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了村口一看見滿地麥苗,看見了久違的綠色,羊一下子高興起來,咩咩叫着,一個勁兒想往路兩旁的麥田裡去。但谷米吆喝着它,讓它隻能看着麥苗饞涎滴瀝,而終究沒有朝近在咫尺的麥田走一步。這隻羊識号,隻要谷米一叫它,它聽話得很,既不會亂跑進麥田裡惹是生非也不會耍賴一步不走——這兩種情形都是讓人發愁的,這也是谷米爹耐着性子和谷米商量一塊趕集去賣羊的症結所在。谷米爹沒那個本事,羊根本不買他的賬,他讓羊朝西走,羊說不定會朝東;他讓羊站着,羊偏偏卧那兒一動不動……反正羊根本不把他的話當回事兒,也不把谷米娘的話當回事兒,好像它是為谷米而生,為谷米而長,眼裡隻有谷米一個人,其他人算不了它的主人,甚至可以說算不了人!谷米爹一想就來氣,想踢羊一腳,之所以打定主意賣掉這隻羊,和它眼裡沒有他這個一家之主也有點關聯。不管咋說,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這羊是不能喂了,非賣掉不可了,無論他小谷米如何狡辯,賣羊的決定從沒有改變過。不僅僅是他不喜歡這羊,也不是光想和兒子做對,這兩樣兒都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大冬天裡土地裡寸草不生的,他家沒有草喂羊,眼見着羊一天天塌了膘,不賣颠過年能瘦成一把幹柴火,到那時想賣說不準隻能賣個柴火的價錢了。谷米爹精明得頭發梢子都是空的,透風就過,不可能讓他家的羊日漸瘦削,像一小堆鈔票被日子點燃,一天一天燒下去,變成灰燼……他不會讓這火燃下去,或者說他根本就不讓這火點着,這火還沒冒煙,他已經把鈔票藏起來,任誰也找不着,别說是火啦。哼!他要賣掉羊,換成一沓子票子,足夠全家過一個豐裕的大年。
為此他和谷米商量,想讓谷米配合,一塊把羊弄到集上去。也有羊販子騎着自行車來村子裡收羊,但那是少數,隻是偶爾碰上,要是等他們來村上,還不知驢年馬月呢;關鍵是羊販子都是圖便宜才遍村子跑的,無利不起早,不剝你幾個利他怎麼可能讓你省事兒,不再往集上跑,來村上直接上秤一稱,一手牽羊一手鈔票——想得實在是太美了,天上不會掉餡餅,隻要你想省事,肯定要少賣錢,至于少賣多少錢,隻有天知道。所以谷米爹撓着頭,沒有去聽村街上有可能響起的羊販子的吆喚,他打定主意要去集上了。但去集上并不是容易事兒,你得把羊囫囫囵囵地弄去,為了能賣個好價錢最好喂飽草,吃飽的羊壓秤,能多稱幾斤呢。羊不能捆起來用架子車拉,他又沒本事牽它老老實實走。羊不可能聽他的話,他隻聽谷米一個人的,那隻有找谷米。這是谷米爹找谷米商量賣羊的原因。
但谷米哪有那麼好商量事兒的,一聽說賣他的羊,他馬上跳起來,一副決以死戰的模樣,要誓死保衛他的羊,好像要賣的不是他的羊,而是他自己。看着谷米又跳又鬧,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谷米爹幹瞪眼,一時束手無策。谷米爹是個優柔寡斷的人,他沒有打過人,當然也不會對兒子動拳腳,但兒子不買他的賬,而羊是一定要賣的,他隻有求助谷米娘。谷米娘在這方面還是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就像羊隻聽谷米一個人,谷米也隻聽娘一個人的,遇見了不好對付的事兒,谷米一杵硬氣,谷米爹就不再吭聲,使個眼色就讓谷米娘沖上第一線。于是谷米娘好說呆說,把非賣羊不可的道理說了一笸籮,磨破了嘴皮子,終于說動了谷米。說實話谷米使憋勁兒也不是沒有道理,這羊剛從學校抱回來的時候,誰看它也成不了景,連谷米娘看着也替羊發愁,怕它卧在那兒擡不起來頭,脖頸軟塌塌的,第二天說不定就得掂出去埋了。