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靈(第1頁)

草靈

最初開始他們說好是要去釣魚的,前幾天落了霜,清早樹葉嘩啦啦亂掉,即使沒有風,那些樹葉在枝上也待不住了,一窩蜂地往地上跳,它們自己形成了一陣陣金黃的風,滿地鋪起厚厚一層。落霜時節當然是冷,清早穿夾衣都有點不管事兒,還要竭力縮着把兒,就那樣凍得還是瑟瑟發抖,但晌午站到太陽底下又會熱得要命。今天太陽老早就出來了,是個響晴天,又是個星期天,不去釣魚實在可惜。是生産隊魚塘裡的魚,天氣乍寒轉暖,魚兒抓住最後機會填肚子長膘,接下去就要鎖口冬眠了,這時候最好釣,簡直鈎鈎不落空。制魚鈎也不費大事,你隻要拿縫衣針在煤油燈燈頭子上燒紅,趁着燙紅未褪,趕緊就着個什麼硬東西比如剪子的鍘口吧,一别,針尖朝一側鈎去,然後朝碗水裡一扔(這樣淬火過的魚鈎硬實),滋地一響,一隻漂亮的魚鈎就捏成了,根本不用去撥浪鼓子貨挑上去買。隻要撥浪鼓子搖出一堆零碎的鼓點在村街上跳響,孩子們總是最先圍過去,拿着一小團一小團祖母或母親梳掉的頭發,亦或廢銅爛鐵,當然也有一分二分的硬币,去換貨挑子裡的各種小玩藝兒。換針的最多,因為換的是針,不是魚鈎,大人們是不會計較的。換來的針沒有誰真的交給祖母或者媽媽的針線筐,傻瓜才會那樣做。他們輕而易舉就把縫衣針變成魚鈎,在針鼻子上穿上納鞋底線繩,然後再剁一節二指長的秫稭梃子往繩子上一拴,一根連帶浮漂般般四齊的釣魚線就算完工了。他們根本不用釣竿,那樣握着晃來晃去招搖,還不是找揍,生産隊長或者什麼管事的離老遠看見,不來找你的事兒能會留着你當神供!他們蹲在水塘邊,聚精會神去看水底的把戲,好像偶然光顧村子的馬戲團不是在村街上演出,而是都鑽進了水塘底。或者是泥鳅突然喜歡打架了,也不怕人,在眼皮子底下你蹿我跳打得不可開交。反正是他們裝得都挺像的,不會引人矚目,隊長從水塘邊走過,也不多吭一聲。谷米的釣技堪可了得,他不用生面團,不用蚯蚓,而是用雜面馍當鏽餌,釣上來的魚最多,夥伴們稱他“魚眼”。谷米往哪兒一蹲,魚兒好像能嗅出他的氣味,一群群圍上來。雜面馍家家都有,掰一塊在手裡,人家看見了還當你是在吃馍呢,其實谷米用的僅隻是指頭大一塊,稍稍蘸點水,在手裡捏來捏去,捏成瓷丁丁的一小團,穿在縫衣針魚鈎上再使勁兒捏實,捏得和鈎體長在一起,這樣無論在水裡泡多久魚兒如何戲弄餌團都不會擅自脫離。镆團的誘餌一低頭紮到水下,讓那截略微泛黃的秫稭梃子浮漂差點兒墜得被水淹沒,沒了影蹤——但谷米能讓浮漂正好停留在水皮上,他有這本事,讓浮漂忠實地給他傳送訊息。隻要水底裡魚一張嘴觸動馍團,保準他馬上知道,而且他知道魚兒是在拿嘴拱,還是僅僅是嗅一嗅,是不是真吃。隻要魚兒不再猶豫,倉促下嘴,想一口吞下馬上逃走,拽得秫稭梃子浮漂一下子沒了影兒(他們叫“黑漂”)——在這緊要關頭,谷米也不會猶豫,他立馬從蹲着的姿勢跳踉起來,有幾次還差點滑進了水裡。他機敏得像一道閃電,在塘坡裡晃出一團虛影。他使勁兒往上拉,往往勁兒使得有點猛,甚至還拽岔過魚的嘴唇,使那一鈎空歡喜一場。不過現在他已經能存住氣,不會那樣生猛。他已經有了充足的經驗,能夠悠着勁兒拉魚繩,不至于讓上鈎的魚再溜掉,這也是他竭力試圖撺掇芋頭去釣魚的原因。但芋頭今天不想釣魚,按說芋頭比他還熱釣魚,隻要一說釣魚眼睛就滋滋放光,但今天邪了門,芋頭就是想牧羊。谷米不知道船灣在哪兒,隻知道不對勁兒,但找不到不對勁兒的症結。既然芋頭這麼堅持要去牧羊,他也不好太反對,反正下午也可以去釣魚,也不是非要晌午去不可。再說秋天的田野讓他百看不厭,無論啥時讓他去田野裡,他都不會說二。他太喜歡田野了,往田野裡一站他都不想再回家,所以他也就理所當然随聲附和,要和芋頭一起去田野裡牧羊。

