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耳朵
一
這一天的起頭,和忠誠嫂所經曆的任何一天的起頭并沒有兩樣。雞叫頭遍的時候她從睡夢中走出,在似醒非醒中捱一會兒,接着像等待之中的那樣,雞開始奮力唱響二遍,直到這時她才睜開眼,才盤算一天裡的事情。她在黑暗中,在心裡默默地梳理完這一天要幹的事情,到都梳理得有個粗略眉目時,雞又開始第三次梗着脖子大聲呼喚。四四方方的窗棂透出了發灰發藍的晨光,天開始麻麻亮。這時候忠誠嫂才輕輕推掉身體上覆蓋的被子,摸索着穿上衣服,又擡腳下地摸索着找到鞋。她蹑手蹑腳地踱出堂屋的裡間,蹑手蹑腳地撥開屋門——盡管她想盡辦法壓低聲音,她手底下的門還是發出了吱呀一聲驚叫,像是對她起床的問候。她似乎是吓了一跳,凝神站立了一刻聽出沒有吵醒睡着的家人,這才接續上一貫的動作。
許多大事在發生之前,通常都會有些微征兆。那是冥冥中的主事者在提示人,一切看上去悄無聲息,其實隻是表象,事情已經在進程中,程序已經啟動,就像天要落雨,太陽率先溜掉一樣。忠誠嫂走出屋門,站在院子裡仰頭張望了一下天空,天空灰蒙蒙的,沒有星星也當然沒有月亮。即使有星星月亮她也不可能看見,她仰頭望天僅僅是個習慣動作,沒有明确的探望目的,隻是為了這樣才能舒展開胸膛深深地吸進幾口清新的空氣而已。清晨的空氣幹淨爽朗,略微帶點深夜的清涼和芳香,有點令人沉醉。這是早春飽含生機的早晨的氣息,還沒有攜帶上花香,但有一種大地本身散發出來的香氣在裡邊。
盡管早晨的空氣有無盡的誘惑,但忠誠嫂沒有過多留戀,馬上車轉身子去了廚房。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她顧不上這些對她來說沒有絲毫現實用途和平時沒有兩樣的一呼一吸。她襯着門洞窗洞裡照進來的微光在鍋台後頭狹窄的空間裡忙碌:往鍋裡添上水,三下兩下淘了三兩把麥仁倒進水裡,接着又棚好篦子,碼上筐子裡的馍馍,蓋好鍋蓋。接下去忠誠嫂就可以引火燒鍋,竈前的柴火已經預備好,是她頭天晚上就拾掇挺當的。就是在她磨轉身子走進竈窩時,那隻好端端待在鍋台上的碗突然跳了下來,“砰”地大嚷一聲跌地碎裂。
那隻碗已經上了歲數,也許是家裡年齡最大的物件。自從忠誠嫂邁進這個家庭,成為這家庭的一個成員開始——也許還要早,從忠誠還沒有出生,忠誠的父親還沒有出生起,這隻碗已經跟随這家人,一天最近距離地無數次地端詳這家人的面容,與他們同喜同樂同受罪。這是隻白瓷陶碗,碗口的邊緣被牙齒或者其他什麼硬物磕碰出數處小小的豁缺,繞着碗口鑲有一圈粗細不勻的藍邊,碗裡碗外的釉層密布細碎的裂紋。那些紋理縱橫交織,似乎沒有任何規律,貼近端詳時你能發現那些比頭發絲還細的紋理分布均勻,像是一層薄薄的織物或者垢漬了的人的皮膚。那些紋理也許是脈管,流淌着這個家族不可知的神秘血液,攜帶着某種有毒的災難基因。這隻碗也許早已活到了壽限,早應該碎裂了,但它苟延殘喘到了忠誠嫂從一個新媳婦成為母親,成為一個15歲的女孩子還有兩個稍微小一些的調皮男孩子的母親,直到此時,它才想到了去兀然成為一堆碎片。在這個灰蒙蒙的清晨,在此刻才透進來的曦微的晨光裡,它碎屍萬段,靜靜地攤在鍋竈後頭的狹道裡,攤成一小堆碎白。