但谷米娘沒說什麼,因為谷米從前一年夏天就跟她鬧着要牧羊,她是答應了谷米的。現在沒等她閑下來趕集去牽回一隻羊,谷米已經自己提前抱了回來,讓她能說什麼呢。要是抱回來一隻會走的羊,好草好水喂幾天,精神精神,也算是買了羊,而這樣的一隻羊算什麼!谷米娘初始也沒有把它當羊看待,看着更像一小堆破棉花,或者是被鏟到院角的一坨髒雪。不但是谷米爹娘,就是街坊四鄰,也沒誰看這羊能活成一隻羊。大家都等着看谷米的笑話,看他怎麼樣抱回的羊再怎麼樣抱出去。一隻病成這個模樣的羊能養活,說給鬼鬼也不信。
谷米沒有顧及周圍疑惑的眼光,他隻是全心全意撲在他的羊身上。抱回羊的當天,他從樹柯杈裡夠下一堆紅薯秧,摘下一疙瘩一疙瘩幹葉片,喂到羊嘴邊,讓羊一伸舌頭就夠得着。紅薯秧是秋天從田裡收割回來就搭在樹上的,但等曬幹成一窠團一窠團的,冬天裡可以摘下一小朵一小朵拘攣着的幹葉片用水泡泡下面條,但更大的用途就是喂羊。冬天裡青草藏匿得沒了影兒,隻有拿這些幹秧子替代,讓羊能夠捱過漫長的無草的冬季。有時也葉了梗了的碾碎了喂豬,但豬有更廣泛的食譜,不像羊隻衷情于草,所以豬對幹紅薯秧碎碎興趣不是太濃,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嚼這些黑褐的枯燥的瑣屑食品。
起初羊伸出舌頭卷進嘴裡幾疙瘩幹葉片,似乎不太想嚼碎,終究還是嚼了嚼,寥勝于無吧。但一嚼這羊馬上品出了幹草的滋味,馬上有了興緻,上下颌交錯磨嚼,竟然有了正常的羊吃草時的架勢,像模像樣是一隻羊了。谷米信心倍增,馬上去廚屋裡趁人不在意舀了半碗糊粥,又兌了一些水,端到羊嘴邊。這隻羊很矜持,雖然渴得要命也餓得要命,但吃喝時仍然斯斯文文的,并不急躁,谷米很喜歡這隻羊的斯文脾味,都餓成這樣了,還能如此從容,你不佩服都不中。羊就那樣跪着叽扭叽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一大碗湯水——喂它湯水時谷米才知道這羊已經渴壞,不知道多少天沒喝到水了,不然不會這樣頭也不擡,不停地往喉嚨裡汲水,直到把一碗湯水喝完。接下去羊吃紅薯葉就有了勁頭兒,不像之前那樣垂頭喪氣的,病恹恹的。當谷米吃過飯挎着書包去上學時,這羊已經不是卧着,而是從地上站了起來。它站在那兒,仍然有點落落寡合,但已經能看出它戀戀不舍谷米的挂念目光了。
那隻羊沒有像預想的那樣喘盡最後幾口氣後一命嗚乎,而是第二天開始,再沒有趴卧地上站不起來過。它依然那樣難看,看上去隻顯毛髒毛長,肚子癟陷,骨頭杵出,渾身拆拆估計也沒有四兩肉。它身上難聞的臊味也沒有減低,離老遠仍然臭得沖鼻子,讓人得捂着鼻孔摒住呼吸一陣兒。谷米從沒有嫌棄它身上的氣味,他和羊那樣親熱不夠,摸過來蹭過去,他娘問他臭不臭?谷米搖搖頭,說一點兒也沒有聞到臭。真是黃鼠狼銜油馃子——看對色了!谷米娘就不再管他,任他天天想着他的羊。自從有了這羊,谷米可找着事兒幹了,放學了頭一件事兒就是他的羊,睡覺也要把羊拴在他的床頭上。而一開了春,路邊冒了草芽,樹上吐了葉片,谷米更是忙乎,隻要有空就牽着羊遍處轉,名曰牧羊。草芽太小,還不夠羊填牙縫的,谷米和芋頭其實是去大人看不見的地方夠樹葉。是的,每次牧羊都少不了也牽了一隻羊的芋頭,芋頭與羊與谷米形影不離,是村子裡的一道風景。夠樹葉不能讓大人看見,就像釣魚不能讓大人們發現一樣。樹葉歸屬生産隊所有,夠樹葉也夠得上戴上一頂挖社會主義牆角的小帽子。好在谷米總有辦法讓人發現不了,他們可以去離村子遠遠的地方,等漫野裡再沒人瞅見時才動手爬樹。兩個人都是爬樹高手,噌噌蹿上樹柯杈,咔咔叭叭折掉一大堆,在樹底下攤成一片。這時候的羊最聽話,一聲不吭,隻顧咕吱咕吱嚼嫩葉。田野裡一路兩旁大多種的是楊樹,因為楊樹是速生樹種,長得快,好成材,種上年就能買出價錢。兩隻羊從楊樹葉硬币大小時吃起,軟軟的黃黃的,味道鮮美,一直到葉片擴展成手掌大,厚墩墩的吃着壯嘴。吃着吃着,兩隻羊都長大了,谷米的羊到了春末夏初,已經換了模樣,老毛褪淨,臊味散盡,雖然還沒有像後來那樣戆實,但已經是一隻光光淨淨的白羊,瘦是瘦些,無論從哪兒都挑不出毛病了。
