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米猜對了,一鍋白馍剛剛出籠,熱汽四溢,屜布剛剛抽掉扔在水盆裡,光溜溜的白馍就那樣躺在案闆上,閃着磁磁的光,發着白白的香。那個蒸馍的師傅忙得眯縫着眼睛,大聲問,“你們買馍啊?不買趔遠點!”師傅也有點兇,這個集市上的人都有點兇呢。谷米說,“嗯,買馍。”他不敢使大聲,怕人家一生氣不賣給他了。谷米聞到了濃厚的白面馍的香味,喉嚨裡伸出了一隻手,想馬上一把抓隻白馍到肚裡。白馍都是四方卷子,外皮略微發青,似乎半透明,兩邊刀切的側面上有一眼一眼麻麻答答的細小孔隙,更是誘人。谷米咽了口涎水,眼睛不夠使,一會兒看師傅,一會兒看白馍。師傅終于忙完,過來開始賣馍。谷米開口就買兩隻,讓師傅有點不相信,一邊用竹夾子夾着馍,一邊斜着眼睛看,仍有點不相信這小孩子能開口要兩隻馍。當時白馍是當點心賣的,不是随便就能吃的。但谷米已經掏出了四毛錢,兩張綠色的細窄長方形鈔票,師傅也沒再多說多問。谷米舉着票子,小聲提要求:“能不能一切兩半啊?”師傅沒吭聲,走到案闆前拿起刀才問,“兩隻都切啊?”谷米點點頭。兩隻馍被調斜切開,裡頭的熱汽更重,把閃亮的刀體都燙得模糊了。谷米要了兩張草紙包馍,自已拿一份,遞給芋頭一份。
芋頭有點不好意思,早晨吃了谷米的餅子,剛才喝了谷米的茶,現在又要吃谷米的白馍……他覺得這樣不合适。但谷米确實是給他買的,他要是推脫就傷了谷米的一片苦心,再說他也太想嘗嘗白馍了,他已經整整一年沒吃到過這麼白的馍了。于是芋頭也就接了馍,按照谷米的吩咐吃了一半留一半裝兜裡帶回家。
白馍一到嘴裡就化了,舌頭上溢散着甜滋滋的香味,越品越甜越香……芋頭舍不得一下子咽完,想讓嚼碎的白馍在嘴裡多停留一會兒,在頰齒間飄香,但舌頭和喉嚨都不聽話,咕吞一聲又一聲,半隻馍就這樣還沒品好味就全都鑽進肚裡了。芋頭有點後悔沒有管住喉嚨,但一想到兜裡還有半塊,心裡一下子踏實了。
谷米幾乎和芋頭一起咽完了馍。谷米又咽了一口涎水,算着現在兜裡還有一多半錢呢,還夠花一會兒呢。按說這會兒應該朝供銷社商店走了,可他的腳沒動,他看見了不遠處的油條鍋裡冒出了輕煙,而且油條更香,但白馍的香是無法比拟的。谷米決定再吃一根油條,有油條當然要用燒餅夾着吃,那才是美味佳肴。谷米就拉着芋頭走,芋頭肚子裡有了貨,一下有了勁兒,任谷米扯着來去。
往油條鍋前一站,谷米根本顧不上再算他的錢,他揣摸一人一隻油條燒餅還是足夠的。谷米的算術學得好,這個數他算對還是不出岔股的。油條在油鍋裡翻滾,一小截軟面,一見熱油就不是它了,馬上扶身一搖脹大,滋滋渾身冒着細沫漂浮起來眼見着長成焦黃顔色。炸好的油條碼摞在一張簡陋木桌上,垛成一小垛,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嬸手腳不使閑用高粱稭莛子串油條,五根一串,用細麻繩拴着莛子的兩端挂起來。木桌被油沁透浸漬,發出幽黑的暗亮。大部分人買油條并不是現吃,而是要拿着當走親戚的禮品,像谷米和芋頭這樣燒餅夾油條當場大塊朵頤者鮮有,讓攤子前圍着買油條的人也直咽口水。油條是酥脆的,而燒餅則是香在裡頭,焦芝麻的香能沁透肺腑。兩個孩子不像剛才吃白馍時那樣匆急了,他們慢慢品嘗,要讓舌頭牙齒腮幫子一起記住這香這滋味。
