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靈(第2頁)

“我不會懷孕,我又不是女人。”

“誰都會懷孕!”芋頭突然無理起來,他盯着谷米,但明顯他自己也沒細想說出的這句話的意思。他的臉窄窄的,隻有一小溜,黃巴巴的,因為過于瘦削,嘴角向上有兩道弧狀的深紋。芋頭說,“你看銀生家娘,多能吃,一頓能吃四隻餅子,外加三碗糊粥,晌午飯能呼呼噜噜扒拉四碗面條。”

“銀生娘懷孕了?”谷米有點不解地看着芋頭,這才想起确實看見銀生家娘走路有點笨,而且像穿了厚衣裳,腰身變粗壯了一些。谷米和銀生不是一閥人,他比谷米芋頭都小上好幾歲,所以并不經常一起玩。銀生和芋頭倒是鄰居。

“俺娘說,她是一個人吃飯,但吃的是倆人的飯,肚子裡那個沒有露面,但張着嘴在等食兒吃呢,就像盤在窠裡的小鳥崽兒!這羊也一樣,指不定大肚子裡有幾隻羔呢,它一個吃的是幾個的飯量!”芋頭又掏出一把豆子喂羊,他對他的羊領着一群羊羔充滿憧憬。

正是晌午頂,好風好太陽的,天又這麼湛藍,讓蟋蟀高興得不行,蝈蝈也高興得不行。那隻蝈蝈彈琴得格外起勁,風送過琴聲,就像蝈蝈就趴在你耳朵上一樣。而蟋蟀的歌唱是一種低低的回旋的背景樂,從這裡那裡冒出,潮水一般,仿佛大地的每一處都是泉眼,比雨水還稠密的細泉争先恐後永不停歇地朝上頭噴湧着明亮的泉水。蟋蟀的叫聲太密集太廣大,比天上的繁星都多,以緻大多數時候你會忽略這聲響,覺得從沒有過這群起的碎聲,而隻是使田野裡的靜寂愈深愈茂。而蝈蝈的筝琴卻是那麼悅耳,異峰突起,讓你不由自主警惕,把心提起來。谷米的心一直提着,沒有放下來一刻。他仄棱着耳朵,傾聽着紅芋田裡蝈蝈的動靜。他對人或羊懷孕的話題一點兒也不關心,甚至也不再關心四處漫溢的豆腥味。他想趕緊安頓好羊去一心一意吃草,或者歇卧,反正别再搗亂,最好連咩咩叫一聲也沒有,好讓他悄悄接近藏在那叢濃綠的紅芋葉中的蝈蝈,好讓他的新蝈蝈籠這一刻還空蕩蕩的,而下一刻已經充實熱鬧起來。

池塘的西南角,也就是靠近大路的那個角,陡深的塘坡被人刨出了一階一階梯蹬,一直延伸到水邊;而那一片水域也清澈透明,水底沒生苲草,半指長的遊魚蹿來蹿去,細鱗映着陽光一閃一閃亮。塘心裡發黑發暗,堆積着苲草,夏天的時候,苲草上會卧着許多青蛙,蛙鼓聲蓬勃而起,即使西南角有人洗澡,也擾亂不了塘心裡此起彼伏的樂曲聲。但現在蛙鼓早已停歇,青蛙們有點冷清,半天才咕哝一聲,而且那聲音一半藏掖在喉嚨裡,一小半蕩響在塘心苲草的上空。天氣漸涼,青蛙們都在準備冬眠,無心再彈唱。青蛙和蝈蝈不一樣,和蟋蟀也明顯有别。

