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頁)

他們沒有吃早飯,一大早就向鎮上進發。雪生對鎮上的衛生院寄予厚望,一想到那裡有高明的醫生會手到病除,吓走肚子疼也吓走拉肚子,雪生就心花怒放。他甚至想好了如何感謝谷米,如何掙到由谷米借的拿藥的這兩塊錢。接下來的冬天他要跟他表哥學着擀鞭炮,要起早摸黑地掙到這兩塊錢歸還谷米。來年春天他要學習炕小雞,他表哥新鮮點子最多,冬天裡擀炮春天裡炕小雞,小日子過得富富足足。

他不能像爹那樣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到頭來也隻是填飽肚子,兒子得病都沒錢治療。

心情一好身上也有了勁頭,臉上漾出笑意。半路上雪生又讓谷米看他的臉:“谷米,你再看看我的臉,有血色沒有?”他的臉其實真沒有血色,在日光下更顯蒼白,谷米挨近盯着他看,不知道該說啥好,最後隻能說:“有。”因為他也不知道那蒼白之下些許的紅潤算不算雪生所說的血色。雪生沒有追究谷米的回答,因為他已任思緒翩跹,他在想像谷米像羊生活蹦亂跳的日子他該先去哪兒,先幹啥。這一個多月他窩憋死了,再這樣下去還不如死了好。

一想到死他心裡一空,馬上垂頭喪氣,他太害怕死亡了,他不知道死亡到底是什麼,為什麼總是攆着他不放。人死如燈滅,這是村子裡老輩人反複說的一句話,就像一盞燈滅了,死了也就死了。一想到死雪生倒吸一口冷氣,他知道自己這一回大病一場,已經挨近死亡,腳一趑滑就堕進死亡的墓坑了!好在有了這兩塊錢,有了這趟去鎮上衛生院看病的機會,雪生覺得鎮上的衛生院法力無邊,無論什麼病隻要讓那些穿白衣裳的人一瞧,馬上完好如初。他們是杏林高手,他們的手一碰到什麼,什麼就馬上結苞開花。天花爛漫。雪生想入非非,一點兒也沒擔心他的病會治不好。

天氣很好,霧岚籠罩着遠處的村子,他們出村的時候太陽還沒出來,灰蒙蒙一片,路旁的樹葉上沾滿露水,像落了一場小雨。露水太大,幹活的人還沒有下田。土路被來往的架子車、馱犁具的拖車磨起一層虛土,走上去軟絨絨的,隻是讓羊生多掏了很多力氣,架子車拉着沉了不少。車輪上黏附有一層濕土,差點沒有變成泥塊。

他們隻穿了一層粗布單衣,起初薄寒凍得他們的身子都有點哆嗦,說話聲音發顫。好在不久就金光萬道,太陽從東邊的田野裡嶄露面容,先是沉紅,像燒熾的架子車車輪,一轉眼工夫已黃熾起來,褪去了紅黃就是耀眼的雪白。雲彩千變萬化,絢爛得讓人不敢相信,一睜眼一閉眼就是一種顔色,仿佛打碎了顔料桶全潑灑在東天上。他們很快就不冷了,身子舒展開來。露水眼見着被曬幹,不再黏附在車輪上。道旁的白楊樹也不再耷拉着滴水,而是又昂揚起來,以為又回到了熱烈得讓它們瘋狂的夏天。

雪生躺在架子車上看雲彩看樹葉,也看偶爾飛落到身上的螞蚱。螞蚱稠密得像随手抛撒起的土粒,它們熱愛陽光,也意識到了離開這些陽光的時間已近在咫尺,它們格外珍惜這最後的日子。它們就要死了,它們要再飛起來,能多飛一次就多飛一次。秋後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雪生想起了這句話,心裡咯噔一響。他再次想到了自己這病。