美味佳肴墜進肚裡,就像碎了的青草或鮮花,會發散芳香,絲絲縷縷沖透全身。谷米覺得渾身越來越暖和,陽光也燦爛,風也少寒冷。走在鎮街上,谷米想要是日子天天都是這樣多好啊!能随便吃白馍吃油條吃燒餅,腳手都不生凍瘡,耳朵也不疼,想買畫書就一擡腿去新華書店買一本看——這時谷米猛然記起了畫書的事兒,才開始計算他的錢。買馍花了四毛,買油條燒餅花掉四毛,加上喝茶的四分錢——我的天,我還剩一毛六分錢啊?這怎麼行!還有畫書和蛤蜊油皲裂膏呢!谷米站在商店門口,心裡不停地在打小算盤:畫書就不用想了,一本《捕象記》要一毛八分錢呢,那是彩色連環畫,定價貴——谷米早看過這畫書,讓他戀戀不舍的是那裡頭的幾個人才能抱得過來的大樹,還有漫天飛翔的成群的鳥兒,還有渾身黏着紅泥從森林裡蹀踱而出洗澡的大象,當然還有在其中活動的孩子們……谷米一想那畫面就瞪大眼睛,就透不過氣來,就想一頭紮進去。他想擁有一本《捕象記》,天天上學裝書包裡,睡覺放床頭,想看就看。谷米知道做不成想看就看《捕象記》的夢了,隻能退而求其次,到商店櫃台買蛤蜊油。
買蛤蜊油也不順利,那個一臉雀斑眼睛又小的女售貨員不愛搭理他們,根本就不屑與他們說話。谷米說要皲裂膏,她就從櫃台下取出一個大藍盒,咯嘣放在玻璃櫃台上,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谷米說,“我要小盒的。”她搖了搖頭,仍沒有看谷米,“沒有,”她說。也不說為什麼沒有,任谷米再問她也不再答理。谷米又問蛤蜊油,女子這時候開始不耐煩,“你究竟要啥!”聽腔調像要吃小孩。芋頭搶過話頭說,“要一盒皲裂膏,一盒蛤蜊油。”售貨員聲荏色厲,“要啥也不說清楚,小雞巴娃搗亂,大人去哪了!”她真像一隻瘦老虎。芋頭問,“大盒皲裂膏多少錢啊?”“一毛二!”女人不再看他們,收起了櫃台上的皲裂膏。
形勢急轉直下,沒有給谷米留思考餘地。他的腦子轉得飛快,他得抓住女售貨員尚未離去的時機算計好要買的物品。她要是轉身離開,再叫她來這邊賣零碎日用物品的櫃台就難了。是的,蛤蜊油又買不成了,隻能買一大盒皲裂膏,回家再挖給芋頭一半,反正芋頭送給他的香脂盒還在呢,掀開皲裂膏藍盒裡的一層錫紙,就是深黃的膏體,據說效用好得不得了,凍裂的口子抹上第二天就能撮口,三天過後就平整如初,像秋天時一樣,像壓根兒沒有凍傷過一樣。谷米晝思夜想要試試這膏,他也想讓芋頭一起試用。
