠遠躲開他。馬老師的臉黑着。“羊生站起來!”他嚴厲地說。羊生猶豫了一下還是磨磨蹭蹭站了起來,他弄不清自己又犯了什麼錯。他總是在不知道的情形下犯錯。教室裡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屏聲靜氣等着看戲。“站前面來!”馬老師吼道。羊生這一次不再遲疑,大踏步走到前頭邁上講台。馬老師心有餘悸退後一步。“站住!”他叫道,“站住!——翻起你的兜!”羊生不知道翻兜幹什麼,但他老老實實照辦。他所有的衣兜都翻了出來,兜肚像魚鳔鼓在衣服外面。他的衣兜裡空空如也,再沒有蛇啦蛤蟆啊之流,馬老師這才放心。馬老師突然上前伸手扭住了羊生的耳朵,他的手勁極大,他想扭斷耳朵上的筋骨,想扭掉那耳朵。疼痛襲擊羊生,但他沒有叫,隻是吸溜着嘴,眼也歪斜着,實在是太疼了,他疼得掉了幾眼淚,但并沒有哭。
馬老師一下手他就知道是朝死裡擰的,不是輕來小去的懲罰。但他忍着,他這一刻才明白死蛇事件并沒有了結,或者說是這才開始。這個馬老師真是太陰險了!他在強威下側棱着頭瞪着馬老師,但他瞪不到他,因為他的耳朵被那隻強大的手固定,疼痛仍在像閃電一般擊潰他。他再次咧嘴吸氣,但疼痛絲毫沒有減輕反而尖銳起來,像是耳朵那兒被搗進了一塊生鐵,而那生鐵竟然在翻攪。他疼得說不出話來,隻是一口接一口吸冷氣。“我叫你能!叫你能!還能不能!”馬老師也有點口歪眼斜,他咬着牙,眼睛一會兒瞪大一會兒眯小,身體在輕輕哆嗦。他在複仇。
羊生的耳垂被提溜好長,真想不到人的耳朵伸展性竟如此大,彈性如此之好。但終于拽力超過了彈性限度,耳根那兒出現了小小的滲血裂縫。但羊生仍沒有哭。突然羊生大嚷:“你再擰,我弄條活的塞你脖頸裡!”羊生也是急中生智,他是被疼痛逼得無處可去才冒出這句話來,他也不知道這句話是輕是重。但這句話卻起了作用,疼痛在減輕。驟然挫去鋒芒的疼痛讓羊生信心倍增,他大叫:“你以為我不敢!你以為我不敢!”他的話音未落,充滿力量的手指松懈,就像一條纏緊的蛇莫名其妙放緩了糾纏一樣,馬老師竟然松開了手。馬老師被羊生的話再度吓倒,這次粉筆盒裡的死蛇已經讓他魂飛魄散,要是來條活的繞上脖頸,他可能會被吓破肝膽。他實在是太害怕這斑斓的瘆人的長蟲了。他也知道這個小屁孩兒能夠說到做到。為了他自己的未來,他不得不饒了這個惹是生非、人小鬼大、讓他恨得牙根發癢的男孩兒。
此後羊生就獲得了空前的權利和自由,全班隻有他一個可以不請假就缺課,馬老師不再批評他,但也不敢得罪他。他就這樣想走就走想來就來,而且可以不交作業。按說那次粉筆盒放蛇事件是要在全校學生大會上挨批鬥的,所有孩子都知道羊生要在會上被揪出來,站到會場前亮相。但開全校大會的時候校長并沒有提及此事,羊生安然無恙。宰相肚裡能撐船,馬老師确實寬宏大量,他不屑于和一個小屁孩兒過多計較。這更讓羊生的特權升級,他幾乎是為所欲為,連班長見了他也要禮讓三分。但羊生心眼兒良善,從來不擾亂課堂秩序,也不随便和誰打架鬥毆欺侮别人,這樣他就更被同學敬重。羊生是班裡唯一一個學習成績趴末而廣受尊崇的人。
