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邃的夜空中,懸挂着一彎冷月。月光中有一條披霜的長槍伸出幹枯的樹枝,冰冷的準星,靜靜的扳機,躺在槍膛裡帶有火藥味的子彈,還有一雙機警的眼睛,都在等待目标的出現。
當胡春江手中的長槍準星瞄準目标的頭顱時,他什麼也沒有想,就輕輕地扣動了扳機。瞬間,目标倒地了。多年以後,他回憶起這個場景,還有些激動。但當時,他很平靜。
那是1927年的冬天,十裡洋場的上海。那天晚上,胡春江感到冷得刺骨。不是他怕冷,而是他那時正在一棵大槐樹上貓着呢。
天氣雖然冷,但是,胡春江的心卻是熱乎乎的。
甲第連雲的北四川路,白天是一派繁華的景象,夜裡卻是冷冷清清的。胡春江像猴子一樣蹲在位于北四川路老靶子路口五洲藥店對面院内一棵拔地倚天的大槐樹上,用一支長槍向下瞄準。一發黃色的子彈已卧在槍膛裡,準星前方,正對準五洲藥店的大門。門口上方有一盞明亮的吊燈,把“五洲藥店”四個字照得格外醒目。門半關半開着,從藥房内,不時傳來噼裡啪啦的打算盤聲。這聲音十分清脆,敲得胡春江心裡直跳。胡春江想:隻要門口出現那個人,一槍斃命是沒問題的。
月亮升得很高了,上弦月的模樣有點怪怪的,像俏麗女人的一隻眼睛,擠眉弄眼地在看你。夜風越來越大,天越來越冷,胡春江的上牙和下牙同時在打戰,握槍的手也在哆嗦,蹬着樹枝的雙腳也有點麻了。他已經在樹上待兩個多小時了。
他周邊還有四雙眼睛在盯着藥店的門口,那是他的隊友們。有兩個人在藥店前後院,還有兩個人在左右屋頂上。他們五個人每人除有一支長槍外,還配有兩支手槍,在藥房上空形成火力網。
那天下午金牙大媽下達任務時說:“今晚他肯定要到五洲藥店取藥。一旦他出現在門口,必須一槍斃命。如果讓他跑了,或者是受槍傷跑了,以後你們五個人就别來見我!明白嗎?”他們五個人大聲地說:“明白!”金牙大媽平時對他們是很愛護的,但是一旦上邊來了任務,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留情面。
金牙大媽是他們的領導,是他們唯一能經常見到的上司,也是這次重大行動的指揮官。金牙大媽并不老,也隻是五十歲的樣子,因為身材高大,略胖,他們五個隊員當面都叫她大媽,背後稱她金牙大媽。金牙大媽鑲牙用的金子是她祖上傳下來的一隻金镯子。胡春江聽說她真牙隻有三顆,其他都是假牙。據說,她年輕時牙齒長得很整齊,很媚人,她笑起來,再煩惱的男人看見了也都會高興起來。後來她被租界巡捕房抓去,出來的時候,滿嘴漂亮的好牙齒已被打掉了一多半。後來聽說,金牙大媽受刑時,刑訊人員是用鉗子一顆一顆地把她的牙齒拔掉的。有獄友出來說,大媽是真英雄,受刑拔牙時,她成了血人兒,但是她一句話也不說,威武不屈,大義凜然。沒幾年,她又被淞滬警備司令部抓去,關了一年多又被放了出來。出來時,嘴裡的半口牙齒大部分也被打掉了。由于男人們都說她的牙齒好看,她被捕後,敵人就從她的牙齒上入手,讓她永不再漂亮。
金牙大媽叫洪霞,但好多人不知道,都叫她金牙大媽。她住在哪兒,他們不知道;她平時幹些什麼,他們還是不知道。她來無蹤,去無影。隻有她通知見他們,他們才能相見。這是幹他們這種特殊工作的特點,也是規矩。她通知他們集合的方式就是張貼尋人啟事。胡春江有固定看尋人啟事的地方,就是黃浦江北岸那幾根電線杆上。那四個戰友在哪兒看尋人啟事,胡春江不知道,因為他們五個人之間,家在哪兒,平時幹什麼,相互不能打聽,不來往,這是紀律。
“今天晚上必須解決這個叛徒!”下午,金牙大媽狠狠地說。胡春江想了想,問:“如果他不來呢?”金牙大媽搖了搖頭說:“他一定會來!”胡春江還是有些疑惑,問:“他為啥一定要來?”金牙大媽把臉一陰,不高興了,瞪他一眼說:“你說話多了啊。”胡春江伸了伸舌頭,笑了笑。其他四個隊友,很嚴肅,像是在認真思考問題。