于是兩個人就分頭回家牽羊。谷米行動還是遲緩了一些,因為他的羊正在吃一大團從地裡剛剛收割回來的紅薯秧,吃得很香甜,咕咕吱吱地細嚼慢咽,讓他不忍心馬上牽它走。他聽它不緊不慢地吃紅薯秧,将略略透出些蒼老的葉片一片一片拖進嘴裡去,然後上下颌不住地锉動,來嚼碎那并不堅韌的葉片。羊的嘴角泛出一線綠沫,谷米想給它擦掉,但最終也沒有去擦。羊和人不一樣,它能幹幹淨淨地舔去那些綠沫的。羊幹啥事也不會急,不緊不慢,直到芋頭在家後的村街上一個勁兒喊,“谷米,谷米……”他才悚然驚醒,像是在夢裡。他趕緊解開拴在樁上的系羊繩,牽起羊就走,沒有顧及他的羊不是太情願,一個勁兒地咩咩喊着伸着脖子夠那堆離它越來越遠的紅薯秧。清知道它硬不過他,不走也得走,但它還是要做做樣子,讓他知道它無比留戀那堆美味,也好促使他為它找到更多更爽口的美味佳肴。羊咩咩地顫聲喚,央求他停下來,聲音裡滿是哀憐。谷米顧不得分辯,拽着羊就出了門。芋頭已經牽着他的羊站在街角,兩隻羊相見,分外親熱,厮磨不夠,又是碰臉,又是蹭脖子,道不盡的離愁别緒軟言溫語。他們倆就不再呓怔,将羊繩繞成一圈一圈,套在羊脖子上。羊一下子神氣起來,像是一下子變成了南太平洋島國的土著人,一層一層項圈套在脖子上,能把脖子墜彎。兩隻羊也許是因了套繩的緣故,不再被主人控制,也許是看見了晴天,看見了遠方田野裡誘人的蔥翠景象,興緻猛然高了,争着往前跑,也不再去訴說分開後的想念了。谷米的羊是隻羯羊,性格狂放,不使一會兒閑,也從不老實,有點踢岔葫蘆弄岔瓢的勁頭;而芋頭的羊腼腆多了,因為是母羊,而且已經懷孕,不久之後就要當媽媽,所以輕易不發脾氣。本來脾氣就好,叫幹啥就幹啥,這時候分外溫和,簡直是典範。兩隻羊不可能并排走,得得得得,羊蹄聲碎,谷米的羊永遠跑在最前面。