谷米要跟芋頭商量,但隻要谷米說啥,芋頭都舉雙手贊同,連聽都不聽他說的是啥。商店裡的屋頂上亮着日光燈,村子裡沒使電,谷米對日光燈還是有點稀罕的,但他覺得這電燈亮得有點假,像是沒有亮似的。“别拿走啊,”谷米匆急地說,“我要一盒!”說着已經伸着胳膊遞錢過去。女售貨員斜乜了他一眼,沒再說一句話,伸手接過錢,将拿起的皲裂膏咯嘣一聲又放回到櫃台上。
現在谷米隻剩四分錢了。兩顆鋼蹦兒,裝在他的襖兜裡。聽娘說有錢不能花得一幹二淨,得留個尾巴,不然以後你就得受窮。雞嬎蛋還要隻引蛋呢,逮鳥也要?子。谷米想好要留下這四分錢看家了。但谷米的計劃總要被改變,他們心滿意足出了集市,沿老路返回。一路上谷米還是若有所失,有點郁郁寡歡。谷米一不說話芋頭也就知道他心裡又有事兒了。芋頭當然知道是什麼事兒,谷米不說一個字他也知道。羊沒有了,來時歡歡勢勢跑一路,也沒多搗秧子,可現在卻天各一方,還不知道這會兒是活是死呢。唉,又有什麼辦法。“你别心裡不是味兒谷米,颠過年開了春,咱們都再買一隻羊,養上兩月還是一頭大肥羊。”芋頭想讓谷米高興一點兒,讓他想開點。
芋頭不提谷米也就在心裡悶着,不發作出來,經這麼一提,谷米的淚漉漉流淌。他站在漫路上,大聲哭起來。“人家會殺了它啊,”谷米泣不成聲,“再也回不了家了。”谷米哽哽噎噎地說不成一句話。
芋頭抱着谷米的肩膀不住地小聲哄他安慰他,但谷米得哭一會兒,得把他的悲痛發散出來。他想他的羊,他覺得他們騙着羊來趕集,羊也聽話地一路跑,到頭來卻是送死。要是羊知道半路上搗搗蛋掙脫一番,谷米心裡會好受一點兒,可惜羊一無所知,糊糊塗塗就被他最相信的人送到了屠夫手裡,去見能要了它的命的白刃了。一想到這兒谷米就心咕咚落下去,好一會兒好一會兒浮不起來。他是個騙子!他騙了他的羊。
從早晨開始,天一直晴好,太陽明亮又溫暖,但自他們出了集鎮,太陽一下子就找不見影兒了,天陰了。冬天裡隻要一不見太陽,馬上會寒冷,走着路還覺不出冷,要是你停在漫野裡,寒冷會一下子像水一樣浸透你。谷米打了個冷戰,寒風從袖頭脖頸各個敞口處往身上亂鑽。谷米不哭了,芋頭扯着他的手,他揉着眼睛朝前走去。他現在和芋頭是同病相憐了,隻是芋頭的羊走得比他的羊早些而已。他的羊是被他騙去死的,芋頭的羊是被芋頭喂死的。諸途同歸。
芋頭不失時機給他說起了手上的凍瘡,說起了皲裂膏的諸般妙處,一說抹手油的事兒,谷米悲痛得绾成疙瘩的心思算是理到了解散的線頭,馬上也就轉繞在凍手上了。谷米又掏出大藍盒皲裂膏,兩個人輪番拿在手裡撫摩,看了又看。盡管兩個人竭力把手縮在袖筒裡,可是手背還是麻疼,耳朵也跟着吱啦啦疼麻起來。谷米想掀開盒子裡的錫紙抹手上試試,芋頭卻不願半路上就打開新盒,覺得開盒使用就該莊重一點,這樣太随便。谷米忍着手上的疼麻,聽話地收起大藍盒。他想找個地方歇歇,他們此時已經走了一半路,離家不是太遠了。沒吃過這麼油大鹽大的食物,剛才又在風裡吩哧吩哧哭了一場,谷米口幹舌也燥,開始感到渴了。他摸摸襖兜裡的兩枚分锞兒,想找個茶攤喝碗茶。