谷米将羊牽到池塘西北角,那裡鮮有人到過,不但草好,最重要的是塘坡平緩,像是稍稍仄歪的田地的延伸。那裡生了一層鍋巴草,緊貼着地面攀織莖芽,一層枯敗一層又冒出來,這會兒仍然蔥綠一片,萬芽攢動,鐮刀對嫩芽束手無策,但羊嘴卻能如魚得水遊刃有餘。谷米的羯羊對這層草芽饞涎欲滴,一牽到那兒就不再擡頭,一直孜孜不倦地在舔嚼密密麻麻的細草芽頭;而芋頭的母羊有點叛逆,不服指揮,總是急切地叫喚着要到水邊去。咩咩咩……我要喝水喝水!母羊不停地申訴。但芋頭不太想讓它馬上喝水,“去,”芋頭裝配出一臉嚴厲,“再叫我一腳踢死你!先吃點草再喝!”他硬把母羊牽向那層淺草,想讓它學着羯羊的模樣迷戀草芽。但母羊拒絕了,母羊說它壓根兒不喜歡這淺草,不夠一嘴吃的,它那鼓脹脹的肚子光靠吃這零零碎碎的草芽可是大不起來。芋頭有點無奈,他想揍幾下母羊,但終于還是忍耐住了。他讓谷米替他牽着羊,自己去塘堰上折了一根楊樹枝,一斷兩截,遞給谷米一節,楔坡裡當羊撅。

把樹枝揳進坡土裡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兩個人頗費了一番周折。鍋巴草密密匝匝,交背疊股地壘摞厚厚一層,比新套的棉被都厚實,踩上去一軟和一軟和,根本穿透不了它們當然也固定不到土裡去。靠近水面的塘坡草是稀少了一些,但泥土潮濕松軟,根本噙不住樹枝。有一刻谷米差點想拴羊在塘堰上的白楊樹上算了,因為蝈蝈的琴聲越彈越起勁,鼙鼓聲聲催人急,他想立刻捉到這隻蝈蝈。塘堰上站有幾棵白楊樹,都才比胳膊粗一些,枝茂葉盛,樹皮沒有蒼老韌實,把羊拴在那兒是不能放心,因為誰也不能保證羊會對泛青的樹皮不感興趣,要是他們想換換口味,就像芋頭的羊喜歡黃豆一樣,咯吱咯吱,胳膊粗細的白楊樹的樹皮不用一袋煙工夫就能被剝蝕,會露出白嘩嘩的木質。谷米明白破壞生産隊的樹木的嚴重後果,他們倆的脖頸太細,戴不動“挖社會主義牆角”這頂沉重帽子。功夫不負有心人,芋頭找到了一塊沒有草的硬實坡面,又找到了一塊硬砂礓,三下兩下就把樹枝揳進土裡,因為揳绁了斷端,正好接住拴繩不到于滑脫。他不顧母羊的強烈反對,一意孤行地把羊繩系緊在現在已經是拴羊橛的樹枝上。如法炮制,兩雙小手協作,谷米的羊也被拴在了塘坡裡,不過是羯羊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對于拴在坡裡不以為然,它對母羊的反抗表示驚奇,表示不理解。草叢裡藏滿蚱蜢,那些蚱蜢随着人的走動不停地蹦起來,驚慌逃開。一隻有手指那麼長的碧綠蚱蜢落在了羯羊面前,羯羊以為是一枝青草,馬上湊上前嗅了嗅,蚱蜢立即蹦走。羯羊見怪不怪,沒有多看一眼蚱蜢,又去尋找嘴邊的草芽了。

安頓好的兩隻羊,谷米一躍而起,以沖刺的速度沖向紅芋地。池塘離紅芋地和離打麥場差不多遠近,僅隻是方向相反,谷米沖過一塊垡子田才能抵達紅芋地。垡子田曾經是一塊玉米地,玉米早已進了場,玉米稭也進了垛,田地被犁起耙平,但等接下來節氣一到,馬上耩上小麥。僅僅幾天之前,谷米和芋頭還在這塊田裡的犁溝裡打過滾。剛剛犁起的土地暄虛松軟,抓起一握能夠成團,但扔開馬上又松散如沙。谷米喜歡這軟和濕潤像是一床新被褥的田地,他一見就想躺上去打個滾,要是脫光衣裳赤身裸體最好。泥土散溢着久蘊不露的清香,濕氣有點沁涼又有些溫暖,仿佛是大地帶着體溫的肌膚,與兩個孩子赤裸的身體擁抱摩挲,隻有這時候,他們才明白為啥驢馬見了空地,要馬上躺倒打個滾,并長嘶幾聲。那種通透全身的舒坦讓人止不住唏噓,想從嗓子眼爆發盡可能高的聲音。他們朗朗大笑,大叫,在犁起的松散的泥土上摸打滾爬,讓全身熱汗和泥土混合,在皮膚上粘上厚厚一層。芋頭平時很少笑色,這時候也被谷米招惹得笑聲不斷。芋頭的笑是“嘿嘿”的,像是一個人在角落裡竊笑,不敢放高聲,而谷米則不管不顧,笑得放肆大膽,不怕天不怕地,連地頭拴着的兩隻羊都被驚起,都揚頭朝他們張望,發出咩咩的問詢。