許多事情都像這隻羊一樣,是始料未及的。當初誰能把它當隻羊看待,誰能想它也會有未來。可它卻長大了,長肥了,能夠噔噔噔跑路,往太陽底下一站影子都黑囤囤的,而且還能賣錢。谷米爹幻想着賣個好價錢。谷米爹想不到這羊還真能活成個樣兒,大大出乎意料,所以一看到羊初開始不是個滋味,不一會兒又心裡樂開花,就像天上掉下個東西,以為是坷垃要砸着腦袋呢,不想竟是個香噴噴的肉餡餅。一切都太讓他意外,讓他大喜所望。誰也不知道老天爺打啥主意,誰也不能一竿子搗到底。你看誰不中,說不定誰最中——這是颠撲不破的真理。谷米爹為他發現了真理而沾沾自喜。
這隻羊是大隊學校“勤工儉學”結出的碩果,一入了冬天,草料告急,這些圈在教室後頭的“碩果”們發生了饑荒,每天幾乎都要餓死一隻羊,于是才促使學校當局請示公社教育小組後處理掉這批災羊。抱回這隻羊,首先要感謝的是芋頭。是芋頭強烈縱恿谷米買下的這羊,要是讓谷米自己拿主意當家,可能這隻羊就不屬于他了。但芋頭說,“我保證你能養得活,你好草好水喂上叁月,就能長得能馱着你亂跑!”谷米并不指望它馱着他亂跑,它是一隻羊不是一匹馬,馱着他亂跑不是它的職責。确實之前班裡規定每個學生必須牽羊回家喂一天時,村西頭的石頭在牽羊回學校的路上就騎着羊跑了好遠好遠,讓學生們興奮得前呼後擁,但谷米不想騎羊亂跑,他覺得各人應該管好各人的事兒,馱人的事兒不應該是羊的職責。盡管谷米不太認同芋頭的話兒,但他還是對這隻羊動了心——它太瘦弱了,要是他不牽回家,他斷定它會被餓死。在買羊前一天,谷米聽人說羊餓得能吃紙,他有點不相信,就哧啦撕了一張數學演草紙,捏拿着一角遞給這隻羊,不想它竟然真的銜着了。那是一張有着綠色方格并且寫滿了洋碼号的破紙,拿它當擦包紙谷米都嫌棄,但這隻羊竟然銜住了它,而且隻猶豫了一刻,然後就咯吱咯吱開始嘴嚼,很香甜似的,咕咚一聲竟咽了下去。在昏暗的當羊圈用的教室後頭,在污濁的打鼻子的尿臊味裡,谷米看得有點驚呆。他第一次看見羊能吃紙,竟然吃演草紙。他有點可憐這隻羊了:它是一隻不大的小羊羔,要是它能站起來的話,它的脊梁比谷米的膝蓋略低。它這個年齡要是人的話,應該和他差不多吧,聽說羊的壽命不長。至于羊能活多大歲數,相信沒有人能說得清,因為沒有一隻羊能夠活夠天命,它們剛剛長大成羊就被宰掉了。它們之所以出生之所以成長其實還不是為了挨那一刀。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隻羊餓死了并不一定是壞事。但谷米還是有點可憐它,尤其是其他羊紛紛被人牽走過好日子去了而讓它獨守教室後頭的空巢确實有失公平,它該多難受啊!于是他走近了它,不是因為芋頭的縱恿,而是因為它吃了他試驗羊是否能吃紙的紙,與他也就有了瓜葛與姻緣。它的模樣确實不敢恭維,你要是看一眼就明白為啥把它一個最後剩在了教室後頭。它一臉憂郁,肚子癟癟堪可忍受,關鍵是名曰白羊,但它全身并不白,灰不溜秋的長毛打着鬏兒,後裆更是壯觀:那兒不但不白,而且不是灰,是黃歪歪一片,臭氣熏天,褐黃的毛上還沾着黑暗的屎痂——别說去看,一想就得皺眉頭。但它卧在那兒伸出頭品嘗了谷米遞給它的紙,要是誰都不要他也不要它他覺得有點忘恩負義。不知為什麼,他想到了忘恩負義這個詞兒。