當忠誠嫂用鐵鍁端着那一堆碎片倒進院子裡的牆角,使勁鏟了鏟促使碎片沉浸土裡時,天已經放亮了,黑暗從每一處露天的地方撤退,悄悄溜進屋裡的旮旯。從忠誠嫂端着碗碴往外走開始,蘇醒的雞們就跟在她身前身後不住地吆喝。它們到了開飯的時辰,它們需要糧食來平息餓焰。“餓死鬼托生的啊!”忠誠嫂低聲罵一句,發洩着碎碗帶來的不快。她無奈地用腳尖挑開蹭到她腳邊的雞,挑出一片咯哒咯哒的嗔怪和不滿的聲音。
忠誠嫂升上火,塞滿一竈膛棉花柴(最頂燒的柴火)讓它們盡情自燃着,這才端起一隻瓢去了堂屋裡另一間單開門的偏房。她沒有太多顧忌地推開門,徑自到一側的囤裡搲出半瓢玉米。這時從黑暗的角落裡響起一個聲音:“是碗打了啊?”那幽幽的聲音冷漠、清醒,帶有一絲逆來順受的巴結。那處發音體像是一堆安靜的黑暗,是被太陽追攆逃遁的黑暗的殘餘,在屋子一側的床上角落裡縮作一團,正在設法被人忘卻,卻又不那麼甘心。那是這家的頂梁柱忠誠哥,但現在他隻能躺在側屋的床上,而不能再當頂梁柱用了。他在一年前得了半身不遂,半邊身體突然間就不聽使喚了,等于是死了一半。他常年待在側屋裡,白天夜間已經分不太清,反正白天照樣可以當夜來使,照樣可以不斷地小睡一會兒。忠誠嫂之所以不忌諱會吵醒他,就是他白天有無限的時光用來睡覺。忠誠嫂嗯了一聲算作答應,馬上就端着半瓢玉米去安撫吵吵嚷嚷的群雞。
那些雞已經有些等不及,一看見半空中的玉米,嗅到糧食的香味,迫不及待想馬上品嘗,馬上讓脖子下邊的嗉子鼓脹起來。它們緊跟着忠誠嫂,幾乎堆填了她的腳踝,逼得她隻能跼麗挪動。忠誠嫂抓起一把玉米使勁抛撒,一片扇形的黃光劃過半空,引出張望着的雞們一陣匆急的雊雊叫嚷。接着它們就顧不上叫嚷了,玉米粒堵塞了它們的嘴,它們咕咕哝哝滿足地埋怨着也滿足地品嘗着填塞欲壑。
忠誠嫂看着這些包圍她的雞群,感到非常滿意,早忘了一隻碗的破碎引發的不快。這些雞是在上一年的春天從炕房打來的,都是她一隻一隻摸大的。當初有50隻呢,黃毛還沒有變色時有幾隻慘死在人的腳下,夏天裡趕上雞瘟又減員過半,最後曆經磨難真正成雞的也就是20來隻;這20來隻中的數隻注定得把中秋節當成自己的祭日,另外數隻也得略捱時日隔三差五祭奠忠誠哥身子裡的疾病……現在,圍在她腳邊的仍然還有劫後餘生活蹦亂跳的14隻幸運者。公雞中的一隻品嘗過刀子的滋味,初夏時刻在劁匠粗糙的手心裡撲騰過,準備在這個春天再打一窩小雞讓它帶(隻有磔過的雞才有母性的溫存,護帶小雞比真正的母雞更盡職盡責);公雞中的另一隻打算在大年初一飛上敬奉神靈的供桌,另兩隻也早做好了獻身準備,春節期間力争成為這家人争相傳誦的美味。剩下的九隻母雞有兩隻歇窩,暫時不下蛋,其他七隻恪盡職守,一天一隻雞蛋。就是這些雞蛋,讓忠誠嫂家的鹽罐子常滿,讓忠誠哥床前頭的小木桌上總有盛滿大大小小藥片的小瓶子……要是沒有了這些雞,忠誠嫂真不知道還能指望啥能讓她家中午的面條總是鹹的。
在清亮的晨光裡,在四溢的柴草的煙味裡,這一天就像那隻古老的白陶碗一樣兀然開裂分解,一片一片地墜入逝川。
那隻古老的白陶碗是個不祥的信号,但白陶碗的号叫被忠誠嫂徹頭徹尾忽略。這一天的時光齒輪絲絲緊扣,開始咔嗒咔嗒不緊不慢朝前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