一到村口外,離打麥場還有老遠呢,芋頭附在谷米耳邊低語幾句,谷米馬上茅塞頓開,知道為什麼芋頭不想去釣魚而想來牧羊了。芋頭挂念的是隊裡的打麥場,是打麥場裡的豆稭垛,确切地說,是豆稭垛下頭暗藏的豆粒。因為等着收玉米,以及收玉米之後接下來為了播種冬麥而生出的一攬子活計,最早收割的大豆被草草碾壓一遍,脫脫大部分豆粒,殘留在稭稈上的豆粒要等活計忙完之後再掠二遍,反正在打麥場裡,和收到谷倉裡也沒有太大差别。一句話,存着氣兒不少打糧食。谷米沒想過豆粒是羊的美味佳肴,他隻想青草和樹葉才是羊最喜歡吃的,莊稼棵子羊也不拒絕,似乎也不是家常便飯。芋頭說你可能不知道,羊吃了豆子上膘最快,吃一頓飽半月。

“有那麼神奇嗎?”谷米睜大眼睛盯着芋頭,對芋頭的話将信将疑。

“當然了,”芋頭說,“不信你試一次就知道了,羊要是吃了豆子,第二天一下子就變精神,渾身都是勁兒。”芋頭因為自己發現了真理而自豪,他發現真理的次數實在是太少了,因而被人重視的機會也不多,如今這機會降臨,當然令他興奮且激動。

谷米的脖頸連帶頭顱連帶眼睛停在一個地方凝止不動了好一會兒,然後決定相信芋頭的話。芋頭是他最好的夥伴,他早已對他深信不疑,現在他決定相信他,覺得那些暗藏的豆粒是他的羊的美味佳肴,是無量福音。

那豆粒确實不遠,就在豆稭垛底下,均勻地撒着一層。谷米想起沒有打淨的豆稭垛底下窩藏豆粒的事兒,隻要從豆稭垛邊兒上往裡頭伸進手去,一收就能收一大把。那些豆粒圓潤飽滿,層層疊疊鋪了一層,有點硌手。但隻要肯伸進胳膊,抓幾把豆粒真不成一回事兒,現在問題是他們怎樣才能進入打麥場,靠近豆稭垛。

看守打麥場的是啞巴,一個四五十歲也許是六十歲的老頭兒。他是個不容易讓人分清年齡的老人,很瘦很矮,一臉枯皺,略略有點駝背,整天圍着打麥場轉圈。啞巴因為張開嘴隻能咿咿呀呀不能說話,就被視作殘疾,隻能看守打麥場,冬天的時候守候牲口院。啞巴忠實無比,比一條狗還要忠實,叫他看打麥場,他一刻也不會離地方,隻有當别人來接替他了,他才舍得回去吃飯。即使回去吃飯,他還是操着打麥場的心,反正他也不太把吃飯當回事兒,回到牲口院三口并作兩口,走完吃飯的程序了事,一轉身他已經又在打麥場上。啞巴的家就住在牲口院,和成群的牛啊馬啊為鄰。啞巴沒有媳婦,當然也沒有孩子。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小時候好像有過家,現在已經沒有家了,牲口院就是他的家。

谷米的羊不是太餓,因而谷米不是太着急沖進打麥場蹿到豆稭垛旁邊伸手收豆粒。谷米對田野裡的好風光還是有點沉醉,尤其是出了村口就是生産隊的菜園,這會兒蘿蔔還沒有蒼葉,正在枝茂葉盛,而白菜也是剛剛收攏葉片,在起勁兒強摁着最裡頭往外拱朝外膨脹的菜心。最讓人激動不已的是大蔥,我的天,碧綠蔥翠,像是一堆堆倒插着的秤杆,沒有一絲蔫巴相,簡直令人不敢置信。谷米喜歡大蔥的長相,無緣由地喜歡。他喜歡大蔥的這種朝天亂捅的勢頭。菜園外圈是長長短短的樹枝紮起的籬巴,樹枝經過一夏天的日曬雨淋,漚得有點發黑,上頭卻馱着瘋長的梅豆。梅豆見了秋天的涼氣,一下子精神百倍,葉也更綠,花也更繁,一堆一堆,都是紫紫紅紅的小花,散發着淡雅的馨香。谷米對這一切都喜歡得不得了,有點留戀忘返,哪還有去打麥場豆稭垛冒險的心思。但芋頭的心一絲兒也沒被梅豆什麼的挂住,他仍然在想他的豆稭垛,他說,“谷米,你去引開啞巴,我從側面蹿進場裡收豆子。”谷米呓怔了一下,說,“好,我去找啞巴,”說着就一蹶跑開了。在這類事情上,兩個人總是配合默契,隻需要一句話,甚至遞個眼色點個頭,彼此馬上心領神會,明白自己該做什麼。