胡春江他們都知道,他們将要擊斃的這個人,是中共上海一個地下交通站的站長,代号叫秋風。由于他的叛變,使三個中共領導被捕,其中一人被殺害,三個交通站和四個情報站被迫停止運行。這個叫秋風的叛徒,叛變後一直躲在法租界霞飛路一棟小洋樓裡不出來,有時候偶爾出門辦事,也是車來車去,保镖成群。秋風一直藏頭縮尾,輕易不出門辦事兒。
中共中央早已決定除掉這個叛徒,但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近一個時期,經過周密的策劃,機會終于來了。突然,一輛别克車出現了,車輛從南向北駛來,車前部兩隻大燈打出兩條長長的光柱。光柱像兩把長劍把夜空劃開。當時的上海,隻有兩種人能坐美國的别克車,一種人是大亨,一種人是國民黨特務機關的工作人員。秋風能坐上這種車,隻能說明他已經加入了國民黨的特務組織。
秋風的末日到了。别克車開到藥店門口停了下來,從車上先下來四個頭戴禮帽、身穿黑色制服的人。四個人迅速散開,站在藥店門口兩邊。藥店門打開了,走出來一個穿長衫的男人。同時,車門也開了,一個穿長衫戴禮帽的人下車了。同時,屋頂上方的一個隊友也給胡春江發來了信号,是用微弱的紅色信号燈連閃了兩下。這是确認信号,也就是說從汽車内下來的人确定是秋風。由于天暗、燈光不亮,為了确保萬無一失,他們事先約定,秋風的汽車到藥店門口,待他下車後,藥店屋頂上的隊友确認後發信号給胡春江。胡春江收到信号後,必須在兩秒内把秋風射殺。
胡春江看見了信号,右眼通過準星瞄準了秋風的頭。在秋風左腳伸出汽車門後,右腳還沒有落地的時候,一聲清脆的槍響,隻見秋風的腦門有鴨蛋那麼大一塊東西飛了出去,落到藥店門口剛剛出來迎接的那個男人腳下,那是一塊頭蓋骨,随後,血液像潑墨一樣,迅速濺在石級上。從藥店出來迎接的那個男人“啊”的一聲,吓得往後退了一步。秋風的頭蓋骨飛出去以後,人像沖向前搶東西一樣栽了下去,然後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深黑色的血液如泉水一樣,從他頂門蓋黑黑的洞裡汩汩流出,帶着血腥味兒飄散在空氣中。四個保镖還沒有反應過來,秋風被冷槍打死已成了事實。四個人馬上圍上去,不知所措地看着秋風。其中一個說,快回去報告。說完四個人上車走了。
出來迎接秋風的長衫男人迅速反轉身體,逃進藥店大門,“砰”的一聲把門緊緊地關上了。秋風趴在那裡,靜悄悄的……冷風一陣緊似一陣。上弦月挂在天上,好像在暗喜。星星在眨眼,似乎在傳遞快意。夜風很不禮貌地亂翻着秋風的衣服。
胡春江和他的隊友們早已撤離了現場,各自散去。一會兒,滿大街響起了哨子聲和腳步聲,黑色的廂式警車拉響警笛,從各個警局、巡捕房出來,在大街上亂竄。胡春江兩手空空地吹着口哨,走出老靶子路口,拐進一條弄堂,要了一輛黃包車,向黃浦江方向駛去。這條撤退路線是早已制定好的,金牙大媽告訴他,弄堂口有人接應,是黃包車。剛才他看見這輛黃包車是在與一個中年男人搞價錢。當黃包車車夫扭頭看見他時,馬上中止了與那中年男人的讨價還價,拉着車子跑了過來。車夫用一雙犀利的眼睛看胡春江一眼問:“先生,坐車嗎?”胡春江二話沒說跳上了車,車夫拉起就跑。
中年男人在路邊大聲地喊道:“我沒說不給錢,為何不拉我?”車夫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沒理那中年男人,低着頭,一直在跑。
其他四個隊友是怎麼撤離的,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們不會出事兒。他們這個行動小組不是第一次執行這樣的任務了,每次都能安全撤離。按照紀律,他和黃包車車夫不能用語言交流其他事情,隻能問多少錢,到哪兒去。胡春江坐在黃包車内,頓感渾身溫暖。剛才他在大槐樹上那兩個多小時,實在是太冷了,刺骨的冷。
讓他心裡溫暖的是,他們又一次完成黨交給他們的一個重大任務。他想,這次任務完成得太完美了,并且還沒有引起互戰。