趕集的路要途經一個叫藥王廟的村莊,那是個大村莊,路旁支有一個茶棚,簡陋到極點,麥糠泥草草糊成一間小屋,屋頂是薄薄的漚得發黑的麥草,屋前四根木柱子撐起兩張葦席名曰遮風擋雨實則風雨無阻,棚下是土坯壘的方桌大小的台面,當成茶桌用。台桌上摞着幾隻陶碗,站着兩個暖水壺,一篩子炒花生。谷米吃不起花生了,隻能喝茶。守攤的老人駝背,頭低得下巴能碰到桌面,掂暖水壺都有點掂不動,看着費勁。谷米想幫着倒水,但老人拒絕了,他對粗手粗腳的小孩子不放心,怕跌碎了他的寶貝暖水壺。但老人唠叨着,很是和藹,讓這處避風的草棚子平添了暖和氣象。兩個人倒了兩碗茶,花掉了最後的四分錢。
這一次不急慌了,慢慢品咂熱茶滋潤進胃裡的感覺。像是幹得冒煙的旱地,渠溝裡的水突然流了進來,滿地漫淌,響起痛快的滋滋的呻吟。谷米似乎聽見了肚裡的呻吟聲,聽見了解渴的歡叫,一種輕松歡愉平地而起,浸潤他身上的每一處。茶攤避風而暖和,又喝了熱茶,覺得身上開始冒火,凍傷了的手和耳朵不再幹疼,有點發癢了。
喝了茶歇了腳,蓄足了力氣與勁頭,兩個人就又動身朝家走。他們在藥王廟西頭下了柏油路,一拐向南走上了早晨來時走過的土路。陽光是早找不見了,天上的灰雲越堆越厚實,寒風有灰雲撐腰,也就四野肆虐。要下雪了,雲在捂雪,就像雞要捂蛋抱小雞。剛出了藥王廟西頭,走過那一片泡桐樹林,谷米突然聽到了羊的叫喚。
那聲音是被一陣寒風送過來的,異常清晰,谷米似乎都聽清了尾音的劈叉,聽見羊的喘氣聲了。絕不會聽錯的,他的羊他熟悉,一群羊一起叫喚,他能分清哪聲呼喚是發自他的羊。谷米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你聽,”他讓芋頭聽,他們的耳朵都支楞起來。“你聽見了嗎?”谷米瞪大眼睛問芋頭,他覺得他馬上就喘不過氣來了,他竟然在這處漫拉子野地聽見了他的羊,他真有一種别後重逢的感覺,有點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他一下子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芋頭說他聽見了,确實就是谷米的羊!“我聽着沒多遠,就在那邊的溝渎裡。”芋頭頂着風扭過臉,沒戴帽子的頭發吹得豎了起來。他眯縫着眼朝東北指着,“聽着就在那兒!”
谷米沒發呓怔,抽身就朝那兒跑。芋頭叫住他,“你别急慌——你從這兒朝北,我朝東,沿着溝渎找,說不定藏在溝渎裡呢!”谷米喘着氣,緊張得不行,覺得芋頭的話有理。他們隻有這樣才能繞樹林子一圈,才能不漏過他的羊。冬天的泡桐樹都落光了葉子,林子裡也沒有雜樹,一眼能撂老遠,順着樹行差不多從這頭能望見那頭,别說一隻羊,就是一隻雞也藏不住;但是包圍着樹林的護林溝裡卻是藏身的好去處,戰争年代都能當戰壕用,就是一頭牛走裡頭,你不走近也發現不了。谷米斷定他的羊就藏在溝裡,他了解他的羊,最會找藏身的地方,夏天裡有一回從錨橛上掙脫了系繩,它鑽到玉米地裡一聲不響,谷米和芋頭找了幾個來回都沒有掃見,最後還是它自已耐不住寂寞從玉米棵裡鑽出來的。兩個孩子被羊叫聲激動着,沒有細想屠夫怎麼可能讓拴得死死的一隻羊随便跑掉,要是那樣容易放跑一隻羊,屠夫還殺什麼羊,連殺雞都得賠本。
