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們終于走進了秋鎮。一走進鎮街裡,景象是不一般,人影憧憧的,比村子裡召開大會時人都多,都更熱鬧。谷米喜歡這熱鬧,芋頭隻是睜大眼睛東瞅西瞧,似乎更多的是驚奇,也有點膽怯。平時清淨慣了的,一見人群是有點發怯,連羊也不能幸免。羊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地方,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聲音,與它習慣了的生活完全不同。羊似乎記起極幼小的時候在學校裡時曾經熱鬧過,但那是學生們,是小孩子,都喜歡唧唧喳喳,童音未褪,并不讓它十分害怕;可現在這地方到處都是大人的聲音,一種陌生的、帶點莊重因而有些陰謀氣息的聲音讓它不自主地感到害怕。羊的身子在打顫,“羊是不是冷啊?”谷米問芋頭,也是問他爹。但他爹顧不上誰冷誰熱的事兒,他有太多的待辦的事兒要操心,也不可能把谷米的事兒當回事兒。芋頭不一樣,馬上摸摸羊,說,“不是冷,是怯勁。”它能會不怯勁嗎?它生來見過這麼多的人聽過這麼噪亂的聲響嗎?
不但不時身上漾過顫抖的漣漪,羊的方向性也變得差了,根本無心走路,東一頭西一頭的,不時咩咩地叫,詢問谷米這是個什麼地方,怎麼這麼多的人?唉,谷米也不想多安慰它,也不想多解釋,因為谷米本人也被無數的新鮮事兒吸引,也有點六神無主了。谷米看見一街兩旁全擺滿了攤拉,攤位後頭或蹲或站着攤主,心事重重地靜待願者上鈎。上鈎的人大都還沒趕來,集還沒紅火起來。攤位各有不同,這一段是菜市,擺着蘿蔔白菜大蔥山藥什麼的,稀奇點的還有曬幹的沾滿鹽霜的海帶,臭味離老遠就熏人的魚坯(曬幹的海魚);下一段則是肉市,不多的幾架豬肉紅紅白白地懸挂着,新鮮豬肉的腥味離老遠就能讓人想入非非,設想隻要見見火就能夠香飄十裡,就能解解饞;再下一段是糧坊,高高低低的一抱粗的布袋裡裝着金燦燦的麥子、黃豆、玉米……反正也算是應有盡有吧。市場管理員手裡握着一杆大秤,大搖大擺地在糧食布袋間串來串去,不時拿秤杆的末端捅捅布袋,似乎秤稈能試出成色。再往下是雞鴨市和魚市,有人竹籃子裡挎着一隻東張西望的雞在睜大眼睛等人瞧,有人慢騰騰不慌不忙守着排好的幾條死魚,當然大洋鐵皮盆裡也有活魚,有胳膊那麼長,還撲騰起水花呢,真是死到臨頭還不自知還在耍玩鬧騰……
不同的氣息在飄蕩,羊吩嗤吩嗤鼻子,見了啥都吃驚,老想往外掙系繩,有時又總是往谷米身上蹭。羊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想逃開又想貼緊,哪兒都不再安全,左右不是,它單等着谷米替它拿主意,偏偏谷米不理它還老是折磨它,讓它有點掃興。剛走進鎮上,走到衛生院前頭時,這羊就差點掙脫系繩,差一點跑掉。盡管跑掉它也不可能跑遠,谷米一叫它馬上會止住蹄子,但谷米還是擔心,它要是驚了把兒根本不知道辨識他叫它的聲音了那該怎麼辦隻有聽任它跑走但它認得家嗎……谷米一這樣想倒吸一口冷氣,馬上和芋頭商量收拾辦法。還好,他們馬上就把系繩拴在了谷米胳膊的襖袖子上,這樣羊想跑也跑不掉,因為它不能掙開谷米。谷米還緊抓住靠近羊脖頸處的系繩,這樣更容易控制羊的行動。