谷米一眨眼工夫已經磨悠進了打麥場,站在了大麥稭垛跟前。這溜麥稭垛又高又大,應該是他見過的體積最大的物體。這是生産隊裡的麥稭垛,是牲口院裡的幾十頭牛馬驢騾們一年的口糧。幾百畝地裡的麥子,紛紛在這裡碾變為金黃的碎麥稭堆垛而起,形成一溜齊刷刷的山岡,是平原上所能見到的最雄偉壯觀的景物。因為隻是過了一個暑天,還沒有經曆嚴冬的霜雪,麥稭垛的表層還保持着金黃簇新,沒有發黑漚糟。牲口們的飯量有限,幾個月的嘴嚼與反刍也隻是讓朝向路的垛頭略略凹陷,豁陷中嶄露的麥稭更顯出新鮮如初。勤勤懇懇的啞巴正在收拾麥稭垛旁的秫稭垛,正在把秫稭捆一個一個地疊摞整齊。啞巴太瘦了,一身黑粗布的衣衫穿在他身上有些晃蕩。他不停地呼呼啦啦抱起秫稭捆,往垛的上頭撂去。陽光從不偏袒,曬得他滿頭大汗。谷米提心吊膽走上前去。他有點怕啞巴。不知為什麼,隻要是與常人不同的人,孩子總是有點害怕,似乎他們這些人深藏的秘密太多,不容易看透,而那些秘密則充滿不可知的危險,讓他駭怕。其實他也知道啞巴對他很好,和其他孩子相比,甚至可以說啞巴對他是偏愛的,雖然他并不多走近啞巴,而且處處提防,眼神裡彌漫膽怯與疏遠,但啞巴仍然一次次試圖疼愛他,走近他,讓他莫衷一是。他和啞巴是一個親族,按輩分他該喚他叫大爺,啞巴大爺,但他從來沒有叫過,即使他能夠聽見他也不一定會叫。現在他想起了一個辦法,讓啞巴替他編一隻蝈蝈籠。啞巴替許多孩子編過,他當然不會拒絕他。又細又長的高粱秫稭剛剛上場,還沒有完全幹透,很容易用牙齒劈掉稭皮,正是這一溜溜稭皮,可以編制精巧的蝈蝈籠。啞巴的兩隻手粗糙而骨節突出,但這雙手卻能巧奪天工。啞巴能劈出比韭菜葉子還要薄細的稭篾兒,而這些稭蔑兒在他的手裡像是馬上擁有了生命,神采飛揚,在他的五指間跳動翻飛,三下五除二,一隻拳頭大小的蝈蝈籠就宣告竣工。蝈蝈籠可以養兩隻蝈蝈,也可以養一隻。同齡的孩子們幾乎人手一隻,每個身上都有一隻蝈蝈籠,而這蝈蝈籠無一例外都出自啞巴一人之手。有恒心的孩子能把蝈蝈養到冬天,把蝈蝈籠裝在胸前的衣袋裡,貼着胸口,熱乎乎的體溫可以把冬天的寒冷隔離,讓蝈蝈在深冬裡照樣彈琴唱歌。并不是每一隻蝈蝈都能越冬,能夠抵抗住冬天寒冷并在這天寒地凍裡唱歌的是一種紫蝈蝈。紫蝈蝈紫背紫翅,一看就不同凡響。孩子幻想自己冬天裡也能有這樣一隻紫蝈蝈陪伴,能夠聽到襖襟深處的清脆的蝈蝈彈唱的琴聲,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做不到。