兩個孩子在溝堰上奔跑,他們的腳步比北風更疾亂,仿佛他們跑得越快,那隻曾經屬于谷米的羊歸來的可能性就越大。希望的火爐在熊熊燃燒,他們的心髒嗵嗵狂跳,他們的身上熱汗涔涔,他們的眼睛上下左右不住逡巡,他們沒有看見羊,連一小團白色也沒有看見。其間芋頭從溝堰上摔下溝底一回,那是拐彎處,東側的溝靠近村莊,一下子加深加寬變了模樣,成了一條護村河,河底有幾窪淺水,現在結的是一層薄冰。芋頭跑得正疾,猛然刹不住朝前飛翔的身體,一腳沒踩穩滑落了身體——他重重地摔在了溝底,身上沒沾水,沒有掉進冰窟窿,但是他覺得摔岔了氣,好一會兒好一會兒呼吸被扼斷,換不過氣來。他覺得天旋地轉,要是再有一秒鐘吸不進身體裡氣,他可能就憋死了,見不上已經繞圈從對面邊跑邊叫他的谷米了。谷米也是跑得滿身熱汗,從溝坡裡跌跌撞撞跑過來,邊跑邊喊他,“芋頭,芋頭……”他聽見了谷米喊他,于是他又喘過來那口氣了。他摔忘了的呼吸又接續上了,天地重新回複了原來的位置。不等谷米跑到跟前,芋頭已經從溝底爬起來,“看見羊了嗎?”他看見谷米搖搖晃晃朝他跑來,他聽見了關于羊的問訊,但是他和谷米一樣沒有掃見羊的蹤迹。芋頭仰着臉喘氣,他覺得氣有點不夠使,他的說話被頻繁的呼吸打亂,“沒有,啊,沒有,看見,羊!”他看見谷米一臉失望,呆站在他面前,茫然四顧。他們的腳旁就是薄冰,冰下藏了許多大小不一的白氣泡,但那不是羊身上的白,那兒也不可能藏着他們要找的羊。
我真的聽清了是我的羊你聽見了嗎芋頭肯定是我的羊在叫我但是為啥找不着它呢……芋頭,你說呢?谷米自言自語,有點拿不定注意。“也可能聽岔了音,風太緊了……”芋頭仍然仰着臉,仍然在努力呼氣吸氣,有點顧不上心思全挂在羊身上的谷米。芋頭覺得呼吸在變得越來越順暢,和先前已經差不多沒有兩樣了。但是他又覺得肚子有點痛,沉沉的脹脹的,像是肚臍那兒猛然塞進去了一塊生鐵。摔一大跤身上總會疼痛的,疼一會兒也就好了。芋頭有經驗,他連爬樹都摔下來過呢,當時也是疼得龇牙咧嘴,但後來疼疼也就好了。疼痛是草,年年生長年年亡。芋頭咬牙挺了挺,他的肚子裡好像被誰猛拽了幾下,他強忍着沒呻吟,其實他多需要呻吟一聲,那樣就會疼得輕許多。呻吟能夠鎮疼。
他們是和疼痛相伴長大,早已對各種疼痛習以為常,發燒時的頭痛、饑餓時的胃疼、凍瘡的疼、各種流血傷口疼……但最經常的仍然是肚子疼。他們喝生水,因為有一句俗語叫“不幹不淨,吃了沒病”;他們溫暖季節雨天很少穿雨鞋,因為沒有雨鞋所以隻有打赤腳,好在泥土較少雜物連碎玻璃都被當成孩子們的玩具經過世代耕作的泥土當然是純粹如磨面……于是蛔蟲不可避免地侵擾了他們,在他們的肚子裡合族居住。大隊衛生所一年裡要發好幾回打蟲藥,一種山道年和糖混成的塔狀藥疙瘩,他們稱之為“寶塔糖”。谷米和芋頭都吃過寶塔糖,而且吃後的第二天就能便出成團的死蟲。