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黃鳝,纏着他不走。”羊生突然冒出一句話,替雪生回答。
谷米扯了扯羊生的袖子,不讓他多嘴。雪生瞪了他一眼:“咄!”他啧了一聲,不讓弟弟發言。
鄭醫生不放棄,讓雪生再想想,好好回憶一番。比如熏蚊蟲,是不是放過六六粉?——雪生猛然醒悟,他和弟弟住在堂屋的西偏房裡,患病以來經常傍晚要點燃一掐子艾草熏蚊子,每每在艾草上撒一撮六六粉,隻讓冒煙不讓燃燒,烏煙黑霧裹挾着濃重的氣息騰起彌漫,氣息沖鼻子,蚊蟲會死落鋪地一層。隻有這樣夜裡才能入睡,不然細雨一般嗡響的蚊子能把你所有的睡夢齧碎。雪生爹對六六粉協助熏蚊沒太反對,危害不大,畢竟是低毒農藥,翻不起浪花的。
但這熏蚊子的六六粉也不是元兇,因為同住的羊生安然無恙。“你再想想,除了熏蚊子,還有沒有其他與大花藥挨邊的事情?”鄭醫生站在架子車旁不走,和藹地和雪生溝通。雪生覺得這個醫生像一個親戚,像他表哥,又和善又親切。
表哥?對了,腦筋活絡的表哥還教會雪生消滅虱子的好辦法:用敵百蟲片在衣縫上擦拭,藥粉沾染能把褶裥裡的虱子悉數殺死,連虮子也不放過。因為效果奇好,雪生推薦給羊生,但羊生覺得冬天裡曬着太陽搲癢扪虱倒也惬意,算是一場特别狩獵。順着癢處一摸捉一粒喝飽鮮血的紫黑肥胖虱子,用右手食指的指腹托着,兩隻大拇指甲對接咔啪一擠,脆響聲聲血濺梅花。再說虱子的螫癢堪可忍受,沒必要大驚小怪。羊生受爹影響,對所有農藥都抱有深刻的敵意。
雪生卻對表哥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要跟他學擀鞭炮,要學炕小雞,當然這些滅虱小技巧也是必學科目。不唯如此,表哥将敵百蟲片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發揮到了極緻,夏秋時節曬醬豆他也要在敞開的缸口放一粒這種灰白的大藥片,讓那些白白胖胖的蛆蟲再也不敢光顧醬缸(隻有敞口曝曬醬豆才能沉香,而蒼蠅們總是鑽隙逾穴不舍分秒随時繁衍)。表哥家的豬膘肥體壯百病不染,也是喂過敵百蟲片驅除了腸道寄生蟲的緣故。雪生生病表哥也來看望過,但他實在太忙,現在他又在縣城的街邊擺攤修理收音機。在雪生心目中表哥是完美的偶像。
鄭醫生得知雪生身上穿的粗布褂子擦拭過敵百蟲,立即明白了腹疼的因由。雪生一定是有機磷農藥慢性中毒!他身上的褂子沒有洗過,中午天熱時出汗溶解了敵百蟲導緻皮膚吸收,最重要的是在汗液的偏堿性環境下,敵百蟲會迅速轉化為毒性強過十倍的“敵敵畏”。下午和晚上天一涼快出汗減少吸收也減少,中毒症狀趨于緩解。就這樣晝重夜輕遷延不愈反反複複,體質日漸羸弱接近惡病質。
診斷一旦确立,救治争分奪秒。鄭醫生向三個孩子下達指示:雪生得馬上脫掉衣服清洗!首先是全身上下皮膚要清洗幹淨,衣服隻有清洗後才能再穿。當務之急是立即清洗!鄭醫生十萬火急領着他們去了門診後頭的幾間偏房,那兒是專門給住院病号供應竈火茶水的夥房。農忙季節住院病人寥落,夥房冷冷清清,隻有一個頂着黑頭巾的女人在忙碌,她在對付一隻圓咕隆咚的消毒鍋。
鄭醫生風風火火:“劉大娘,這娃兒得洗洗澡,沒有大人跟着來。你先賣給他一瓶開水。”
劉大娘停住手裡的活計問:“在哪兒洗澡啊?”