但現在這田地已變成平坦的垡子地,上頭有一層細碎的幹圪垃,下頭才是松軟的土壤。谷米跑過有點陷腳的垡子地,停在了紅芋地邊上。芋頭不聲不響,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在這些需要手段與耐心的細事上,芋頭甘拜下風。他逮不住蝈蝈,谷米能在地裡逮一竿蝈蝈,芋頭卻逮不着一隻。平時他們逮的蝈蝈并不會馬上裝進籠子,也沒有那麼多籠子,而是拿一支秫稭,劈出稭蔑兒,再用稭蔑圈着蝈蝈的脖頸固定在高粱稭心上。他們一逮就是一竿,高粱稭上疏朗有緻地趴滿碧綠的蝈蝈非常有趣,那些蝈蝈像是自已趴在那兒的,不是被稭蔑固定。當然,這一竿蝈蝈不會此後都能彈琴不止,充當農家琴師伴奏的角色,大多數蝈蝈要鑽進竈堂裡,與火焰一陣徒勞的拚博紮掙,最後變成香噴噴的金黃的燒蝈蝈,讓他們一飽口福。

一年到頭,他們很少能吃到肉,谷米家境好些,過年那幾天能夠嘗到肉的滋味,但也不可能讓誰放開肚子吃肉解饞。芋頭家孩子多,過年連餃子都吃不上,更别奢望舌頭能夠品嘗到肉的美味。隻有到了秋天,他們天天才能吃到肉,蟋蟀、蝈蝈、蚱蜢、螞蚱,甚至蟬,甚至犁起的土地裡才能找到的肥碩的飛蛾的蟲蛹(顔色紫紅,外形酷似鋼筆帽,所以就叫它“鋼筆”)……這些取之不盡的活物與火焰糾纏,馬上就能美味佳肴地讓人解饞。芋頭和谷米如今面色都布了紅潤,之前的菜色漸漸淡薄,秋天裡紅芋出土了,讓他們每頓飯都能填滿肚子,又有這遍地的小蟲子豐富營養,他們不但面色紅潤起來,連一根一根暴露的肋條也開始藏進肉裡了,隆起的雞胸也不那麼昭眼了。