他們的臉黃魃魃的,與蛔蟲居住在他們的肚子裡有關。但蛔蟲引發的肚子疼通常疼一陣兒也就過去了,再說畢竟吃住在人身體裡,蟲子還是略有感恩之心,極少罪大惡極者,總是疼痛适可而止。但芋頭這次疼得不尋常,似乎越來越厲害。兩個孩子失望地從那片樹園子裡走出來,走在了北風肆虐的土路上,但芋頭腰一直彎着,他說他直不起來。現在谷米已經不再耿耿于懷他的羊,他知道不但是樹園子裡溝渎裡或是漫野麥田裡都不可能有他的羊了他的羊隻有一條路了。他一想到這兒就想哭,但芋頭抱着肚子的疼痛讓他又不哭了,他挂心着芋頭的肚子。“好些沒有?”他們又走了一程,其實并沒有走多遠,那片樹園子沒有離開也沒有消失,最多有一地畛子那麼遠。芋頭的臉仍然枯皺着,沒有舒展開。他的肚子仍在疼,而且疼得不輕。谷米說,“咱們歇歇再走吧,”他扶着芋頭走下路旁的護路溝裡,那裡避風些。北風在曠野裡無處不至,即使在溝裡,也不斷地有風撲過來騷擾。芋頭下不了溝,谷米扯着他的手最後幾乎算是抱着他才下到溝底。芋頭躺在溝底,咬緊嘴唇,臉像白菜葉子那樣蒼白。谷米認識這種蒼白,芋頭暈過去的時候就是這麼個白法。谷米搓熱雙手,要給芋頭揉肚子,隻揉了一下,芋頭就吸溜着嘴制止了他,因為疼得已經不能用手碰。谷米爬上土路,朝上下左右張望,企望有一輛架子車能夠正巧走過,可以馱着芋頭回家。趕集的人大都早回了家,沒有誰在灰暗的陰雲下在料峭的北風裡在外面逗留。谷米失望地跳下溝底,多盼望芋頭突然說疼痛輕了,好了,又可以站起來可以和他比賽誰走得快不一刻就能走進村莊了。隻有站在曠野裡,才能知道村莊的安祥與溫暖。他渴望馬上回到村子裡,回到家裡去。芋頭現在開始呻吟,緊一聲慢一聲,谷米被呻吟聲催促,急得手足無措。對了,是不是中邪了,在這麼個漫拉子野地,不知道哪兒有墳,不知道死過什麼人有過什麼鬼,肯定是撞見鬼了。谷米這樣想着的時候,就伸手到兜裡摸火柴。他确實摸到了一盒火柴,他們每個人幾乎都有一盒火柴,他們喜歡玩火,他們可玩的東西實在太少,火焰能讓他們歡快新異,是他們總是百玩不厭的對象。谷米還在兜裡摸到了一團紙,有火不可能沒有紙,隻有紙才能引着火。谷米說,“我點張紙祈願祈願吧,”說着就圪蹴在芋頭跟前,嚓地擦着火柴小心地避開亂風點燃了帶綠方格的白紙,那是一張作業紙。谷米說,“不管你是誰,你趕緊走吧,不走我可要燒你了!”谷米也學着大人的模樣聲色俱厲,幾乎是在喝斥。村子裡遇到小病小災,總是去找馬駒爺禳災,馬駒爺一律要讓病人站在太陽地裡,點燃黃裱紙,嘴裡嗫嗫嚅嚅祈願着,紙燒成黑灰,馬駒爺也說完了,于是病人也就好了。現在谷米是在學着馬駒爺的樣子在點紙,但沒有太陽地,他不知道他的祈願與紙灰有沒有效果。
