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頁)

“雪生,雪生,”谷米閃到門口喊,“快點羊生,在這兒看呢!就在這兒看!”谷米的聲音裡有發現新大陸的興奮與得意。

瞎貓撞了隻死老鼠,谷米可是找了個醫術精湛的杏林高手。這位白衣楚楚的醫生是赫赫有名的裴醫生,曾經是背着藥箱滿村跑的赤腳醫生,後來搖身一變就成了衛生院裡的坐診醫生。裴醫生以前是中醫,西醫是後來學的。他喜歡使用“大黃牡丹皮湯”的方頭,無論啥病他都隻用這一個方劑加減,大黃牡丹是君藥,其他皆為臣輔賓從,胃疼了加幾錢白術砂仁,發燒了加幾錢柴胡菊花,虛汗淋漓了加幾錢黨參地黃……反正一劑藥是可以這樣添點去點吃一輩子的,他因此得了個外号“丹皮”。外号與一種名花不太相侔,總得帶點顔色才能斑斓,最好與生殖器比如睾丸陰囊什麼的絲縷相連,這是風俗,于是丹皮改為“蛋皮”。蛋皮是衛生院裡人們對裴醫生的親切稱呼。今天蛋皮上不上班?這樣一問人人都知道是在說裴醫生。但裴醫生後來不知腿肚子轉了哪根筋,突然改弦易轍,竟然成了西醫。他沒有學過西醫,但在衛生院裡耳濡目染,竟然對西醫動了念想。他開始使用西藥,當然也是形勢所逼,不使用西藥你這個醫生就很難吃得開,再拿大黃牡丹皮湯四處澆灌眼見就要寸草不生死路一條。裴醫生一看西醫内科學是那麼一大摞厚書就有些頭痛,有些想尿尿,他連翻一翻的欲望都沒有,再說他也不識幾個大字,不一定能看懂那上面又是西洋字母又是一連串的符号與數字。裴醫生聽說了土黴素這個名字,也知道這個藥藥性平和能治百病(他認為凡是帶“素”的都是靈丹妙藥),于是他開的處方上頻頻出現土黴素的大名。胃疼他開土黴素片,連孕婦他也不放過,見病必上土黴素。在這種革命性變化中,再叫蛋皮的名号明顯已經陳舊迂腐,時代呼喚創新,于是好事者開始尋覓更妥帖的稱謂:土黴素!給雪生看病時的裴醫生“芳名”初更,土黴素土黴素在私底下叫得正響。

廈廊比平地高出兩個台階,裴醫生拎着聽診器直接跳下來。他的個頭太矮容易跌跤,他一個踉跄差點摔倒。也許是他手裡的聽診器挽狂瀾于既倒,他一甩聽診器圓頭猛一閃光,就把住了平衡站穩了身子。

他站到了架子車旁邊,雪生摟起褂子讓他按摩肚子。雪生的肚子深凹成坑,肚皮貼着脊梁。裴醫生使勁兒按壓右下腹,然後誇張地猛跳起手,問他疼不疼。根本不用問,雪生的嘴一直咧着,不會不疼,而且疼得厲害。裴醫生把那隻閃着鎳光的圓圓的聽診器頭貼在雪生肚皮上,聽腸子們車輪滾滾。然後他就結束了檢查而且下了診斷:“腸炎!慢性腸炎!”他幹脆地說:“你再耽擱半個月,那你就不用來治了。”他又說:“我給你開新青黴素,你試試,用過就知道了,立竿見影,厲害得很!”他自鳴得意,那種新藥是他的又一種拿手好戲,仿若祖傳法寶。

裴醫生穿着白大褂,但他沒扣上扣子,敞着懷,一走動大褂炸開像隻帶翅膀的土鼈。白大褂的前襟染上了處方筆的墨團,某一處還沾染着藥水滴瀝的黃色印迹。他站在那兒就像一個用髒雪堆起來的雪人,不高的雪堆上豎着一塊紅磚,他的刀條臉有點病态的通紅,兩腮略略凹陷。他有點睡眠不足,兩眼強行睜開,時不時張開嘴洞打個長長的哈欠。

就是裴醫生不說,雪生也知道自己患的是腸炎。大隊衛生所的赤腳醫生說他是腸炎,他那個舅姥爺也是按腸炎在開中藥,但罔見療效。雪生吃啥拉啥,食水進了肚子不着窩,一路上他下車拉了兩回。他對裴醫生腸炎的診斷有點失望,但一聽新藥又滿懷希望,覺得自己有救了,一用那種新藥一定能百病消除,肚子不疼了,身上也充滿力氣,像先前一樣可以和谷米、羊生一起蹦來跳去。