羊對氣味的識别可能超過一般人的想象,因為剛走近衛生院門口,那股刺鼻的來蘇味兒一沖過來,羊馬上跳将起來,一個勁地往後退,不再往前走,想趕緊逃回村子裡,逃回它過慣了生活的家裡。它可不喜歡這集市,它最喜歡安靜的家。那來蘇兒确實不是個味兒,一聞就知道有事,打鼻子不說,好像總有一股新鮮的血腥味,好像院子裡天天都在開刀,刀口裡總在流出血來。谷米每次走過衛生院門口,都不自覺有點膽怯,總想趔着走。衛生院總共也沒幾排房子,都是紅磚紅瓦的平房,但谷米覺得那些紅房子裡頭藏滿了秘密,每個秘密都令他無法測知因而更加害怕。
一走近十字街口,所有的鼻孔都要抽動,但空氣中的氣息是誘人的,是能讓人涎水長流的。秋鎮隻有一條主街逢集,也隻有這一處與另一條窄些的街道交叉的十字街口最熱鬧,一應重要設施全在這街口:供銷社屬下的百貨店、日雜店、飯館……飯館裡總是熱汽騰騰,似乎爐火總在熊熊燃燒,白白的好面卷子總在出籠。隻要一聞到燒過的煤碴洋溢的濃濃的滄人味道,谷米馬上就想起好面卷子,想起燒餅——對了,還有燒餅,金黃金黃的,上頭撒有密密麻麻一層焦芝麻,是用廢棄的汽油桶當烤爐,上頭架着一扇把柄一搖就能轉動的鐵闆,而焦黃的燒餅就是貼在鐵闆上均勻烤透。燒餅攤子不屬于飯館,飯館是供銷社的,是公家的,而燒餅攤子都是街上的人家開的,是私人的。緊挨着燒餅攤子,總會有炸油條攤兒,翻滾的油鍋裡不時有油條紮個猛子一撲棱膨大身體然後漂浮起來渾身冒着滋滋的金黃細油沫兒,馬上油條也變得金黃金黃。要是買隻燒餅夾一根油條,熱騰騰一吃,又脆又香,嗳,那滋味,叫當皇帝也不會再去。燒餅夾油條,是這集鎮上最著名的美味佳肴,讓人别說走到攤點前去看就是一想也忍不住要咽口水。
他們走到燒餅攤前,腳步自己放慢了,眼睛總在瞅那轉動的鐵烤闆。腳都不想再朝前走了。谷米爹叫了幾聲,看兩個孩子和羊都不買他的賬,于是又拐回來,拉起谷米又拉起他的羊,直到這時谷米才呓怔過來,才一下子想起來他們此行的目的。
牛羊市也不太遠,從十字街往南走上十來間房子遠,就看見不但人影稠密而且牛啊羊啊豬啊也開始紛紛亮相。一頭牛仰天長嚎,幾隻豬娃四隻蹄子捆着側躺在地上,還吭吭叽叽裝模作樣地叫喚,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谷米的羊個子矮,起初沒有看見這景象,但它覺出了不對勁,于是停了下來,仰頭四望,疑惑地咩咩警喚。谷米撫摸着它的脖子讓它安靜,它也安靜下來了。谷米爹沒了影兒,谷米有點着急,怕這兒叽哇吵叫的太亂,羊仍在不時地咩咩叫,随時都要失控。
怕啥有啥,谷米的羊還是噌地掙脫開系繩,系在谷米襖袖上的繩扣抹脫掉了。羊這次是隻有行動沒有聲響,谷米還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兒,他的羊已經一躍而起,已經蹿了出去。谷米爹正在領着一個人朝這兒走,估計是羊已經嗅到了危險氣息。那個人是屠戶,穿着說綠不綠說黑不黑的油漬麻花的半截大衣,理着闆寸頭,尖嘴猴腮的,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羊呢?”他問,“哪兒呢?”谷米爹四處尋找着,也沒忘一個勁陪笑臉,“在啊,”他說,“我就是一扭臉——谷米!谷米!”他開始扯開喉嚨喊谷米。人群摩肩接踵的,谷米爹有點六神無主,他沒有看見谷米也沒有看見望眼欲穿的羊。