還是有些效果的,芋頭的嘴仍然咧着,但皺着眉頭說輕點了,可以走路了。北風太緊了,谷米拉芋頭爬出護路溝時,看見路旁剛種的還沒手腕粗的白楊樹光秃秃的竟然被吹彎了腰,天也明顯暗了,冬天的白晝太短,不久黑夜就要來臨。他們得抓緊,不然天黑了待在半路怎麼能行。芋頭彎着腰走,幾乎是一步一步往前挪。他們這樣走了不知有多久,芋頭又不能走了,又頹在了路上。芋頭疼得哭了起來,淚水在臉上流淌。谷米看芋頭哭了,淚水也在眼眶裡打轉。但他不能哭,他必須得想辦法把芋頭帶回家。谷米說,我背着你吧,背你試試。除了有幾次在田地裡玩耍,谷米沒有背過芋頭,但他蹲下身子,讓芋頭趴在背上,一使勁兒還是站了起來,而且開始趔趔趄趄往前走。芋頭隻顧疼痛,沒有注意他在如何前進,谷米艱難地前行,但沒有走多遠。盡管芋頭瘦,他仍然吃力。芋頭拘攣着身體,不知怎麼一碰馬上疼得直吸溜嘴,讓谷米格外小心。谷米的力氣弱,平時幹活少,沒有太多力氣,他使滿勁兒最後也朝前走不了了,而且自己先累趴下了。
滿野裡都是風,刮得遍地淺淺的麥苗泛起灰白的背,但谷米大口喘着氣,仍覺得氣不夠用。等到呼吸不再搖撼他的身體,谷米又想出了新辦法:他伸直手背,做出拿刀砍的手勢,朝芋頭的肚子上比試,邊比試邊大聲叫:“肚子疼,找皇靈,皇靈拿刀,割你的肚包!”他的聲音被風吹得飄忽不定,聽起來有點假,好像不是他的,是另外一個人在叫嚷。據說這樣做很有效的,谷米真祈願馬上皇靈顯靈,讓芋頭的疼痛被風刮走。谷米問芋頭,“好點沒?”芋頭苦笑了一下,說,“好點……好點。”谷米從背後架起芋頭,讓他站起來,但芋頭仍然彎着腰,站不起來。彎着腰又走了一會兒,但仍然走不太動,出力不出活兒。眼見天都快黑了,谷米像火燎眉毛般着急。他左審審右審審,突然說,“芋頭,你先在溝裡歇着,我一蹦子跑回村,拉車來接你。”隻有這一招了,要是這樣走,兩個人走到半夜也别想挪到家。
谷米緊跑慢跑,呼呼噎噎地跑進了村子。好幾次他覺得勁兒使完了,跑不動了,但他咬緊牙,一縮身子勁兒又唧進了腿裡,又能跑了。北風也沒有吹去汗水,等到他進村,貼身的衣裳已被汗溻透。他仰頭張嘴地走過一條胡同,看見芋頭的弟弟冬至在和幾個孩子玩彈子,他叫,“冬至,冬至,趕緊拉車,去接你哥,你哥肚子疼,到半路,走不了啦!”谷米一頓一頓結結巴巴,好不容易才說囫囵一句話。北風是一群野獸,不敢撞進村子裡來,隻在樹梢上頭吼叫,偶爾掉下來一頭在村街裡亂沖亂撞慌不擇路想趕緊逃走。北風害怕村子,但北風不害怕曠野,芋頭一個人孤零零待在曠野裡,得趕緊拉芋頭回村。冬至和幾個孩子在背風處,沒有停止彎曲大拇指彈出圓圓的玻璃彈子。他們在地上挖出一隻小坑,誰彈進坑裡的次數多誰就是赢家。他們正玩得盡興,不想中斷遊戲。冬至說,“你去找俺爹吧。”似乎這事兒與他無關,芋頭好像不是他的親哥哥,而是别人家的。谷米有點惱火,沒停住喘氣大聲嚷,“有你這樣的嗎!你哥病了你不買賬!”冬至自知理輸,隻得停住了往坑裡彈彈子,一臉沮喪地說,“好好,我不玩了。”他走過來,“你說是我哥呀?他咋啦?”他眼皮子一撲答一撲答,一臉無辜。谷米真想上前揍他幾巴掌。