為完成這次任務,他們準備了一個多月。秋風是這年中秋節前後叛變的,他投敵後,相繼有三個領導被捕,目前營救未果,其中一人被殺害,其他兩人危在旦夕。胡春江的隊友都說,秋風這個叛徒,槍斃不足以平憤,簡直應該食肉寝皮。他們“紅隊”就是執行這一特殊任務的戰鬥集體。“紅隊”是中共中央剛剛成立的鋤奸隊伍,他們的上司是老南,人稱南老闆。鋤奸工作有明确的政策和紀律:嚴懲叛徒不能帶有感情色彩地報複,不準搞綁架和其他恐怖活動,決定嚴懲的對象由中共中央決定,“紅隊”不能擅自行動。金牙大媽從南老闆那裡領回來任務後,馬上通知他們到大世界開會。在舞廳一個包間裡,金牙大媽安如泰山地坐在那裡。她愛吸小金鼠牌香煙,此時她隻吸煙不說話。五個隊友坐在昏暗的燈光裡沉默。
舞廳裡的舞曲越來越慢,留聲機的發條像是沒有上足勁似的,慢悠悠的。舞池裡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不分男女,大都是摩登時尚,在樂中顯姿,在舞中媚情。
胡春江先開口問:“大媽,您為啥不高興?”金牙大媽把香煙一甩,抓起面前的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一陣,然後啪地把茶杯放下,長出一口氣,說:“這個南老闆,也不考慮我們的難處,啥重任務難任務都往我這兒砸。”“是啥任務?”大家問。金牙大媽穿了一件紫色的旗袍,剛才她從叮當作響的有軌電車上下來時,胡春江就感覺很新奇。說實話,她身材高大,又不算太苗條,不适合穿旗袍。
“啥任務?”她反問自己一句,然後又點了一支小金鼠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兩股很有力量的青煙從她鼻孔裡沖出來,飄向高空。她把茶杯拿開,用食指在茶杯裡蘸了蘸水,然後在桌面上寫了倆字:鋤奸。五個人都沒有啥反應,也默默無語。一會兒,胡春江又問:“目标是誰?”金牙大媽又寫了兩個字:秋風。這一下五個人都反應激烈,一齊說:“幹!”
這時,金牙大媽邊拿桌面上的小金鼠香煙,邊起身說:“準備去吧,随後我給你們行動計劃。”她說着打開房門走了。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布置任務嘎嘣脆,來得快,走得急!
她來到大廳裡,有幾對男女在舒緩的音樂中,細腰在抱,輕輕地搖擺。一個歐洲模樣的大鼻子男人看見金牙大媽,立即張開雙臂,笑容可掬地向她走來。金牙大媽馬上大笑起來,也張開雙臂,走到大鼻子男人面前,輕輕地擁抱一下,随後兩人輕語一陣,接下來就跳舞。沒想到金牙大媽舞跳得那麼标準。胡春江從門縫裡看見這一切,笑了笑說:“了不起的大媽呀,什麼人都能交往。”其他四個隊友似乎不怎麼關心大廳裡的事情,他們在讨論這次行動的細節。
為了擊斃秋風這個叛徒,胡春江他們制定了多個方案,但都被金牙大媽一一否定了。他們多次到霞飛路偵察,都沒有發現秋風出行的規律。霞飛路是法國租界地,中國憲兵和警察不能在裡邊執法。胡春江他們倒是在租界有些巡捕朋友,出入租界很方便。盡管如此,他們也沒有摸排到秋風的出行規律。
有一天,胡春江坐在另一個隊友拉的黃包車上,在霞飛路來回地觀察地形。突然,他們發現金牙大媽從一輛剛剛停靠在路邊的小轎車裡跳了下來,接下來一個外國人也下了車。胡春江一看,認出這個外國人是在大世界與金牙大媽跳舞的那個大鼻子。金牙大媽似乎是看見了他倆,但沒有理他們,而是轉身有說有笑地走了。路邊是一個歐洲建築風格的大門,門口站着兩個似乎是印度國籍的巡捕,他們用灰色的布巾把頭纏裹得如中國坐月子的婆娘一樣,讓人看了難受。他們手裡拿着黑色的警棍,小肚子左邊挂有手槍。他們見到大鼻子,馬上敬了一個禮,同時把右腳跺了一下,然後忙把大門打開。大鼻子很禮貌地把右手伸了一下,把腰彎下,示意先讓金牙大媽進院。金牙大媽笑了一下,很自信地點了點頭,然後把頭昂起,走了進去。
這個院門,與秋風所藏的小洋樓隻有一牆之隔。金牙大媽還是穿一身旗袍,但不是在大世界穿的那一件,這一件合身一些,顔色是紫色,印有暗花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