谷米想念雪生,挂念着雪生的病情,但他畏懼鳝段跳舞的雪生家,甚至離那處小土院老遠他就頭暈眼花心裡發堵,他總感到自己要大吐一場,翻江倒海。谷米糾結茫然,這時雪生的信使羊生出現了,羊生對谷米說他哥哥想見他,讓他星期六下午去他家。
那時周末不是兩天而是一天半,周六下午才不上課的。秋收已經開始,芝麻率先倒地并被紮成一捆一捆曬在打谷場裡,到了正午能聽見曬炸的芝麻蒴咔咔叭叭紛紛崩裂。咔嚓咔嚓的掰玉米棒子的聲音響徹田野已成過去,一身輕松的玉米稭本想逍遙幾天,沒料到镢頭接踵而來,它們被施以刖刑,砍倒的玉米稭已經有一半搬運回村堆垛起來。大豆田已經被犁铧翻起,一挂一挂牛犁慢騰騰地一刻不停地周而複始行走在田野上。人們要趁着好天氣趕緊把果實收進糧倉,把田地騰空,用犁耙播種麥子,麥子才是明年的希望。種麥是村子裡的頭等大事,不趁着墒情耩上麥子來年的收成就成了泡影。種麥要搶時間,必須在公曆10月10日之前下地,否則挫低畝産。好在秋天下雨并不多,不像麥收時節那樣動不動來場雨水,收不及麥子就會黴在田裡。老天爺将此事安排得妥當,秋種給足了人們時間,可以從容地不慌不忙地勞動,不擔心到時節活兒幹不完。
村子裡的人們大都下地幹活了,靜悄悄的,谷米在這個下午蹑手蹑腳地走向雪生家。他步履沉重,走走停停,隻是隔了幾戶人家的距離他竟然走了好一陣。要是擱平時,他一蹦三跳出口氣回口氣的工夫已經站到了那座小土院旁。但此刻谷米的腿像灌了鉛,他走快不了。他看見了那處泡桐樹掩抑的院落,那股打鼻子的腥味撲面而來,他被熏得扭過頭去。那腥味像是來自陰曹地府,帶着一種黏滞的潮濕又鋒利的氣息,像一場地震轟然莅臨,比凜冽的魚腥更濃重,有點不滿月嬰兒的臍屎味道,但又不完全是。谷米皺緊眉頭眯縫眼睛并用手捂住了口鼻。他像在大風中頂風而行。他站住了,咳嗽着清清嗓子。
羊生聽見了他的咳嗽聲走出院門:“谷米,谷米,快來,俺哥正說你呢!”那條黑狗撲悠着尾巴跟在羊生後頭,它昂起頭來盯着谷米看了一會兒,對好些天不見他的面感到不解,但最終它也沒埋怨什麼,隻是低下頭去朝地面咻咻地噴氣。透過沒有門闆的院門口,可以看見大公雞穩重地伸着脖子歪着頭步行,頭頂的赤色冠纓朝一旁耷拉着。它也在端詳外頭的來者是誰。
雪生褂子褲子穿得周吳鄭王的躺在一張軟床上,身上蓋着一張黑粗布單子。雪生白天就躺在院子裡的泡桐蔭下,到了夜裡才搬床睡到偏屋裡。他這一病不當緊,羊生也不再睡在外頭,擱往年這時候,弟兄倆從來不睡在家裡,搬張軟床随便找個地方就是一夜,最常去的地方是村口那條土路旁,那是生産隊裡所有男人的露天寝場。可現在羊生也要傍雪生而睡,要伺候哥哥起夜。雪生夜裡也常常被疼痛折磨醒,總也睡不好,要起夜好幾回,一趟趟往茅廁跑。他覺得五髒六腑都要化成水拉出來了,他覺得自己活不成了。