土路并不好走,牛犁到田頭要拐彎返回,路面被犁铧咬齧得豁豁牙牙。羊生弓着腰吃力地拉套,谷米也彎腰抓着車幫推車。雪生要下來,但羊生不讓他下地。後來雪生還是下來了,讓羊生拉着車朝前走,他扶着谷米的肩膀走那一段坎坷的路。雪生走得很慢,他沒有力氣,粗布衣裳穿在他身上,就像搭在幾根棍子上。他真是骨瘦如柴,一起風就能刮倒。谷米扶着那羸弱的病體,又心疼又難過,鼻子一酸,眼淚已經湧出來。谷米喜歡健康和幹淨,他也有點嫌惡這幹瘦的軀體,總感到有某種污穢撲面而來。他甚至還有點害怕。他趔着身子躲避,又為自己這種想法和行為羞愧。他隻有更緊地抓住雪生,幾乎有點想馱着他往前走。

那段爛路好歹走完了,又到了平整的路面,雪生馬上就躺在了架子車車廂裡。走路讓他勞累,他滿頭大汗,身上也虛汗淋漓,褂子溻濕了幾處。谷米和羊生一替一歇拉架子車,但明顯谷米有點體力不支,拉不多遠就再邁不動腳步,羊生嫌他走得太慢,不讓他再拉。羊生吭吭哧哧像一頭牛犢,架子車咯咯噔噔往前走,往那座他們平時偶然一至的鎮子上走。接下去他們就走完了土路,走到柏油路上了,架子車猛一輕松,不使勁兒自己就直往前沖。羊生和谷米松了一口氣,隻要一直走在這樣的又硬實又平坦的柏油路上,再拉上十裡八裡他們也不怯陣。

村子離鎮上九裡遠,六裡地是土路三裡地是柏油路,到了鎮上才知道他們走得太慢。他們走到鎮街上時,早集已散,隻剩下稀不棱登幾個人和幾個賣青菜的攤子。這個鎮農曆單日逢集,而且是早集,天不亮人群已經聚集街上,等到太陽爬上樹梢,該買的早買了,該賣的也早賣了,熱鬧散去冷清再度來臨。這樣的早集是為了不耽擱活計,是這一帶的習俗。

三個人走在逢集後的街上,緊趕慢趕走了九裡路,渾身是汗,又累又渴。谷米的肚子咕噜噜滾響,他确實有點餓。從沒有在早上跑過路,一下子走了這麼遠,饑渴不依不饒就全号鳴起來。但他忍着,他們都忍着,走過一兩處炸油條賣燒餅的攤位他們兩眼直視,不朝那兒看。最後還是看了,忍不住咽口水,但他們沒有停頓,一直朝北街走去。他們要去那兒的衛生院,要趕緊給雪生治病。隻要走進那個神奇的大院,雪生的肚子馬上就能不疼。

“肚子疼,找黃靈,黃靈拿刀,割你的肚包。”谷米想起這首童謠,當你肚子疼的時候,隻要唱唱這首童謠歌,肚子疼馬上就會被吓跑,就不疼了。但雪生幾乎天天唱這首謠曲,也沒見管用,看來還是要相信衛生院裡的醫生,那是些有本事的好醫生,都穿着白衣裳呢,脖子裡還圈着聽診器。

集市的景象與村子大不相同,谷米開始東張西望,羊生也開始東張西望。羊生畢竟才是個十歲的孩子,他額頭上沁滿汗珠。他有些累了,腳步有點沉重。谷米換他下來。雖然比土路上輕減多了,但套在肩頭的拉襻仍然要繃緊,想讓架子車走起來必須得弓下腰身使勁。

谷米顧不上再看一街兩旁的好景緻,他得把心思使在拉車上。而有多少好景緻需要看望需要細細品味啊!谷米走過十字街口的西瓜攤,那兒簇擁着好幾隻大西瓜,每隻都有水桶粗細。谷米一個月前趕集時吃過這攤上的西瓜,黃沙瓤兒,甜得要命,五分錢一牙。但現在他們已不分切,隻整個賣——谷米沒有看見那張臨街的長桌上有一牙西瓜,而上次卻擺着滿滿兩排。供銷社裡的電燈大白天也要亮着,照着一柱一柱排列的布匹,各種花色,有平布,有“的确良”,還有卡其布……