谷米站在紅芋地裡一動不動,等待一陣風來臨。風馬上就要吹到紅芋地,池塘邊的白楊樹已經嘩嘩啦啦響起,翻起白色的葉背,像是樹冠蕩起了波浪,水光閃爍。這是幾株年輕的白楊樹,隻有下部的葉片金黃,樹冠上頭仍是碧綠一片,樹底下的落葉也沒有幾片。紅芋葉多半已經萎黃,有些已經枯幹變黑,倦縮成一疙瘩一疙瘩攤布垅間。但凡事總有例外,有一小片紅芋葉卻蔥翠一片,像是仍在夏天裡,像是忘了秋天來臨,馬上就要下霜。周邊的莊稼全被收割了,沒有黃豆葉,甚至其他紅芋地也早已變成了垡子地單等播種小麥,所以對于蝈蝈們來說,這一片碩果僅存的紅芋地堪可寶貴,它們隻有逃遁這兒才有蔽身,這是最後的栖息地。而在晌午頂仍有夏天餘威的暖陽下坐在一處蔥翠的葉片上彈琴歌唱,是苦中作樂,能讓它們青春的記憶恍惚間複活。在秋末,隻要一塊紅芋田裡尚存一堆碧綠,那其中必有蝈蝈栖身。這是谷米的經驗,百發百中。但此時歌唱的蝈蝈一點兒也不昏慵遲鈍,反而對一應動靜更加敏銳。它們被圍剿追攆,早已變成驚弓之鳥。谷米隻有借助風響跑動,才能避免打草驚蛇。紅芋地裡有各種細碎的聲響,有奔跑的田鼠,有葨葸出行的蟋蟀,甚至會有蛇,但這一應活物的聲響是柔和流暢的,就像風刮響紅芋葉一樣,但人走動的聲音卻是生硬的,異軍突起,總是帶來驚惶與災難,不能不讓蝈蝈警惕。風聲停了,谷米再度凝立不動。蝈蝈仍在彈奏,它沒有發現危險來臨。在稀朗的葉片下頭,垅上的紅芋暴出發青的頭頂,像是在偷觑谷米。土垅被一蔸蔸紅芋撐出一道道裂紋,成為蟋蟀們的安樂窩。收割紅芋秧子的時候,蟋蟀會如黑水一般在垅間流淌。一陣風又平地生起,紅芋葉全在搖頭晃腦。谷米說進遲那時快,盡量放輕腳步但一點兒也沒放慢速度伸頭弓腰靠近了那叢綠葉——他一眼就看見了那隻蝈蝈,它正在鼓翅歌唱,背上的鳴翅呼扇出一小團虛影,但它一點兒也沒放松警惕,它的頭微微低着,雙眼凝望着前方,不,還有兩側,身前身後。蝈蝈的眼睛是複眼,即使你從前方走來,它也不一定能夠看得清楚。倒是頭頂上那兩根不停搖擺的長長的褐色觸須,比眼睛好使,能夠及時發現敵情。但這隻蝈蝈的兩條觸須也沒有發揮作用,可能是它過于沉醉這不可多得的陽光下歌唱,忘了危險,反正谷米悄悄伸展兩隻手掌靠近時它才停止歌唱,在它驚慌失措要跳下葉頂逃竄時谷米的兩隻手掌已經合攏,把它嚴嚴實實連帶葉片捂在了手中。谷米總是這樣赤手捂蝈蝈,數層葉片能有效地保護蝈蝈不被擊打的手掌傷殘,而且手也不會被狗急跳牆的憤怒的蝈蝈咬傷。蝈蝈有兩隻鋸齒狀的紅色闆牙,能夠咬得你的手指出血,疼痛難忍。谷米捂住的蝈蝈甚至毫發無損,連兩根比蝈蝈的身體要長出許多的觸須都沒有折斷。“逮着了?”芋頭隻到此時才敢放開問話。“嗯,”谷米高喊,“快過來!快!”芋頭的雙腳和谷米的話音配合緊密,甚至谷米的話音未響起之前芋頭的腳已經意會到了話意,已經開始飛奔。芋頭沖到跟前,谷米趔着身子示意芋頭掏出裝在有漏洞口袋裡的蝈蝈籠,在這些事情上芋頭倒也靈巧,不但一伸手攫出了蝈蝈籠,而且麻利地伸進籠裡兩個指頭撐大籠口,讓這時已經捏住了蝈蝈頸項的谷米順利裝蝈蝈進籠,然後他又一捏能夠伸縮的籠身讓籠口恢複原狀。接下來他們應該詳盡端詳一番籠裡的蝈蝈,興沖沖評頭論足一通,然後再去扒開濃密的紅芋葉尋找等待的母蝈蝈——十有九準,公蝈蝈在葉頂歌唱,母蝈蝈在葉下傾聽,它們形影不離。此時的母蝈蝈大肚子飽鼓鼓的,裡面盛滿了成熟得黃橙橙的籽兒,那些成疙瘩的籽兒一見火就又變成一粒粒紫紅,嚼起來叭叭濺油,滿嘴噴香。和所有的孕婦一樣,大腹便便的母蝈蝈行動遲緩,扒開茂密的紅芋葉不要太費事兒,就能捂住徒勞掙紮的她們。