他沒有恒心,不能把一隻紫蝈蝈從秋天帶到冬天,日子太漫長,而在漫長的日子裡吸引他的事物太多,令他總是疏于管理,不知一件什麼小事就可以讓紫蝈蝈連同蝈蝈籠被輕易忘卻,然後就是死亡與消失。當他再度想傾聽蝈蝈歌唱時,蝈蝈已經消失,這讓他無比悲傷,所以他不打算再去試養一隻越冬紫蝈蝈,這想法對他來說太奢侈。他極少找啞巴編籠子,現在他找到他了,看見了他的一臉笑容。他用啞語比劃一隻蝈蝈籠,啞巴馬上明白,馬上動手找一隻合适的稭皮光溜的高挑個頭的秫稭。他站在他身後,不敢太靠近他。他能嗅到他身上的馊味,有點發酸,但并不難聞。他好久沒剃頭了,頭發已經有寸把長,黑黑的,一根白發也沒有,也更讓他害怕,因為像啞巴這樣年紀的人,怎麼可能不生白發呢,可見他不是常人,也許根本就不是人。他是鬼嗎?他是妖精嗎?……在啞巴細心地找出兩支秫稭時他開始胡思亂想。他扭頭看看芋頭,他隻看見了兩隻羊,但沒有看見芋頭。沒有看見比看見了還讓他放心,他知道芋頭就在那堆不大的豆稭垛背後,離他很近,甚至他能聽見随風送來的輕微的掀開豆稭的窸窸窣窣聲。芋頭已經準時竄到了豆稭垛跟前,正在把細瘦的手伸進垛底下摸索并收攏那些散在的豆粒。孩子全神貫注地盯着全神貫注編籠子的啞巴,擔心他突然警惕,并突然跳踉起來不是奔向豆稭垛而是奔向他,他的心悄悄地跳向高處,從胸口那兒升高到了喉嚨接着跳進了咽腔深處。他咽了一口唾沫。現在芋頭正抓起一把把豆粒裝進口袋裡,裝得滿滿騰騰。一想到他在這兒裝模做樣求啞巴編籠子,而芋頭就在旁邊收啞巴看管的滿地豆粒,他馬上心裡一沉,一種愧疚溢滿心中。他覺得對不起啞巴的信任,他覺得他在施行一種卑鄙的欺騙行為。害怕是沒有了,但這種歉意與愧疚讓他有點擡不起頭來,他不敢去看慈祥的啞巴。啞巴一臉微笑,心沒二用地在用牙齒撕掉稭皮。啞巴的牙齒隻有稀不冷登幾顆,又黑又黃,笑起來難看,龇着牙咬住稭皮時更難看。他替啞巴難過。他為啥長了這麼一口難看的牙齒啊。孩子禁不住舔了舔自己的牙齒,他知道他的牙齒很齊整漂亮。他為自己生了一嘴齊整漂亮的牙齒而不好意思,而難為情。啞巴在忙碌。稭皮閃耀着一溜溜金黃,已經齊齊整整地在地上躺成一排。啞巴沒有停止牙齒和手,仍然在哧哧地撕稭皮。他們是蹲坐在打麥場旁邊的一株泡桐樹下,葉蔭稀疏,并不能完全遮擋陽光,啞巴額頭上的汗珠閃閃發亮,谷米突然萌生要去給啞巴擦汗的沖動,但他止住了,并不敢上前。他與他保持着安全的距離。要是啞巴想一把抓住他,他仍能哧溜一下逃脫。他算是警惕地等待着啞巴。