谷米沒想到雪生瘦成這個樣子,眼窩深深地陷進坑裡,兩腮也凹着,好像那裡頭沒有長牙。他的面色更加蒼白,一動額頭上布滿細汗。但他的眼睛仍然熠熠閃光,像他沒得病時一樣亮堂。谷米站到雪生面前,他想哭,撇了幾撇嘴,淚水無聲地溢出眼眶。雪生背過頭也吭哧吭哧哭了。谷米不知道說什麼話好,隻是一看雪生病羸模樣就心裡難過,就不由自主地哭了。
羊生憤憤地說:“就怨那個老妖怪,不是他俺哥這病早該好了!天打五雷劈的老妖怪!”羊生說的是他那個舅姥爺,他不相信他瞎吹,但羊生爹相信他,說他年輕時害胃痛,隻找了這個舅舅一回,号号脈抓服藥,藥到病除,沒再跑二趟。羊生爹從來不怪罪别人,何況這個舅舅可以賒賬,不拿現錢照樣能拿到藥,一拃沒有四指近,沾點親帶點故就是不一樣。雪生也不認同爹的話,他對這個舅姥爺也是滿肚子意見。他吃了他不知多少服中藥,苦得舌頭都伸不出來,可全都罔效,肚子照疼不誤,自來水般的拉稀也沒有減輕。雪生和羊生滿肚子不滿,但說不動他爹。地裡的活也是真忙,麥子不埯到土裡說啥都是白搭,他爹不可能拉着他去大醫院看病的。種麥的事情重于一切,他這個拉肚子的毛病又算得了什麼。
但雪生覺得他快要死了,他可能撐不到種完麥了。在深夜,他看見白色的死神飄然降臨,有時像一間屋子那麼龐大,有時看上去身體比一座院子還要寬闊。他越來越害怕。他已經沒有力氣自己坐起來,得羊生幫着他扶着他,才能倚着一床疊好的被子坐好。泡桐葉篩下斑斑點點的陽光,沒有灼熱,倒是有點冰涼。小風一抽得掖掖衣襟。夏天早已走了,秋天是真來了。但學校今年沒有說放秋忙假,按說往年這個時候是要放半月秋忙假的。谷米說,是啥這麼腥啊?是不是褫魚了啊?雪生很警惕,馬上瞪大眼盯着谷米問,你也聞見腥味了?我咋聞不見啊?羊生說,我也聞不見,聞久了就聞不見了,你待在香油坊裡就聞不見香了,啥氣息都是這樣。
谷米坐在床幫上,挨近雪生。羊生也坐在床的另一頭,一條腿跷到另一條腿上,滿不在乎。大公雞伸着脖子聽他們說什麼,小白母雞一路小跑走上前來向它示好,而且緊走幾步但并沒有走開。大公雞說,雊雊雊,現在是時候嗎?小白母雞說,可以呀可以呀,誰規定時間啦!于是大公雞二話沒說撲棱一聲跳上了小白母雞的背,小白母雞雙翼伸垂像是受了重傷發出幾聲哀喚。大公雞叨着小白母雞的脖子雄赳赳朝前挺了幾挺,迅速完成壓蛋程序然後匆忙謝幕。雊雊雊,看啥呀看啥呀!有啥好看的!它以為三個孩子在看它,而其實沒有一個人對它的把戲感興趣。
谷米突然壓低聲音說:“是不是黃鳝精在作怪啊?”他盯着雪生,雪生也盯着他。雪生說:“我也懷疑,我剁了它,它要報仇。”谷米不敢出氣:“那怎麼辦啊?”雪生示意谷米說話小聲點兒,怕黃鳝精聽見。接着雪生使大聲對空申辯:“釣黃鳝的又不是我一個人,自古以來就有人釣,這事兒你也不能怪罪我呀!”好像黃鳝精就站在面前,正對着他獰笑。谷米有點毛骨悚然。雪生還懷疑這黃鳝不一定是黃鳝,說不定就是那條大蛇變的。這些精怪總是變來又變去。