“清洗身上的敵百蟲!他拿敵百蟲藥虱子,現在是慢性中毒,得趕緊清洗。”鄭醫生接過一個護士送過來的藍邊白瓷盆又遞給谷米,“就用這個盆!”他又問劉大娘:“賣給他們一塊肥皂一條毛巾。”
劉大娘除了提供竈火供病号做飯每次收取兩毛錢使用費,還捎帶着賣些生活必需品,肥皂啊,毛巾啊,當然不缺。雪生從兜裡掏出一張五毛的票子遞給谷米,讓他付錢,但劉大娘說先甭急,最後一起結賬。她估計他們還要買她些小東小西。
鄭醫生讓雪生站在太陽照耀的地方,這樣似乎暖和些。不過盆裡冷熱摻和水溫适宜,谷米和羊生一個給他渾身打肥皂,一個不停地蘸水擦拭。雪生脫光了衣服,站在那兒簌簌發抖。他不光是冷,也是身體虛弱,站立一久兩腿發飄,要是吹來一陣稍大的風,一準就能刮歪刮倒,他已經成了個稻草人。好在這是衛生院的後院,四面都是房子,有風也刮不過來。
院子裡沒有幾個人,但雪生仍然不想脫掉褲頭,那是他最後一塊遮羞布,在村子裡在家裡他都沒有裸過身子,現在到了衛生院要在鄭醫生還有劉大娘衆目睽睽之下裸體,他覺得無比羞恥。但是鄭醫生堅持要讓脫光。
“脫掉!”鄭醫生說,“一塊布也不能留!”劉大娘已經知趣地進屋忙活去了,雪生哆嗦着兩腿仍然沒有抹掉那隻小褲衩。鄭醫生說這是治病,沒人會笑話的!趕緊脫掉!羊生一不做,二不休,噌地抓住腰口的松緊帶給他褪了下來,然後不分青紅皂白地握着蘸飽水的毛巾往他身上淋漓。雪生的小雞雞縮成一疙瘩,像一粒大馬泡,毳羽未萌,人事不省。
雪生光着腳站在大院的角落裡,兩個孩子在朝他身上灑水抹洗,明亮的水珠在陽光下閃亮,腳下的墁地磚塊滴瀝出鮮紅。雪生生病後舅姥爺安排禁止洗澡,說是受涼會加重病情,羊生揮舞的白毛巾很快就染滿污漬,但他仍然在火急火燎地擦拭,他知道隻有這樣哥哥的病才能好。隻要哥哥的病能好,叫他幹啥他就幹啥。
他們很快洗完了一盆水,又洗了一盆水。現在打在雪生身上的肥皂已經馬上泛出繁盛的泡沫,那些泡沫閃射出虹彩,藍的紅的綠的,甚是絢麗。但虹彩下的軀體瘦瘠得已有點變形脫相。
谷米又調好一盆溫水,給雪生洗頭。雪生渾身瑟瑟抖索。确實是太冷了。
鄭醫生擔心時間一久病人會受涼添病,于是讓他們趕緊拭幹身體。污染的衣服已不能再穿,雪生又沒有新的衣裳,隻能把鋪在架車廂裡的一床方格粗布棉被拿來披上。棉被裹不嚴實四處漏風,畢竟不是衣裳,雪生震齒聲聲。鄭醫生脫下他的白大褂遞給雪生,讓他穿上。“你先穿上在這兒等着,衣服趕緊用肥皂洗幾遍烤幹。”然後鄭醫生就走了。
雪生穿上白大褂,當然是不合體,但他挽起下擺嚴嚴實實包繞着身子,寒冷溜掉了不少。他的嘴唇青紫,小臉蒼白得像一溜紙條。他這時才緩過勁兒來,蹙着眉頭忍着陣陣腹疼問谷米:“太陽都歪到西邊了,早飯都沒吃,你餓吧?”谷米早已餓過勁兒,前胸貼着後背,但他說:“我不餓,一點兒也不餓!”雪生松開攥緊的手掌,瞅一眼搦成一疙瘩的幾張鈔票說:“一會兒,我們去飯館裡買面條吃。”
這時剛才送盆的那個護士舉着注射器走過來,針頭上套着安瓿。“你是叫雪生吧,敵百蟲中毒的?”她走到雪生跟前,讓他扒開衣襟要往屁股上夯針。
雪生觳觫着掖了掖白大褂的衣襟,不想向白衣女子展露臀部。護士微微笑了笑:“鄭醫生的白大褂你穿上還怪好看哩。”不容雪生扭捏,她已動手掀開衣擺,準确地曝光需要的部位。
雪生的屁股太瘦,骨頭撐起一張皮,肌肉已經嚴重萎縮,都有點噙不住針頭了。護士選了好久才找到一塊肉厚的地方傾斜進針。雪生平素是很怕打針的,連春天裡預防接種“流行性腦脊髓膜炎”疫苗他都嘴咧得像磬,可是這次打針他一點兒也沒覺出疼痛。他還沒有顧上咧嘴,護士說好了,已經推完藥液。
鄭醫生一看三個孩子懵懵懂懂一問三不知,跑個藥房都困難,沒一個能撐事兒,就先讓護士使用注射室的預備藥物。雪生算是輕度中毒,隻需用上一支05毫克劑量的阿托品,即能有效遏止症狀。盡早用上阿托品,颉颃升高的膽堿酯酶,能快速緩解腹疼。鄭醫生有把握一針下去腹疼消弭,疾如景響。
谷米在家從沒洗過衣裳,也很少用肥皂,但他無師自通,把雪生的衣服不漏一個死角,全都用肥皂打了一遍。羊生比壓水機的把柄高出不多少,他兩手扳着壓水,水流洶湧,嘩嘩啦啦沖進瓷盆裡。谷米的小手力量薄弱,劉大娘實在看不下去,就一挽袖子赤膊上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