谷米幻想能有一身藍卡其的衣裳,但他知道這是妄想。卡其布厚墩墩的,實在是太貴了。谷米娘舍不得給孩子穿那麼貴的布,二叔就是再疼谷米也斷不會出手那麼闊綽,何況現在又借了他兩塊錢,谷米當然不會開口要扯布做新衣。但谷米想看看那兒的燈泡是不是仍在點亮,想看看布匹在燈光下的五彩缤紛,就像清早或傍晚的霞錦。那個賣茶的攤點爐火熊熊,冬天裡有一回趕集谷米在那兒烤過手,他的手上生了凍瘡,一走路出了汗兩手癢疼,隻要見了爐火烤一烤那些癢癢就會變一種癢法,有點發鈍地癢。谷米隻是想看看爐火在夏末秋初的模樣,并不想再在那兒烤手,他的手現在好好的,要等到冬天手背才開始凍瘃。一街兩旁有太多的新奇牽着谷米的心,但此時谷米卻隻能用心用力牽引架子車。

衛生院跟着集市潮汐,逢集時病人就多,背集時病人就稀。他們走進了那處有點神聖的紅磚矮牆包圍的院子,寬闊的大門口咧開着兩扇白鐵栅欄大門,栅欄門上豎着鐵镞,盡管鏽迹斑斑也是餘威不減。門診是一長排帶廈的紅磚瓦房,灰色的門或張或閉,房間裡蘊藏着無限神秘。有人在那些門裡進進出出,那些人大多穿戴平常衣物,偶有人穿一身白大褂,表情嚴肅,像是刑場上掂刀的劊子手。

羊生扶平車架,讓雪生躺着舒服,谷米則要去尋找醫生——那是他此行的重任。谷米有些畏葸,他與陌生人打交道并不在行,而且現在要找有點瘆人的陌生人——他們穿着白衣褂,像是半夜裡的鬼魂。村子裡隻有死人的葬禮才穿白衣裳,平時渾身白衣是忌諱的,不吉利的,再說也沒人會那樣穿戴。可是你看那人,不隻穿着白大褂還戴着白帽子呢,好像要去哭墳。但谷米得找他們,隻有這些鬼魂才能祛掉雪生的病。谷米探頭探腦地站在走廊裡,他不知道該走進哪個門,該找誰瞧病。他的心怦怦跳蕩,這個任務實在太艱巨,不是他能夠完成得了的。有一刻他想打退堂鼓,但擡頭一看羊生在朝他看,滿眼期望,雪生也從車廂裡仰起頭看他,他馬上硬起了頭皮。

他走進了一間人較稀少的屋裡,一張灰暗的桌子靠牆擺在當中,桌後坐着穿白衣的人。那是個五十歲開外的男人,瘦猴臉,老鼠眼,牙齒有點發黑發黃,一看就是個老煙鬼。他正在把手伸進一個年輕婦女的懷裡,那女子坐在他面前的長椅上。谷米背過臉去,他覺得這時候走進屋去不妥,似乎是耽誤了人家的好事。但那男人并不避諱,也沒朝他看一眼,仍然伸頭側目手插進女人懷裡一動不動。谷米這時才看見女子身旁還站着一個男人,他松了一口氣。仍然沒有人朝他看一眼,谷米不得不問一句話緩解尴尬:“這兒看病嗎?”

白衣男人瞥了他一眼,但并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問那婦女:“發過燒沒有?”說着把手收了回來。他手裡握着聽診器圓頭,他在給女子聽心聽肺聽胸脯。

“沒發過燒,隻是出氣粗。”女子柔聲說話,像蒼蠅嘤嘤。

“給誰看病?”思索着的醫生收好聽診器,擡頭問愣在那兒的谷米。

谷米沒弄清是在問他,他仍在東瞅西瞧,站在婦女身旁的男人伸手撥拉了他一下提醒:“問你呢!你給誰看病啊?”

谷米磨過臉來,他回過神來了:“給雪生,他肚子疼。”

“雪生是誰?”醫生漫不經心随口問,他開始開處方,“先開三天的藥吃一吃看,不好了咱再開中藥。咱有的是辦法。”他對婦女也對站着的男人說。

“雪生,雪生,”谷米閃到門口喊,“快點羊生,在這兒看呢!就在這兒看!”谷米的聲音裡有發現新大陸的興奮與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