好在很快谷米就逮住了羊,牽着羊站在了他們面前,讓谷米爹隻顧驚喜,也沒責怪谷米。羊開始扯着喉嚨一聲接一聲不停地恐怖大叫,聲嘶力竭,一邊叫一邊死命掙系繩。羊不止一次哀求谷米,“咱們走吧,”羊說,“我們不在這兒……我不喜歡這兒……我害怕那人……那人不是好人……咩咩——”羊反複央求谷米,高一聲低一聲,就是因為沒有任何效果羊才開始拼命掙羊繩。谷米今天有點反常,對它的呼喚置之不理,這是以前從來也沒有過的事情,讓羊萬分警惕。今天的一切都反常,地方陌生,人陌生,一切都陌生,地裂縫裡都埋伏着敵意。羊隐約感覺到了末日的來臨,明白大限将至,但求生的本能在左右它,它仍在想方設法改變處境。它過于自信,這種自信是它平日裡從谷米那兒獲得的,它的要求谷米總是設法滿足,好像還沒有過完全拒絕。今天是怎麼了?羊百思不得其解。它是一隻乖羊,它不能不聽它的主人谷米的話,但不知為什麼它總是在違背指令,更糟的是它内心并不想違背谷米的指令但具體行動時總是背道而馳。羊有點不當自己的家了。
怕羊再掙脫,谷米爹也不再袖手旁觀,馬上跳上前,兩隻手死死抓住了系繩。谷米爹一來谷米也就放心了,他知道羊是掙不斷繩子的,而爹的手又不可能再讓系繩溜走,一切都上了保險,不再讓他擔心。但谷米看見了爹領來的那個屠戶,一看屠戶谷米就明白羊為啥死命亂叫亂掙了——屠戶渾身往外冒膻氣,不知道有多少羊喪命他手下,羊是嗅到了他身上濃濃的死亡氣息。
屠戶走上前,用粗大的手指捏了捏羊脖子,又朝羊肚子上摸了一把,還趁勢抓了一把羊前腿。羊又是撅拱又是跳躍,想躲開屠戶,但沒有成功。羊跳起來,踩痛了谷米爹的腳趾頭,讓谷米爹疼得吸溜嘴,擡起腳想跺羊一腳,但沒有跺下去,因為屠戶還沒過秤,羊還是他的羊,要是跺傷了,說不定會抹價錢。屠戶看了羊也摸了羊,兩個人開始讨價還價。
“三毛二一斤吧,”屠戶漫不經心地說,紮一個随時要走的架勢。這個人神氣活現,表情豐富,一雙眼睛東瞅西瞅滴溜溜亂轉,一看就不是實在人。
“三毛二?不中。人家到村裡家門口收羊還給四毛呢,你給三毛二算個啥事兒!”谷米爹跷着一隻腳咧着嘴,但沒有妥協的打算。
“這樣吧,要是四毛錢一斤我給你送一群昨樣?”屠戶一臉壞笑。
“我不要……我又不是羊販子,”谷米爹有點讓步,說話的聲音明顯低了,“我又不殺羊,不跟你一樣是屠戶。”
“不耽擱事兒了——三毛四,你賣不賣?給個痛快話,再不吐口我就走。還有一大堆事兒呢。”屠戶閃動着狡黠的眼睛,扭身要走。
“走你走,”谷米爹說,“有羊不愁賣。”谷米爹的底氣越來越不足,已經顯出沮喪的苗頭。隻要事情沒有他想的順利,他馬上會垂頭喪氣;而一旦成事,他又會眉飛色舞,功勞歸已,見人就炫耀。屠戶抽身走開,更讓他六神無主,“你别走,好生意不怕磨。”谷米爹招呼已經擠過人群走開的屠戶。
屠戶當然不會走,攆他他也不會走,他隻是做做走的樣子。這隻羊太肥了,他一眼就看中了,而且身上的膘好,兩隻前腿肥嘟嘟都是肉,殺了往架子上一挂,是張招牌,能招賬進寶。屠戶打着算盤,精心算計着這隻羊他有多少賺頭。他知道羊已經是他的,跑都跑不掉,一看谷米爹那個樣兒,他就明白還可以往下講價錢。
羊吓得拉了一地屎蛋,那些屎蛋撲撲答答摔落地上,散成一片,像是一片莊稼的籽實。谷米爹說,“你看,一路上拉了不知多少屎,還是昨兒晚上喂的草,再拉幾泡屎,不知輕了多少斤……要是在村上賣,多賣好幾斤哩。這樣吧,你買就買,不買也就算了,我還牽回家,就三毛五一斤了,不改了。”谷米爹松了口氣,為自己拿定價格而自豪,仿佛剛幹了一場累活,現在終于幹完了。定下來了。
再也沒有退步的餘地了,屠戶也就默認了這價錢。屠戶從腰裡掏出一根麻繩,走到谷米前,連看也沒看谷米一眼,漫不經心地摸着羊,突然下手,還沒看清是怎麼一回事,羊已經摔倒地上,他手裡的麻繩哧哧嚓嚓,羊的四隻腿已經拴成了死結,再大聲哀喚也不可能站起來抵抗。