谷米沒有雪生樂觀,他看着雪生瘦得脫形的窄臉有點發愁,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就是新藥見效也不見得馬上就痊愈,他憂心忡忡。跟着裴醫生再度走進那間陰暗的房間,看裴醫生在處方紙上龍飛鳳舞地亂畫,谷米的學問太淺,他看不出來遞給他的那張薄紙上寫的是什麼。他站着不動,等着裴醫生拿出那種新藥。但是裴醫生沒有拿藥的意思,倒是脫掉了白大褂要走。他整理着皺褶的衣領問,谷米不去拿藥傻站着幹什麼!谷米說,到哪兒拿藥?這兒不拿藥嗎?裴醫生“唉”地歎一聲氣說,我這裡又不是藥房,我上哪兒給你拿藥!快去快去!那邊藥房拿藥。

裴醫生是“一頭沉”,老婆孩子全在村子裡種田,正值秋收大忙,他想趕緊回家犁地。本來他指望今天逢集能多看幾個病人呢,沒想到門可羅雀,隻等來了這兩個病号。這三個小孩兒來看病,也沒來大人,不知他們拿不拿得成藥。裴醫生自認倒黴,想趕緊回家。他這一頭沒撈着,不能一頭脫弓一頭抹弓——(扁擔)兩頭不落一頭。他連看一眼架子車廂裡躺着的男孩兒都不想。他隻想擡腳就溜。

谷米去了藥房,一個戴着眼鏡沒穿白衣裳的老頭蹲在椅子上,像一隻守窩的秃鹫。他秃頂高鼻,眼窩深陷,目光淩厲。他沒有搭理谷米,從窗戶上開的一處洞洞裡接過谷米遞來的處方,噼裡啪啦地撥拉算盤。他熟練地在處方紙上畫拉了幾筆,馬上扔給谷米。谷米踮着腳尖說,我要拿藥!秃鹫說,交費去!谷米說,不在這兒交費嗎?秃鹫不想多說,仍是那句話,交費去!不過說時用手朝東邊揮了一下。谷米看見他的整整齊齊的牙齒閃射死寂的青光,知道他鑲了一嘴假牙。

原來還有一個收費處,也是窗戶上開了個洞洞,是一張女人的大胖臉嵌在那兒。她沒有看谷米一眼,隻是接過處方說出一個數字:四塊六!然後等着谷米交錢。她的眼睛很小,與胖臉有點不太諧調,就像用刀尖在豬屁股上劙了兩個小口。

谷米一下子驚住了,發愁了,他隻有二塊六毛錢,還差一少半呢!比白瓷盆還大的大胖臉等了一會兒沒有等來錢,就把處方扔了出來。她仍然沒有瞧谷米一眼,嘴裡鼻子裡哼了一聲,全是不屑,全是厭惡。

門診前頭站着幾株泡桐樹,小腿粗的樹幹被人與車蹭來撞去,布滿瘢痕疤瘌,枝葉也不茂盛,半死不活像是得了疳疽。羊生用襻絆套把架子車的車把固定在樹幹上,這樣能夠放平車廂,也省力能夠松開扶穩車把的手。一聽說錢不夠,雪生的希望一下子破滅,淚水在眼眶裡打旋,一盞照路的明燈被風一下子吹滅,他又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中。他模模糊糊覺得這一次是真沒救了,自己必死無疑。隻要今天再走出這個衛生院走回村子,那他就隻剩死路一條了。他受夠了腹疼的折磨。他真不想死,他又真想死!晚死不如早死,早死也少受些罪!雪生想到了上吊,一想缢死的人會吐出半尺長的舌頭,他就有點惡心那種死法。他多不想死啊,但回去了他哪能活得成啊!

雪生絕望了,他躺在車廂裡雙手抱着頭哞哞地哭起來。他眼睛裡沒有多少淚水,卻越哭越痛,哭得渾身一抽一抽的。羊生要給他擦淚,淚沒擦着自己先哭了起來。羊生一哭就驚天動地,仰着脖子号啕大哭,不管不顧。谷米不能看别人落淚,一看自己就止不住鼻子酸楚接着就淚水潸然。他們三個長一聲短一聲地這樣大哭,驚動了好幾個人圍了過來,圍來的人弄不清緣由,以為車廂裡躺着的是病重不治已死的人呢。

有一個年輕人跳下走廊的台階走過來。他個頭不高也不矮,白大褂穿在身上顯得筆挺。他來衛生院不算太久,好奇心十足。他的血還是熱的,他的心還沒被接連不斷的病人麻木,他對所有病人顯出極高的興緻。他雖然僅是地區衛生學校的工農兵學員,但他學的是醫士專業,他要接診大量病人驗證他學的理論知識。在這個偏僻的衛生院,他這樣的已是科班出身的專業人才,被人們視為醫術高超者。他走到架子車前,問詢發生了什麼事情。

圍上來的人一聽說是沒錢治病,也不是啥稀罕事情,馬上就散了。要是莫名其妙死了人,還值得圍觀一番,但對于三個走投無路的孩子,他們實在提不起興緻。于是這個年輕的鄭醫生可以專心問診。

“你們家大人呢?”鄭醫生問谷米。在三個人當中,看上去隻有谷米撐點事兒。

谷米揉着眼睛,看看止住哭泣的雪生說:“沒有大人。”

