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頁)

胡春江說:“明白!”

會議很簡單,但内容很重要。胡春江的肩上感覺到沉甸甸的。

胡春江走出華夏書店的門,在跑馬場的西門口,已有三輛人力黃包車在向這邊移動,他知道這是他們交通組的同志,他們的任務主要是保衛楊書記的安全。

他已與金牙大媽合作三年多了,在她的領導下,他們每次行動都很成功。胡春江加入“紅隊”以後,他們這個五人小組可以說是“紅隊”的主力軍。“紅隊”成立以前,金牙大媽領導的這支隊伍叫“鋤奸隊”,屬特務工作科管理。他們的“鋤奸隊”更名為“紅隊”。“紅隊”的任務沒有變。胡春江是在武漢入的黨,他的入黨介紹人就是“紅隊”之前的領導人之一老狼。老狼是他的外号,也是代号,他和楊書記一樣,是黃埔一期的學員。他的大名叫趙真,但很少有人知道。胡春江現在的生活方式和老狼當年一樣,常年在長江的船上生活。與他不同的是,老狼每天晚上得換幾個地方住,上半夜在這個船上,下半夜在那個船上,從不固定在一個船上。盡管這樣,老狼從來不說苦,也不叫累,整天樂呵呵的,笑容滿面。那時,胡春江在漢陽碼頭當船工,他在哈爾濱上過初級中學,受父親的影響,思想進步。老狼在碼頭很有影響,經常宣傳革命理想和進步思想。胡春江很愛聽。一來二去,老狼像一塊磁石一樣把胡春江吸引着。很快,老狼向他亮明了身份,并發展他秘密加入中國共産黨。當時,胡春江在紅旗下舉起右手宣誓時,他禁不住心潮澎湃、熱血沸騰,誓言為共産主義奮鬥終生,生命不息,戰鬥不止,随時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随後,老狼讓他到漢陽碼頭負責護送過往的中央領導和同志們。老狼早期被黨中央派往蘇聯受過訓練,他經常給胡春江講蘇聯的革命故事。有一次,胡春江問老狼:“蘇聯革命勝利了,人民自由了,你在那裡訓練的時候,有沒有産生過不想回國的念頭?”老狼聽了,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了笑,拍了拍他的頭說:“真正酷愛自由的人并不是奔向已經自由的地方,而是他們要在沒有自由的地方或者失去自由的地方創造自由,奪回自由,為了自由去奮鬥和鬥争。”老狼這些話,胡春江終生難忘,并為真正的自由而奮鬥。後來中共中央準備遷往上海,老狼把胡春江派往上海工作,并介紹他與金牙大媽接上了頭,成了金牙大媽隊伍裡的人。沒多久,傳來了老狼犧牲的消息,他是被捕後被敵人殺害的。金牙大媽聽說後,隻是念了一首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随後,沉默了好多天。

現在胡春江已與金牙大媽有了深厚的工作感情。她像母親一樣照顧他和其他隊員。每次任務下來,她都交代來交代去,讓他們安全完成任務。他們領回的任務往往分特等、一等和二等。除特等任務外,一等和二等任務她都是以隊員人身安全為前提的。她常說:“這次失敗了,還有下一次,而失去生命,就沒有下一次了。”金牙大媽看起來人高馬大,其實很細心,每次任務都是從細節入手,一環扣一環,盡最大努力不讓有纰漏。也就是在她這樣精心安排和呵護下,他們這個五人行動小組才赫赫有名。他冥冥之中感覺到,金牙大媽對他有一種特殊情感,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他還捉摸不透。也正因此,他十分願意跟着金牙大媽風裡來雨裡去地戰鬥。然而,這一切都将成為煙雲,今後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金牙大媽,見不到他們五人小組的其他四名同志,更見不到中午與他喝分手酒的陸師傅,當然也見不到陸小楓。現在的大上海,到處充滿了危險,但也給人們提供了為追求真理而奮鬥的工作。他真不想離開這個複雜的城市,也不想離開他這份具有戰鬥性的工作。然而,新的任務和更有意義的工作在等着他,他必須無條件、義無反顧地接受新的考驗。

天暗了下來,跑馬場周圍的路燈亮了,他的長槍和兩支短槍還在五洲藥店對面大槐樹下的屋脊上藏着,今天晚上他得取下來交給交通員宋自加。還有他住了三年多的木船,也要一并交給小宋,這是“紅隊”的資産。