捆倒的羊就在谷米的腳前,谷米蹲下身去撫摸羊的臉,羊在慌急之中也沒忘伸嘴去吻他的手,還張開嘴舔了一下他的手指。一舔谷米的手指,羊一下子安靜下來,不再拼命掙紮。
屠戶用秤鈎子鈎着捆繩稱了羊,梯形體的黑鐵秤砣在秤杆上滑動,終于懸停在秤杆的末端,“你看,五十二斤半,”屠戶拿眼斜乜谷米爹,示意他過目。谷米爹伸着頭仔細看了秤星,又從秤頭開始數了一遍秤星,才算罷休。屠戶叫,“你趕緊啊,五十多斤呢,你掂掂試試,可不是玩兒的!”屠戶掂秤的手有點抖,即使羊一動不動任人宰割屠戶的手還是抖。羊确實太重了,這麼肥的羊見的還不是太多呢。
兩個人确認斤數後,屠戶馬上抓着捆羊繩一提溜,趔着身子提起羊就走。肚子朝天的羊悸動掙紮磨着脖子亂望,直到看見了谷米它才停住尋找,死死盯着谷米。羊不再大叫,它明白大叫也沒用了。
然後屠戶一使勁兒把羊撂進了一隻馱筐。馱筐很深,穩穩地摽在一輛自行車的後衣架上,筐底差點挨着了地面。羊幾乎是坐在筐底上,兩隻前腿搭放在筐沿上,頭豎揚在筐口,但後腿拴着,身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挪開馱筐半步了。羊趴在筐口仍在尋找,它在找谷米。隻要看見谷米它逆來順受的馴服眼睛馬上閃射光彩,充滿希望。但這次谷米已經救不了它,這兒是牛羊市,是羊的行刑所,不是它即将脫離苦海的教室後頭。
谷米本想跑去再摸摸羊看看羊,但屠戶已經付完錢,與谷米爹結清。他沒有停留,握緊車把蹬開支腳架推着自行車馬上離開了。屠戶走得匆忙,甚至沒有留時間讓谷米與羊道别。當谷米再磨着身子仰着臉尋找時,沒有見他的羊的影子,也沒有聽見那熟悉的咩咩聲,眼前除了人群還是人群。
谷米爹沒有食言,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鈔票,總共是十八塊五角錢。盡管已經提前一個月或者兩個月說好賣了羊要給谷米一塊錢,但真正錢到了手,他又不想給了。他試了試,想和谷米商量一下,看五毛錢中不中,但終究沒有張開嘴。他是他爹不錯,但畢竟說過多次,要是再不兌現,确有哄人之嫌。給就給吧,谷米爹咬了咬牙,從那沓鈔票中抽出了一張,他捏着票子對着陽光看了一遍,确認沒錯後才遞給谷米,“給,”他說,“該買啥買啥去吧,”谷米爹是擔心自己一激動,會把五塊一張的票當成一塊的抽出來。十八塊多錢确實不是個小數,幾乎算是一個壯老力大半年的勞動,可以籴五十多斤小麥,而當年是豐收大年,每口人才分四十斤小麥啊。谷米爹把錢裝進貼胸的口袋裡,心思一直在這沓錢上。他要去糧坊上籴麥,淘麥磨面,要蒸過年的蒸馍。他讓兩個孩子去自由逛街,反正拿着錢呢,再者也不至于摸不着回家的路,都十來歲了,又是倆人結伴,鼻子下頭就是路,走錯了就問呗。谷米爹安排好,自己也就顧自去了糧坊,不再管兩個孩子的事兒。
街上這會兒人多起來,集市上來了,正是熱火時辰。谷米仍在想着他的羊,想着那個兇巴巴的人馱走沒馱走他的羊,要是還沒走,他還是想着去看一眼。芋頭說那你就别想了,人家還等你啊,早收夠羊打道回府了。一想羊被那人馱走虐待,說不定今後晌就可能一命歸西,被一刀宰了,谷米還是想哭。不過他已經接受現實,他心裡早有準備,知道羊無論如何是活不成的,養它就為了讓它死。養羊吃肉,天經地義啊。谷米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但他得接受這理兒,這個世上的太多想不通的事情都得接受。谷米抹了一把淚,揉揉眼,明白自己是站在熱鬧的街頭,而且懷揣着一塊錢呢。