雪生的臉一下子變小了,又窄又小,就像一根白黃瓜。偶至的陽光一照,那臉就愈顯慘白。雪生枯皺着額頭好一陣兒沒說話,最後對羊生說:“你去牆洞裡把錢拿出來。”兄弟倆去年刨紅薯賣給生産隊的粉房,一個秋季下來也賣了一塊多錢。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大筆财富,他們秘不示人,那錢藏在屋子裡高高的牆洞裡沒讓任何人知道。姐姐不知道,爹也不知道。雪生說不到萬不得已不動用這筆錢,羊生也保守着秘密。到了秋季生産隊的紅薯收獲過後,總是落下一些路根紅薯,隻要肯出力,排垅再刨一遍,一場下來有一籮頭的收成是有保障的。兄弟倆協作刨紅薯,他們一籮頭扛回家,一籮頭賣給牲口院裡的粉房。粉房裡用紅薯打成粉面,等到冬天來臨要做粉條。要是雪生沒病,現在兄弟倆隻要得閑就會在紅薯田揮汗如雨。
羊生把那卷毛票交給雪生,雪生一張一張數點那些油膩灰暗的毛票,總共還剩八毛錢。雪生讓谷米和羊生一起去大隊代銷點買兩刀火紙,要他們去水缸家坑嘴那兒給老黃鳝燒燒紙,祈禱一番。給它送錢,别讓它再計較,要是能讓他的病祛掉,他回頭還要給它燒紙,送更多的紙錢。雪生不但給老黃鳝燒紙送錢,還要明天去鎮上的衛生院看病。有病亂投醫,他要一手抓兩頭,隻要能治好病,磕頭作揖也中。
但是無論雪生多麼精明核算,他們僅有的财富是不夠去鎮上衛生院看病拿藥的。火紙要花掉兩毛錢,剩下的六毛錢無論如何不夠看一場病的,又不能向爹要錢,要也沒有,這些日子的藥賬還都欠着那位舅姥爺呢。提起舅姥爺羊生仍然憤憤不平:“這個老妖怪!隻有俺爹信他。大騙子!大騙子!”雪生沒有弟弟那麼激烈,但也對舅姥爺有諸多不滿:“治不了的病你不能攬,你耽誤了人家的病算是怎麼回事兒!你看我這病被他治毀了。”這個糟老頭子!他在心裡詛罵。他是賒賬,羊毛出在羊身上,不過是晚拿幾天錢而已,而他多算的肯定比高利貸利息還要高。
當務之急是錢,他們必須再擁有一塊錢或者兩塊錢才能去鎮衛生院。明天早飯後就說去舅姥爺那兒拿藥,羊生仍像以往那樣拉着雪生,谷米一起去也沒誰懷疑。爹和姐忙得不可開交,才不多問這檔子事呢。出了門誰都管不住他們了,他們會徑直去鎮上。但雪生不放心羊生,倒不是擔心他沒有拉架車的力氣,羊生雖然才十歲,走一陣兒歇一陣兒拉着哥哥去鎮上還是綽綽有餘的。羊生出力可以,但進了衛生院會成為傻子,他不會跟人打交道,連問個話都不知如何開口,如何看病拿藥!喊上谷米雪生心就擱回肚裡了。谷米也不多嘴,但碰上事兒能分清東西,嘴邊的話也能說幾句。雪生叫谷米來就是要他明天一起去鎮上。
湊不夠錢鋪排再好也是白搭,雪生和羊生開始發愁,死寂覆蓋着小院。谷米說:“我找二叔試試吧,我找他借兩塊錢。”谷米二叔去年刨紅薯時刨到了一罐銀圓,上頭刻着袁世凱的頭像,人們稱銀圓為“袁大頭”。有人說那罐子袁大頭也不一定真是谷米二叔一鐵鍬下去掘上來的,他哪能有恁好的運氣,憑空刨出一罐袁大頭,說給鬼鬼都不信。一定是上輩人窖藏,二叔審時度勢看氣氛緩和了,沒人再究講“變天賬”什麼的舊事了,就挖出來換錢。據說一塊袁大頭能換十塊錢,那滿滿當當一大罐子能換多少錢你就想想吧。财不外露,二叔跟誰也沒再提起過這罐子袁大頭的事情,隻是手頭寬綽是藏不住的,隔三岔五家裡就要趕集割塊肉,總是叫上谷米去他家吃飯。