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頁)

這個院門,與秋風所藏的小洋樓隻有一牆之隔。金牙大媽還是穿一身旗袍,但不是在大世界穿的那一件,這一件合身一些,顔色是紫色,印有暗花圖案。

果真,沒幾天,金牙大媽就通知他們開會,詳細地安排了五洲藥店行動計劃。

秋風真的被一槍打死了。當胡春江在老槐樹上看見秋風的頂門蓋兒飛出去時,他長出了一口氣,馬上把長槍收起,麻利輕快地從樹上跳到房子的脊梁上,快速地把他的一條長槍和兩支短槍藏在房子脊梁的背陰處,用幾個瓦片蓋好。他擡頭看了看發黃的月亮和藍色的星星,它們仿佛很服氣地看着胡春江的眼睛。他向天空調皮地笑了笑,似乎還向月亮揮了一下拳頭。霜露很重,瓦上光光的。胡春江是爬着下的房屋,然後翻牆來到大街上,他把領子豎起來蓋住了耳朵,已經凍木的耳朵頓時感到暖暖的。他把雙手插進褲兜裡,輕輕地吹着口哨,順着牆根不緊不慢地走着。剛過北四川路老靶子路口,拐進一條弄堂,他就看到了一個人在跟黃包車夫講價錢。黃包車夫看見胡春江,扭頭跑了過來,他跳上黃包車,閉上了眼睛……

一路上,胡春江都在回憶這次行動的每一個細節。這次行動,計劃缜密,環節緊扣,配合密切,行動一緻,因此,是一次完美的行動。他回想一陣後,似乎很累,想睡覺。這時,車夫對他說,到了。

胡春江睜開眼睛一看,他到家了。

他的家就是一隻船,這隻船就漂在黃浦江上。烏篷船内有一張床,一張很小很小的方桌,一個用柴油做飯的汽爐。床頭上挂一架駿馬頭的标本,那馬頭的眼睛,如活馬一樣,晚上會散發藍光。

冬夜的黃浦江面上,有些冷清。寒冷的夜把整個江水壓得無精打采。一艘汽船停在碼頭邊,顯然是個龐然大物。衆多小船漂泊在它的身邊。胡春江站在堤岸上,一股腥味湧上來,他打了一個噴嚏,大腦清醒了許多。他的小船就在不遠處錨着,這就是他的家。平時,金牙大媽不給他安排任務時,他就在水面上漂着。有時幫人運輸一點貨物,有時幫助水警維持水上治安。實在沒事的時候就在黃浦江岸邊遊蕩。偶爾也有陸家嘴和陸家渡一帶的癟三們帶幾個小菜到他船上喝酒。他是哈爾濱人,酒量很大,爸媽都喝烈酒,上輩人把酒量遺傳給了他。然而,因為他時常要執行特殊任務,不能與這些酒徒往死裡喝。于是,每次都假裝沒酒量,不能多喝。這時,他突然想起今晚自己還沒有吃飯,而且還很想喝酒了。

“你今天一天幹啥去了?這麼晚才回來?”有個女人在他身後問他。

胡春江知道是陸小楓。

每次見到陸小楓那雙眼睛和她的笑容,他總覺得似乎在哪兒見過,但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陸小楓是修船廠陸師傅的女兒,長得秀麗、漂亮。她平時雖然穿着青鞋布襪,但素中有雅。胡春江看見她,心裡很甜。修船廠就在南碼頭鎮的岸上,專門修理大小船隻。陸師傅是專門維修發動機的,算是修船廠裡的高級師傅。陸小楓是學油漆技術的,整天見她穿一身油漆服裝,提一個油漆小桶,在工廠裡出出進進。她今年二十歲出頭,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笑起來眼睛更好看。因為胡春江經常到修船廠幫助陸師傅幹活,他和陸小楓已成了很要好的朋友。胡春江深知,陸小楓是個樸實勤奮的好姑娘,他打心眼裡喜歡她。他倆雖然沒有私下明說什麼,但周邊的人都知道他倆已經相好了。

修船廠是一個日本人開的,他叫冬渡。但是,胡春江很少見到這個叫冬渡的日本大老闆,平時隻見有個蘇州男人叽叽喳喳地在這兒帶班。這個蘇州男人很愛說話,但從來聽不懂他說些啥。

胡春江轉過身,對陸小楓笑了笑,問:“陸師傅睡了沒有?”小楓說:“沒有。”胡春江又問:“他在幹啥?”小楓說:“他一個人在喝悶酒。”胡春江調皮地向陸小楓做了個鬼臉,然後說:“太好了,你給我買幾個小菜去,我陪陸師傅喝兩杯。”說着他從衣兜裡掏出幾塊錢,陸小楓不接,冷冷地說:“有菜,我炖了隻雞還沒吃呢。”胡春江隻好又把錢放回兜裡說:“有這好事?我正想吃雞呢,走!”小楓笑了笑說:“見了我一點也不高興,一聽說有雞吃,看把你高興的。”胡春江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向修船廠走去。

陸小楓在他身後突然說:“站住!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呢!”

胡春江問:“啥話?”

陸小楓問:“我剛才問你,今天你幹啥去了?為啥到現在才回來?”

胡春江用手撓撓頭說:“到跑馬場看賽馬去了。”

陸小楓說:“你就對馬有感情,你不知道有人在擔心你嗎?”

胡春江無話說了,上前摸了摸陸小楓的頭發,笑道:“謝謝你,小楓。”

陸師傅和女兒就在修船廠工棚裡住。

胡春江來到陸師傅的住室門口,推開門一看,見陸師傅一個人坐在小桌前喝酒。胡春江笑道:“陸師傅您悠閑自在呀!”

“你眼裡有殺氣!”陸師傅看一眼胡春江,放下手中的酒杯說。胡春江心裡一顫,看着陸師傅如刀鋒一樣的眼光,心裡大跳幾下。他笑笑說:“是天太冷了。”

這時,陸小楓雙手捧着一大瓷碗熱氣騰騰的雞肉來了,雞肉呈醬色,看着很誘人。她說:“多吃一些雞肉就不冷了。”陸師傅瞪一眼女兒說:“我剛才也很冷,你怎麼不把雞肉端上來呢?”小楓把雞肉放到父親面前的桌子上,噘着嘴說:“爹,剛才沒炖熟嘛!”陸師傅知道女兒和胡春江正私下相好,于是他平平地說:“吃吧,趁熱。”胡春江真的有些餓了,順手拿了一隻雞腿吃起來。

“真香。”他邊啃雞腿邊說。

陸師傅端杯酒喝了。胡春江也喝了一杯,頓時心裡熱乎起來。

兩人對面而坐,話語很是投機。小楓看他們酒興起來了,忙勸阻不讓喝了。

陸師傅放下酒杯,用異樣的目光看了很久胡春江,然後問:“你今晚幹大事了吧?”胡春江一聽,心裡如大錘擊了一下,悶悶的。他停頓了一下,很冷靜地一笑說:“是的,我今兒下午帶幾個癟三到引翔港打了一架,我們五個人把對方八個人打得落花流水。”陸師傅搖了搖頭,呷了一口酒說:“年輕人,要有安民濟物的遠大抱負才是,怎能整天打打殺殺呢?”胡春江天真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小楓說:“又打架,為啥?能不能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胡春江看着陸小楓說:“外邊的事情複雜得很,不打架解決不了問題。”陸小楓憤怒地說:“整天打打殺殺,總有一天會吃虧的!”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兩名警察,警銜是一級警員。

冷月已升過頭頂,黃浦江面上已經開始大面積起霧,整個城市,如突然消失在煙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