谷米的注意力開始聚焦在了這一塊錢上。他有好些個計劃,他想買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不唯是蛤蜊油、皲裂膏,還有一本叫《捕象記》的彩色畫書、一盒有十二種顔色的蠟筆;各種吃物更不必說,都是平時饞涎欲滴而極少品嘗的,比如沾滿白糖粒的小金馃、帶體育項目人影的他們稱之為體育餅幹、炒花生、油炸小魚(擺在茶攤的桌子上)……數也數不清。沒有這一塊錢,也許就不想這些誘人的食品了,但現在這一塊錢就揣在他的懷裡,他覺得胸脯那兒硌得難受,覺得一塊錢的褐紅色鈔票實在是太重太硬了。一塊錢可辦的事兒确實太多了,讓他有點無從着手。最要緊的是趕緊去茶攤上喝杯熱茶,他們很少走這麼遠的路,都熱了一身粘汗,早該渴了,估計芋頭已經渴壞,因為他早飯隻啃了那塊幹餅子,連水都沒打牙,不渴才怪呢。但芋頭有忍性,就是再渴,他也決不說喝水的話。他們找了街邊随便一個茶攤,要了兩碗熱茶。他們把熱開水通通叫茶,而涼水則叫水,那兩碗熱茶冒着熱汽,水面上浮着一層若隐若現的水鏽。熱茶二分錢一杯,谷米沒零錢,隻能掏出那一塊整錢,讓賣茶的大爺有點為難,但最後還是生意重要,老大爺從屋裡找出一沓子毛票,一張一張将要找的錢數給了谷米。不等開水晾涼,兩個人吹着熱汽已經一小口一小口地吸溜着喝開,很快喝光,喝光了水猛一精神,口也不幹了,眼也濕潤了,身上憑空泉出了力氣。
現在錢似乎一下子多起來了,脹了一口袋,讓谷米又多了分底氣。他本來打算先去供銷社買蛤蜊油,但兩條腿卻不争氣,徑自去了那處食堂(飯館)。剛才谷米已經看見食堂的蒸籠在蒸白馍,籠頂上冒着縷縷熱汽,而下頭爐膛裡燒的是煤炭,火苗有綠有紅,仍在一個勁地跳竄,比夏天的草叢都茂盛,算着這會兒該出籠了。要是白馍一出籠就吃,香氣撲鼻不說,那是個啥美妙滋味啊。就是沖着這滋味,谷米站在了食堂前面的案闆前。那個忙碌的男人有四五十歲,剃個光頭,圓臉盤,腰粗體胖,一看就是能蒸出好馍的模樣。食堂裡的人都胖,他們天天改善生活,不胖都不中。村子裡稱吃面白油大的食物叫改善生活。
谷米猜對了,一鍋白馍剛剛出籠,熱汽四溢,屜布剛剛抽掉扔在水盆裡,光溜溜的白馍就那樣躺在案闆上,閃着磁磁的光,發着白白的香。那個蒸馍的師傅忙得眯縫着眼睛,大聲問,“你們買馍啊?不買趔遠點!”師傅也有點兇,這個集市上的人都有點兇呢。谷米說,“嗯,買馍。”他不敢使大聲,怕人家一生氣不賣給他了。谷米聞到了濃厚的白面馍的香味,喉嚨裡伸出了一隻手,想馬上一把抓隻白馍到肚裡。白馍都是四方卷子,外皮略微發青,似乎半透明,兩邊刀切的側面上有一眼一眼麻麻答答的細小孔隙,更是誘人。谷米咽了口涎水,眼睛不夠使,一會兒看師傅,一會兒看白馍。師傅終于忙完,過來開始賣馍。谷米開口就買兩隻,讓師傅有點不相信,一邊用竹夾子夾着馍,一邊斜着眼睛看,仍有點不相信這小孩子能開口要兩隻馍。當時白馍是當點心賣的,不是随便就能吃的。但谷米已經掏出了四毛錢,兩張綠色的細窄長方形鈔票,師傅也沒再多說多問。谷米舉着票子,小聲提要求:“能不能一切兩半啊?”師傅沒吭聲,走到案闆前拿起刀才問,“兩隻都切啊?”谷米點點頭。兩隻馍被調斜切開,裡頭的熱汽更重,把閃亮的刀體都燙得模糊了。谷米要了兩張草紙包馍,自已拿一份,遞給芋頭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