二叔看着谷米吃肉比自己吃都香,而且總是把碗裡的肉塊撥給谷米。二叔和二嬸看谷米比親兒子還親,指望着谷米能上學出息,隻要谷米有需要,二叔總是連問也不問馬上滿足。谷米是個乖孩子,從沒有無理要求,連過年的壓歲錢二叔給多了谷米都不要,給兩張五角的他隻要一張,再還回去一張。二叔總是人前人後誇谷米懂事,話語裡都是疼愛。好鋼用在刀刃上,現在到了谷米最需要銀子的時候,谷米決定要向二叔張嘴了。
谷米和羊生正要動身去大隊代銷點,雪生突然喊住了他們。雪生聽說被精怪蠱惑的人臉上會滋生陰氣,眼睛也會灰暗無光,他想讓谷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黃鳝精在作怪。最重要的是,他聽說要死的人臉上都有死氣,小孩子眼真,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谷米,看看我的臉。”雪生說。他已經讓羊生看過好幾回,羊生眼笨,看不出來。谷米歪着頭端詳雪生,他還沒有這樣專注地近距離地看過雪生呢。
雪生的臉是蒼白,微微有點發黃,但并不黑青,谷米聽說黑青才是鬼氣。他在那兩個瞳仁裡看見了自己,隻是很小很小的面影,而那包圍瞳仁的黑眼珠向外擴散一道一道虹線,仍有微光亂冒。谷米看見瞳仁裡的自己頭像有點害怕,他怕老黃鳝把他也一同抓去,畢竟他也參與殺害了它。谷米的心嗵嗵跳個不停,他說:“眼睛放光,一點事兒也沒有,放心吧!”雪生終于有了笑容,他覺得離死亡一下子遠了,活着真好。“真的?”“真的。”谷米說。大黑狗仰着頭聽他們說話,領會了話語的意思就特别高興,伸出舌頭舔舔雪生放在床幫上的手。“看看,我說沒事吧,你還不信。”大黑狗仿佛這樣在說。雪生嫌狗嘴太臭,擡手打了它一下,它馬上跑向院門口,朝外面汪汪吠叫兩聲掩飾無趣,站在那兒單等和兩個人一同出發。
大隊代銷點在拍梁村南頭,他們沒有走大路,而是從田野裡斜殺過去。玉米田裡的棒子已經掰完,一多半玉米稭也已躺倒,清香的玉米汁的氣息流溢在涼津津的空氣裡,讓人總想深深地吸幾口長氣。
不唯玉米汁好聞,被犁铧翻起的濕潤的土壤的氣息更是濃郁芳烈,多吸幾口竟有種沉醉的感覺,像喝高了酒,而且有點上頭。在某處紅薯田裡有蝈蝈在起勁地彈琴,要不是重任在身,谷米早已循着琴聲而去,那些綠蝈蝈紫蝈蝈這會兒趴在碧翠的紅薯葉叢裡歌唱,下一刻已經乖乖地趴附在一支高粱稭上,讓谷米舉着它們招搖過市。谷米逮了蝈蝈都是先用高粱稭皮将它們圈定在高粱稭上舉着回家,分門别類再把它們裝進高粱莛子編紮的籠子裡。紫蝈蝈是越冬蝈蝈,隻要喂得好,到了大雪紛飛的深冬照樣彈琴歌唱,甚至有人到了第二年春天仍然用稭皮編紮的雞蛋大的小籠子囚禁着它們揣在胸前熱乎乎的口袋裡讓他們盡情傾訴。但谷米沒有耐心,從沒養活過一隻越冬的蝈蝈。他幻想春節的時候能夠聽見蝈蝈唱歌,在鞭炮聲裡聽蝈蝈琴響該是一種什麼美好滋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