但這隻母蝈蝈卻幸免于難,他們剛裝籠公蝈蝈,池塘裡就陡然铳起慘叫——羊像是被蠍子蜇了,像是被驢踢了,扯着嗓子長一聲短一聲嗷嚎,叫得瘆人。芋頭呓怔了一瞬,馬上向池塘飛跑。芋頭聽出叫喚的是他的母羊,他因為緊張臉色愈加蒼白。芋頭用盡了所有力氣奔跑,他伸頭弓腰,兩隻拳頭攥得緊緊的前後快速舞動。他咬着牙努勁,嘴難看地向兩側咧開。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奔。谷米一手掂着蝈蝈籠,像一隻受驚的野兔,哧溜一下竄過去。谷米靈巧,沒有像芋頭那樣努勁,但跑得并不慢,芋頭跳到塘半坡裡時,谷米也已經站到了羊身邊。他們張着嘴仰着頭喘氣,趁點頭的空隙去尋找讓羊慘叫的原委。是那隻母羊,它倒在了水邊,後蹄子一蹬一蹬激起水花。它仍在瘆人地叫,兩隻黃澄澄的眼圓睜着,似乎在看芋頭或者谷米,又似乎是什麼也沒看。它已經站不起來,有幾次它一直在掙紮撲騰,試圖站起來,但沒有成功。兩個人根本幫不了忙,隻是拽着它的前腿不讓它掉水裡去,沒有目的亂蹬腿的母羊踢了芋頭一蹄子,接着又狠狠地踹谷米胳膊上一腳。羊蹄子很堅硬,這時候又蘊足了憑生力氣,踢人當然是疼,但兩個人都沒覺出疼痛,隻是事後才發現胳膊上有幾處踢彈的青紫。芋頭想抱着羊頭,但母羊不想讓他抱,一扭頭甩開了他。芋頭大哭起來,芋頭一邊哭一邊撫摩母羊的脖頸,“咩咩,咩咩……”他平時總是用“咩咩”稱呼母羊,相連的兩個短聲,此時他就哭着不住聲地喚,仿佛這樣一喚母羊就能完好無損地站起來。母羊踢踏越來越弱,叫得聲音也低下來慢下來,不像剛才那樣聲勢浩大。谷米這時候才想起來找原因,“是不是中毒了?”谷米看着芋頭。芋頭搖了搖頭,盯了谷米一眼,仍忙不疊去流淚。“是不是犯了羊角瘋?”谷米的眼睛忽靈靈轉動着,念頭也轉得飛快。但母羊從沒生過瘋病,牽來池塘的一路還活蹦亂跳的,犯羊角瘋的猜想不能成立。“肯定撞見水鬼了!”谷米大聲告訴芋頭,而且對這個結論很肯定,因為芋頭望望池塘幽黑的水面,認同地點了點頭。一隻被驚飛的綠蚱蜢落在了水裡,蚱蜢的翅膀展開在水面,露出内翅的漂亮紅衣,一群小白鲢不失時機地蹿上來,群起而攻,三下兩下,那隻艱難反抗不停的蚱蜢就被肢解,分崩離析地葬身魚腹。

“别哭别哭,”這時候一個大人走近,彎下腰端詳一番羊。他聽見了谷米剛才的推論,他問仍在嗚嗚痛哭的芋頭,“你喂它豆子了嗎?我看見它嘴裡淌出來有豆瓣。”芋頭揉得雙眼發紅沒有回答,谷米把蝈蝈籠裝進口袋,仰臉看着大人說,“是我去豆稭垛底下收的豆子,他沒去!”大人說,“喂豆子撐的,吃飽了豆子一喝水,豆子胖了漲了,啥肚子能擱得住這撐!”

“那咋辦?”芋頭也不哭了,哀求地望着那人。

那人撓撓頭,東瞅瞅西瞅瞅也沒有好辦法。“去找王四貨吧,”他說,但他沒有底氣說囫囵這句話,話尾兒已經模糊得低下去幾近消遁,因為他說的“王四貨”是大隊的獸醫,豬啦羊啦雞啦的瘟病幾個村的人都會請他,他會用烏亮烏亮的鐵針管子往畜生們身上打針,但沒見他治好過誰家的活物。再說這時候也找不着他,等到叫他來,這隻羊早咽了氣,說不定都招蒼蠅了。這會兒母羊已經不撲騰,已經瀕死,隻有最後一口氣滞留在身體裡,不時回還一下。現在沒有誰能救得這母羊了。