“就你們三個小孩子來的?大人們咋這麼放心啊!”他聽雪生說肚子疼,就又像剛才的醫生那樣查看雪生的肚子。“是裴醫生給你們看的?”他拿過谷米遞來的那張被淚水打濕了的處方掃了一眼,“他走了,回家了。”鄭醫生看到裴醫生開的是最貴的氨苄西林,一塊五一支,當時剛剛時興。病人的尪羸瘠瘦超過想象,是晚期癌症病人的惡病質狀态,高度營養不良。鄭醫生斷定這個孩子是患了癌症。

鄭醫生問得很仔細:病了多久?在哪兒治療的?吃了哪些藥?肚子是一直疼還是一陣兒一陣兒疼?白天疼得厲害還是晚上疼得厲害?吃飯後就拉肚子嗎?出不出虛汗?肌肉跳動過沒有?……鄭醫生的問題沒完沒了,但雪生全都一一回答。雪生有絕處逢生的感覺。後來鄭醫生要看雪生的眼睛,雪生以為他要看他的臉,看有沒有血色還有治愈的希望沒有,但鄭醫生想看的卻是他的眼,他眼裡的瞳孔。鄭醫生回診室拿來一支手電筒,掰着雪生的眼睑往瞳仁裡照。鄭醫生檢查得仔細,揿滅了再照,照了再揿滅,将兩個眼睛反複對比。

鄭醫生揿滅手電問:“下地打過大花藥吧?”這一帶稱棉花叫“大花”,大花結紐開花時都要打農藥,不然棉鈴蟲紅蜘蛛什麼的害蟲會吃光花蘖也啃光葉片,你秋後收不到一朵棉花。大花得打夠好幾遍藥才能遏止蟲害,打藥是種植大花的最關鍵步驟。大花藥全是劇毒農藥,有3911、1605等,用六六粉那些蟲子賬也不會買(後來又有了“敵殺死”)。正是因為這些家家戶戶都有的農藥,服毒自盡蔚然成風,僅僅因為吵架拌嘴的一件小事值不值得就有人喝了藥,去了另一個世界。喝藥者以女性為多,尤其是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大都是對月老不滿,姻緣多煩,一時想不開就求助于這有來無回的毒藥。仰藥一瓶蓋,一銷萬古愁。

鄭醫生已經診治過不少有機磷農藥中毒的患者,夏天裡多是噴藥不注意灑在了身上,吸收而中毒。這種中毒一般較輕,僅是皮膚吸收藥量有限,清洗一番稍加治療很快就能恢複。不治之中毒多發生在冬春季節,沒有農活迫壓,人們有了太多的閑工夫吵架怄氣,于是動不動就喝農藥,因為直接入胃吸收迅速而且超量,即使馬上洗胃搶救效果也是有限。

雪生的瞳孔變小,小得像一枚針尖,而針尖樣瞳孔是有機磷農藥中毒的典型表現。鄭醫生懷疑雪生的肚子疼也是中毒導緻的腸痙攣所緻,但是這樣長期的慢性疼痛又有點不大像中毒。雪生經常虛汗淋漓,也是中毒的症狀之一,但也可能是病久體虛所緻……衛生院條件太差,不能進行生化檢查,如果能夠查驗血液中膽堿酯酶活性程度,是最明确的診斷指标,但是這兒的化驗室隻能檢查三大常規:血、尿、大便。超出範圍無能為力。

鄭醫生隻能依據臨床指征來做出判斷,但雪生卻矢口否認接觸過農藥。雪生爹防得很嚴,知道兩個兒子沒有一個省油的燈,踢岔葫蘆弄岔瓢的,沒法保證他們不突發奇想打開瓶子嘗嘗農藥的味道。于是他把粗碩的農藥瓶懸挂在廚屋與堂屋間風道裡的牆上,需要踩着闆凳才能夠得着,而兩個兒子即使踩着闆凳想夠着也不可能。雪生爹甚至小心到連噴藥也不讓閨女摻和,無論多累他都一個人硬扛。他駕馭的這隻小船已經七漏八淌,經不起任何一場小小的風雨了,他得處處小心,他越活越怕事情,連一點兒小事他都束手無策。雪生僅僅是拉個肚子,卻遷延不愈一月兩月,就這還靠着舅舅這棵老樹呢,可以賒藥治病。唉,屋漏偏逢連夜雨,怕啥就有啥。但雪生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兒子能與農藥中毒挨上邊兒。

鄭醫生讓雪生再想想,是不是身上灑上農藥了?是不是吃了農藥熏過的貯藏麥子?(許多人家冬藏麥子時習慣在茓子裡放一包六六粉,說是防止生蟲。)但這些全都沒有。雪生爹是個仔細人,人家都圖省事在貯麥的茓子裡放一包農藥防蟲也防鼠,但他擔心洩漏從不嘗試。雪生想不出他在哪裡觸碰過大花藥。

“是老黃鳝,纏着他不走。”羊生突然冒出一句話,替雪生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