提起哈爾濱,胡春江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故鄉冬日的雪景。現在哈爾濱正是白雪皚皚、銀裝素裹的季節。他有六年沒有見到母親了。母親叫杜雲英,人稱杜媽媽。去年妹妹秋實來信說她在一個私人辦的琴房當琴師,很累,但她很享受。妹妹是學音樂的,她的鋼琴彈得很好。她的主要優勢是十指長,随母親。他的十指又粗又短,随父親。父親離開他們三年多了。父親是個牧馬人,當年他在滿洲裡一個養馬場飼養馬,胡春江就是跟随父親養馬在滿洲裡生活了幾年。父親走的時候他不知道,去年妹妹寫信才告訴他,他很悲傷。父親在他心中就是個大英雄,妹妹說父親是有病走的,但他隐隐感覺父親走得很不尋常。那時他還在上中學,父親确實患了病,母親說是肺病,不久,父親回到了哈爾濱養病。在回到哈爾濱養病期間,父親在家練字讀書。有一天,一個蘇聯人找父親,不知說些什麼,他就跟着那個蘇聯人去了滿洲裡。後來母親說他去處理滿洲裡養馬場的經濟糾紛了。

其實胡春江不知道,父親一生走的是革命道路,父親沒有讓他和他大哥繼承家業,而是把他送到南方走革命道路,讓大哥去日本上學。他去南方的那天,父親到火車站送他。父親的一席話,他現在還記得。父親說:“兒子,你出門在外,吃飯不要吃全飽,留個三成饑。穿衣不能穿全暖,留個三分寒。這點饑寒就是你将來生存的家底,以後你再怎麼餓就不會覺得太餓,再怎麼冷就不會覺得太冷。”後來,父親的話果然派上了用場。他當年在長江的船上,後來在黃浦江的船上,再怎麼冷,再怎麼餓,他都能挺過去。

大哥叫胡春海,當年在日本留過學,聽妹妹來信說,他前些年從日本回來後,在滿洲裡的日本領事館當翻譯。這次中央派他到滿洲裡建立特别交通站,也與大哥胡春海在日本領事館當翻譯有關。他的家庭情況,從來沒有跟金牙大媽說過,那麼黨中央是怎麼知道的呢?這些年,胡春江從來不跟大哥聯系,主要原因是他對日本人印象不好,而大哥給日本人當翻譯,故而他對大哥也有看法。妹妹來信講,大哥已結婚,嫂子是哈爾濱一個企業老闆的女兒,也在日本留過學。嫂子娘家産業很大,有一部分産業還在日本,因此嫂子大部分時間在日本生活。他沒見過嫂子,更不知道她叫啥名字。妹妹問他在上海幹嗎,他回信說,給跑馬場培養馬。妹妹來信說,很好,子承父業。

妹妹給他來信,都是寄到租界跑馬場的業務處,那裡是金牙大媽設的通信站,他們所有隊員往家裡寄信都是從這個地址寄出的。他們每寄出去一封信,每來一封信,都得經過金牙大媽的審核。

胡春江無所事事地在跑馬場大街走着,當他到了有軌電車站時,看見了一雙熟悉的眼睛,是宋自加。宋自加向他遞了一個眼神,電車來了,他倆都上車了。

胡春江和宋自加在南京路下了電車,見一個廣告牆前沒人,兩人就一邊佯裝看廣告,一邊作了簡短的交接。

冬天,上海的夜晚很冷,黃浦江上更冷。胡春江站在碼頭上往江面上看,呈s形的江面,萬家燈火,連着天邊。胡春江讓冷風吹拂着。突然,他想到陸師傅,想到了小楓,于是向修船廠走去。到修船廠,看大門的老人對他說,陸師傅和女兒下午坐船走了,行李也拉走了。他突然感到自己真的孤獨起來。他為下午沒有給陸師傅拉行李而自責,沒能給小楓送行而悲傷。

水警船鳴着警笛開了過來,水浪把胡春江的船沖擊得一搖一晃的。水警船開到他的船邊熄火了,警笛也關了。大徐穿着黑色的皮警服,手拿着一小包東西上了胡春江的船。“喝酒喝酒!”大徐把一紙包東西往胡春江面前的小桌上一甩,大叫道:“喝酒!”胡春江把手一擺說:“你和小毛喝吧,我喝不下去。”大徐哈哈一笑說:“我知道你為啥喝不下去。”胡春江擡眼看一下大徐,用眼睛瞪着他說:“你是神仙,還知道我想的啥?”大徐說:“我雖不是神仙,但我勝似神仙,我知道你想啥哩。”胡春江有點餓了,他聞到了燒雞味,于是他打開那紙包,扭掉一個燒雞腿吃起來。一會兒,他問大徐:“你說,你知道我為啥不想喝酒?”大徐坐到他面前,從厚厚的皮衣裡掏出一瓶白酒,放到桌子上說:“你想一個人!”胡春江眼睛一亮,問:“誰?”這時小毛在外喊道:“胡大哥,你想的人來了呀!”話音沒有落,小毛上了船,他身後跟着的是陸小楓。

陸小楓上了胡春江的船頭,站在那裡,兩手相互牽在一起,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陸小楓像從空中飄來一樣,神秘而又美麗。胡春江突然心花怒放起來,指着大徐和小毛說:“喝酒,喝酒,你倆好樣的!喝酒喝酒!”

天空很深邃,深邃得不敢深看。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冷月挂在空中,漠然地灑着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