那人叫根生,是生産隊裡趕牲口犁地的好把式,他收工回來,就看見撲騰在地上的羊和哭着的芋頭,于是他吆喝住拉拖車的兩頭牛(拖車上馱着犁具),把牛和拖車停在路邊,走下了池塘。“馬六,馬六!”他朝路上68籮頭走路的一個年輕人大喊,又不停地招手。馬六正患中耳炎,耳朵不好使,初開始叫着根本不買賬,等到看見向他招手才忙不疊跑來。根生叫馬六去喊芋頭爹,他家的羊出事了,隻有小孩子在算個什麼事!馬六領了旨立即跑開,芋頭卻竭力大喊别叫他爹來。根生說你爹不來你一個小孩子家,你打算咋弄哩?芋頭一聽就苶了,一臉茫然,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但他怕爹來了要揍他。他爹還指望生一窩羊羔養大,明年過年不但有餃子,家裡還能添輛架子車呢。但現在羊被黃豆撐死,不但過年的餃子吃不成,架子車也不會有蹤影了。他爹會怒氣沖沖,會一腳踢他進池塘。

“别怕,有我呢!”根生說,“又不怨你,怨這羊肯吃,誰叫它嘴饞吃這麼多豆子呢!”

“它不嘴饞!”芋頭的下眼睑上還挂着滴淚珠,但新的淚水沒有再泛濫不止。他堅決地說,“不是!”

母羊吐出最後一口氣,就大睜着眼睛不再動彈。它在央求芋頭。央求芋頭,讓它站起來站起來。但兩個人隻有眼睜睜看着生命從它的身上一點點湮滅,束手無策。谷米的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知道經常在一起的同伴如今頹躺在了塘坡裡,再也不會叫喚,不會吃草也不會吃黃豆,更不會和它摩耳蹭臉親熱。羯羊無法表示它的哀傷,它隻是站在那兒咩咩個不停,盡管谷米一直沒理它,它不厭其煩地低聲說話,似乎是想說清母羊掙開系繩去塘邊喝水的情景——它認為這才是母羊罹禍的原因——但它永遠也說不清這原委了。

根生大包大攬,認為一定能說服芋頭家爹不大打出手,但他的話隻兌現了一半,因為芋頭爹一看母羊躺在了塘坡裡頭發梢子全站了起來,任誰也攔不住,就像一條瘋狗。他沖破幾條胳膊的阻攔,一伸腳踢了芋頭屁股一腳,踢得芋頭嗷号一叫。芋頭一看他爹來就想開溜,但他爹有條規矩,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這一頓你能脫過,但無論下一刻啥時見你,仍要先還欠揍的這一頓再說。所以芋頭哧溜跑出一箭之地,還是悻悻地又兜回塘坡裡。好在他爹的怒氣不大一會兒也就消解了,隻跺了他一腳,也算是揍了一頓,沒有再打的打算。芋頭一邊無聲地哭泣,一邊走到母羊身邊準備聽候指令幫着收拾殘局。

沒有讓芋頭爹大打出手的還是根生。根生在芋頭爹怒發沖冠摩拳擦掌時說了這麼一句話:“你的火還不小啊!你知不知道羊是吃豆子撐死的!”芋頭爹當然知道是豆子讓羊送了命,但他有點沒呓怔過來根生這話的含義,他瞪着根生。根生接着說,“子債父償,豆子哪裡來的?豆子是場裡豆稭垛底下收來的——要不你問問啞巴。”這時啞巴也偎了過來,站在人堆外。芋頭爹也不傻,一下悟出了根生話裡的意思,也就車胎撒氣,馬上癟了,不得不去草草收場這死亡事件。

就像一隻洩了氣的皮球,芋頭爹不再活蹦亂跳,不再說話惡狠狠粗着嗓門,如今雖仍在氣咻咻,但撅着嘴一聲不吭。母羊躺在塘坡裡,微微揚頭,怒睜雙眼,四條腿還保持着剛才叉開的姿勢,仿佛在向天堂奔跑。母羊的嘴角仍在滴滴瀝瀝流出涎液與豆瓣,好像它的生命隻有在嘴角這裡還殘留着,隻有這兒還在動彈。芋頭爹悶悶地走近母羊,伸手抓住它的兩條腿,沒太費事兒就拉它躺在了塘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