清知道找他爹他爹也不會去,肚子疼又不是什麼大病,還勞别人的大駕去接,擺啥譜啊!冬至說他家沒有架子車。他家确實沒有架子車,谷米沒說二話,馬上跑回家去拉架子車。他上氣不接下氣,回到家裡掏出早已碎成一坨的裹着白馍的紙包遞給娘,顧不上說清事由就自個兒搬架車底盤綢放車架,他娘問他也支支吾吾問不出個究竟,隻知道他趕集賣羊出去逛了一天現在急得沒命似地要推架子車。“你要去弄啥?”娘問。“拉芋頭,芋頭肚子疼走不動了擱半路了。”谷米沒說完話人已經拉着車子咕咕咚咚跑出了門。
谷米和冬至叽哩咕咚,一路小跑接芋頭。天已灰暗,夜幕早早降臨,北風是黑夜的寵兒,一見了黑夜的影子馬上一陣緊于一陣,刮得人都有點睜不開眼睛。芋頭像刺猬一樣蜷縮着身子,頭插在兩隻膝蓋間,不走近根本看不出那是一個人,隻當是一堆誰扔掉的破衣裳。冬至扶平車架,谷米抱扶着将呻吟的芋頭挪進車廂。芋頭的臉在灰暗的天光裡顯得更白,像是一片白紙,像是召喚大雪普降。他們拉起車子往家走時,北風裡開始夾進打得臉生痛的雪霰。下雪了,雪霰砸在麥葉上樹枝上路面上,沙沙作響,像是不懷好疑的嘲弄。兩個黑影在夜幕裡潛行,默無聲息,隻有架車輪胎的輾軋聲、零亂的腳步聲,芋頭蜷縮在車廂裡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
走進芋頭家院子,谷米更覺得抱歉,怕芋頭爹壞脾氣發作,又要對肚子疼得死去活來的芋頭動拳腳。芋頭爹站在門口,冷着臉但并沒有發作,借着昏暗的堂屋洩出的煤油燈光也看不清表情。芋頭爹冷冷地對彎着腰勉強挪進屋子裡的芋頭說,“功勞真大,出門逛了一天,還得人接你!哼!”但芋頭并不理會,就像根本沒聽見他爹冷嘲熱諷一樣。芋頭娘拍掉芋頭身上的雪,攙扶着芋頭挪向屋裡。芋頭扭過頭來對谷米說,“你先回吧谷米,架子車,别拉走了,等,明兒個,我給你,送去。”芋頭一句話三停頓,疼得眉頭蹙成一疙瘩。芋頭這時候可能已經料到他的病不輕,夜裡需要拉他去衛生院。谷米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一萬個不放心,但還是讪讪地一步三回頭地回家了。
雪越下越大,已經不是雪霰,早已變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真正落了雪,天空反而沒有剛才那樣黑暗了,剛才的黑暗好像是故意吓人的,此時卻變成了灰白的亮色。腳底下的雪已經積了薄薄一層,一踩就發出輕微的咯吱咯吱的疼痛聲。谷米仰臉一望,能看見雪花有巴掌那麼大,飄飄落下,初看才不幾片,但隻要盯着望一會兒,越望越深越遠越多,稠密得無法想象,漫無邊際……一想這麼不盡的大雪花不停要落下來,谷米的心一下子沒了底,就像早年夏天遊水時兩隻腳突然失去了底兒支撐,而自己當時又沒學會遊泳。又想起芋頭的肚子疼,沒個結果,心就更往下墜落無底,止不住猛地打了個寒噤。
大雪趁着暮色,不大一會兒已經粉飾了世界,大大小小的物體清一色變得慘白,像是缞衣麻服的靜默人群,像是一場經幡飄揚的盛大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