劈好了稭蔑兒,蝈蝈籠的工作算是完成了大半,因為編紮籠子并不費事。啞巴三下五除二,讓那些稭蔑兒在手指間左扭右斜,算着芋頭早回到路上,和兩隻羊在一起了,蝈蝈籠也宣告完工了。啞巴還從腰裡順手一摸摸出一戴細麻繩,拴在可以伸縮的籠口上。他将嶄新的篾籠遞給谷米,看着谷米拿着左端詳右端詳愛不釋手,啞巴不出聲地笑了。啞巴笑得燦爛,為了孩子喜歡他的手藝而有點不好意思,有點受寵若驚。孩子不知該如何感謝啞巴,話語無法傳遞他的感謝,但他又一時找不到合适的感謝方式。他隻是那麼對着啞巴笑,一想芋頭兜子裡深藏的黃豆,他的摻和着愧疚的謝意讓他有點臉紅心跳。他呼哨一聲跑開,用他的尥蹶子興奮來表達他的感激,像牲口院裡那頭油光水亮的小馬駒。

芋頭已經将兩隻羊牽離打麥場五丈開外,正讓羊吃着他随手從白楊樹上夠下的樹枝上的肥碩葉片,不時也掏一把口袋裡的黃豆捂到羊嘴上。羊光顧着吃那些新鮮樹葉和香噴噴的平素難得一見的黃豆,一時也沒理被手裡金黃的蝈蝈籠吸引興奮的谷米,好像他們對谷米的離開與回來并不關心。芋頭對他會心一笑,為他們的小小成功而得意。

倆人把羊牽進護路溝,讓兩隻羊盡情享用黃豆。芋頭平時性情随和,昨商量昨中,沒有商量不成的事兒,但他的腦子隻有一根筋,一旦犟到哪一點上,八頭老牛也拉不動。當飽滿的口袋癟了一半時,芋頭一邊掏豆子喂着羊,一邊張望不遠處的池塘,“咱去塘裡吧,塘坡裡草好,又嫩又密。”他喂光手裡的豆子,拍淨兩隻手,心思仍然懸系在塘坡裡的青草上。谷米知道他必須和芋頭一起去塘坡裡牧羊了,這決定已經不可更改。芋頭剛才說了塘坡裡草好,現在又開始說那兒草好。當芋頭把一件事情說出第二遍時,這件事情基本上已經闆上釘釘,就像他們說好去釣魚,但芋頭一時心血來潮改成了牧羊,他說了第二遍牧羊,他們就牽着羊這時候站在村外土路上了。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谷米從不跟芋頭争,他總是順從芋頭的意願,滿足他的要求。這是兩個人友誼能從前一年持續到今天的原因。村子裡的孩子們鮮有友誼延續一年以上的,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發生争執乃至火并,原先形影不離的夥伴某一天就怒目而視分道揚镳。兩個成為敵人的夥伴若幹天後也許又會化幹戈為玉帛,又會形影不離,但那是另一場友誼,仿佛與之前的夥伴關系并無瓜葛,甚至之前的敵意也一同被忘得一幹二淨。世界重新開始,恩怨冰消雪融。但芋頭和谷米卻不是這樣,兩個人甚至沒有發生過口角,總能在不一緻中達成一緻。芋頭說要去塘坡裡牧羊,谷米并不想去,但他不會堅持,仍是掂着他那隻剛剛出生的蝈蝈籠子與芋頭一前一後向池塘走去。

從緊貼着打麥場西側的那條縱路北行一百多米,就是芋頭提議要去的那口池塘。因為位于村子的西北角,那池塘就被稱作西北塘,用方位做了自己的名字。西北塘和打麥場,兩者在許多事體上都做了連襟:打場的時候,人們挑來塘水潑濕碾平場面;而揮汗如雨地幹完場裡的活計歇息時,人們又是用這塘水抹抹洗洗鎮除疲累的。西北塘靠近村子,不是隻會灌溉的野塘,它在太多事情上都能助村人們一臂之力。不僅是打麥場上的活計,即使平時,在池塘裡淘糧食洗澡也是常事,所以一提西北塘,村裡人都覺得熟悉親近。兩個孩子牽着羊,一前一後下了那條縱路一拐向西,走在了塘堰上。此時風和日麗,一派安谧景象,要說将有禍事降臨,打死也沒人相信的。天藍得出奇,諾大的碧藍的天際上隻飄着一朵雲,像是一團正在融化的雪,絲絲縷縷透出藍底的身體馬上就要融化消失。陽光像是從天上朝下撒的一捆捆鋼針,閃閃發亮,站在太陽地裡,沒有村蔭遮蔽,仍能感到吱吱啦啦的灼熱,而且不一會兒額頭上就會沁出汗粒。好在小風在田野裡轉悠,不時會和你打個照面,而隻要一見風,那些汗粒會馬上藏匿,馬上沒了影蹤。汗水是怕風的,尤其怕秋天的風。

站到塘堰上,谷米用一根指頭拎着他的蝈蝈籠,心裡禁不住一陣陣暢快。他聽見了一隻蝈蝈在扯着翅子唱歌,而且他一眼就看出了那隻蝈蝈藏身的地方,他拎着指頭上的蝈蝈籠,知道這籠子馬上就有事情幹了,不再這麼獨守空閨了。這蝈蝈叫得真及時,仿佛知道盛它的籠子剛剛編好,它有點等不及,要趕緊跳上紅芋葉頂上召喚谷米。說不定是隻紫蝈蝈呢!谷米暗暗想,要是紫蝈蝈,他一定要試試養一冬天,越過冬天到了明年春天裡麥苗泛青時節仍讓它放聲歌唱。在迎面春風裡,掏出老蝈蝈讓它看看來年茂盛蔥綠的麥田,它不擊翅高歌還能去做啥,做啥也替代不了它再見滿地濃綠時的高興心情。盡管知道沒人在這會兒去驚擾這隻歌唱的蝈蝈,他的紫蝈蝈(谷米已經在心裡号定這蝈蝈屬于他,而且号定它是紫蝈蝈),但他仍有些心急,他的心呼通呼通跳,他無心其他,隻支棱着耳朵傾聽那隻蝈蝈,甚至忘了盈鼻的豆腥味。

芋頭的羊大快朵頤,它對黃豆無比喜愛,看它将嘴伸進芋頭捧着豆粒的手掌中頭也不擡,咕吱咕吱不停地嘴嚼,谷米才知道羊對黃豆的熱愛勝過嫩樹葉,也勝過青草。但谷米的羊對黃豆的興趣并不濃烈,它僅僅小口小口嚼噬了半捧就擡起頭來咩咩地叫喚,有點左顧右盼心不在蔫。它剛剛在家裡填飽了紅芋葉,這時候它對美味提不起太多興緻,它的眼睛盯在周圍田野的景色裡,當然也不時張望一眼沉醉在黃豆的香味裡的母羊。谷米的羊曾經是一隻威武的公羊,但它現在早已成了一隻羯羊,也就是太監羊。為了更快地育肥長個頭,除了留作種羊的公羊(稱作“苗子羊”)外,幾乎所有公羊都有着共同的命運,一旦它們開始發育,會馬上被主人請來劁匠骟掉去勢,隻有這樣它們才能不張狂,不去春心蕩馳,也隻有這樣它們才能把精力傾注在長膘上頭。羯羊睜着略顯空洞的眼睛,無奈地看着母羊,它沒有更多的能耐,隻有“咩咩”地輕喚幾聲溫和地提醒母羊慢慢享用黃豆。羯羊一定是覺察到了什麼苗頭,它不住地觀看饕餮的母羊,有點不放心,又有些無能為力,隻那麼匆急搖晃着短尾巴,低低地疾喚:咩,咩,咩……

谷米聞不慣這種生黃豆的豆腥味,當母羊将芋頭捧着的豆粒嗑碎,細細嘴嚼時,那股生豆腥味就沖蕩而起,撲鼻而至,熏得谷米差點嘔吐。自從有次生産隊的牲口院裡炒黃豆,谷米鑽過去抓了一把接着就不分清紅皂白地喃着大嚼,不慎将混在其中的一粒生黃豆嚼碎,此後那種生黃豆的腥味就熏透了他的小小腦門子,讓它刻骨銘心地厭惡。他一聞生黃豆的豆腥味就有點腦子疼,但為了他的羯羊肥壯他甯願忍受這不快。誰養的物件妨誰,谷米也沒想到他的羊對黃豆興趣不大,和芋頭的羊相比像是不屬于同一物種,有着天壤之别。剛才芋頭從豆稭垛底下收集了滿滿兩口袋黃豆,他站起來走動時像是他也變成了一頭母羊,正在哺乳,肚子兩邊鼓鼓囔囔着兩隻大奶子。芋頭想趕緊弄癟兩隻招眼的奶子,他怕啞巴掃見,那樣啞巴就會咿咿呀呀破命地追趕他倆。芋頭擔心吓壞了他的羊,母羊肚子裡有羔,驚吓會讓它流産。一看見谷米從場裡跑脫出來,芋頭兩隻手插在兩側的褂兜裡,就催促谷米,“快,掏你一兜!”谷米也穿着和芋頭一樣的黑粗布褂子,樣式一模一樣,兩個人的褂子的黑布出自同一塊棉田同一家染坊,隻是芋頭的褂子舊一些,肩膀上和肘尖處有幾處補丁,而谷米的要簇新一些,因而顔色也黑暗得深些。但谷米的一隻褂兜漏了一個洞,不能裝小件東西,當然也裝不了黃豆。谷米撐開一側的口袋,接納芋頭左一把右一把的豆粒。後來他們還把羊牽進護路溝,耐着性子掏黃豆喂羊,這樣可以讓羊放心地品嘗美味,而不用擔心會被啞巴發現。護路溝差不多漫住他們的頭頂,離得稍遠很難發現溝裡的人和羊。這時候大路上也很少走人,人們都在田裡幹活呢,誰沒事也不會在路上亂逛。兩隻羊嚼噬一陣,谷米的羊很快對這種藏在護路溝裡的勾當厭膩,它一次次掙着系繩往路上爬,後來對遞到嘴邊的黃豆連瞅也不瞅一眼。谷米說,“咱們走吧,”他看着芋頭。芋頭喂光一掬黃豆,看着仰着頭仍然在等待着新一捧黃豆接踵而至的母羊,他抹拉抹拉手,扭頭朝西北角望望就第一次說了那個提議,“咱們去西北塘那兒,那兒草好。”

芋頭牽着他的羊根本沒好好走路,一路上一把接一把喂羊吃豆子。母羊咕吱咕吱咀嚼着,嘴角溢出兩道黃沫,豆腥仿佛不是氣味,而是固體,是一塊一塊磚,涼風也吹不透,壘在路上的每一處,看不見,但嚴嚴實實。谷米隻想走快點,想逃開這豆腥的鉗制,鑽出這總是圈住他的牆壁。走到塘堰上時,芋頭兩隻口袋都空了,所有的豆粒都被母羊嚼進了肚子裡,成為它膨脹腹部的一部分。母羊的肚子即使沒有豆子摻和也已經脹大,像裡邊裝着兩隻打飽了氣的大皮球。“真能吃,”谷米撫摩着母羊的脊梁,把口袋裡的豆子都倒騰給芋頭。

“餓死鬼托生的!”谷米拍拍羊的脊梁。

谷米的羯羊有點不高興,走上前來用臉頰蹭了下谷米的腿肚子,又嗅了嗅他的手,試圖親吻一下他的手背。

“一懷孕都是這個樣兒,”芋頭說,“不信你懷個孕試試。”

“我不會懷孕,我又不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