它卧在那兒,當然早已站不起來,前兩天就站不起來了,吃谷米遞給它的紙就是卧那兒吃的。班主人擡眼看看谷米,伸腳踢了踢羊,然後又趕緊蜷回腳,在旁邊的桌子腿兒上蹭蹭晦氣。“你要着了?”它問谷米。谷米點點頭。班主任說,“挾走吧,”又說,“好好喂,秋後一頭大肥羊,”他不懷好意地笑笑。谷米問,“你稱稱,看得多少錢啊!”谷米不喜歡這個班主任,但他是他的班主任,他有權左右他,左右班裡的一切。班主任不想稱羊,因為羊身上太肮髒,稱羊他怕弄一手污物,再說最後一隻羊了,他已經準備讓它死在教室後頭,明早(應該能夠熬過白天)一上課就差兩個學生掂出去埋了,哪還有讓它上秤的心思。其實他手裡就掂着一杆秤,但他不想去動手稱。他說,“嗳,五毛錢算了,最後一隻,賤賣!不上秤了。”他轉身走上講台,那兒擱着一個有薄薄的尿黃色封皮但内瓤絕對是白色且帶有規整綠方格的作業本,班主任佝頭彎腰在作業本上寫上什麼,“谷米,小羊,五毛!”他說,“我給你記上了啊,先說好,你能确定嗎?”他擡起臉來。谷米想他還是能當這個家的,不需要和父親商量,因為假使父親不同意,讓他再把羊抱回來,他可以大鬧一場,撒潑,打滾,要是父親還不同意他也不至于束手無策,過年的時候他可以擁有至少八毛錢的壓歲錢(根據往年的經驗,這個把握他還是有的),他拿出五毛錢來償還班主任的賬不就得了,反正他要試一試救下這隻羊。也許谷米的努力沒有任何效果,抱不到家羊已經死了,但他還是想試一試,就像想試一試它是不是真的吃紙一樣。谷米說确定,你記吧。班主任很嚴肅莊重地捏着自來水筆在本子上亂寫一通。谷米知道他必須還這筆錢了,就是羊死在他的懷抱死在半路他也要還這筆錢了。谷米有點忐忑不安,畢竟他還沒單獨當過五毛錢的家,對他來說這是樁大買賣,是件大事。
羊是買好了,讓谷米心裡猛一歡喜,但如何把羊弄回家,使他犯了大愁。等到他買好羊,班主任一走,校園裡空空蕩蕩,隻剩了他和芋頭和羊,兩個人一隻羊站在教室門口,大眼瞪小眼,有點束手無策。羊不能走路,得抱它才能回家,而抱它怎麼抱怎麼不對勁兒,一是因為它臭氣熏天,往懷裡一抱鼻子自己先枯皺起來,出氣回氣都有點發噎;再者羊後裆裡黏歪歪的,摸到手上,一想到摸的是一手稀羊屎,滑膩膩的讓人胃直往上翻。谷米愛幹淨,受不了這穢物,别看已經買好,他有點不想要這羊了。谷米心裡這樣一想的時候,羊“咩咩”叫了兩聲,聲音微弱,好像在小聲說,“你不把我帶回家我隻有等死了。”羊沒有強迫他帶它回家,隻是這樣說說而已,這樣一說谷米心裡更不是個滋味。救人救到底,他不能丢開它。這時候芋頭自告奮勇,要試試他能不能抱羊走。芋頭不怕髒,幹髒活累活幹慣了,雖然身子骨瘦弱,但有韌性;芋頭會幹活,知道活計從哪兒入手。芋頭讓谷米替他拿着書包,順勢一籀抱起羊走前頭,沒打趔跟兒。甯抱千斤,不抱肉墩,雖然這羊瘦得皮包骨頭,算不了肉墩,但它是個活物,你抱不舒服了它依然能夠掙紮動彈。芋頭抱着羊走了一半路,累了一身粘汗,不得不放下歇歇。羊趴在地上,連頭都擡不起來,隻有眼還睜着,真是可憐!芋頭喘着氣說,谷米,喂它點草試試。谷米看着他:“到哪兒弄草啊?”芋頭的目光扯着谷米的目光朝兩旁的麥田裡瞅,麥苗長得茂盛,雖是冬天,但并沒有凍趴下,仍然顯出綠油油的老綠色。麥苗在寒風裡招搖,麥葉上的薄霜正在融化,顯出濕漉漉的,在初陽下泛出發黯的幽亮。谷米把羊抱進路旁的溝渎底,朝溝坡的幹土上擦擦手上粘的羊屎,然後爬上溝坡,蹲下來捩了幾把麥苗。芋頭也已經跟上來,哧哧啦啦地捩田裡的麥苗。芋頭說,你不捩白不捩,現在捩麥苗不會耽誤麥生長。谷米也知道這個理,知道冬天的麥葉隻要一開春就會脫落不算數,會被新葉替代,現在的麥苗隻是做個樣子,說明麥在冬天裡也沒死而已。但畢竟是公家的,要是都這樣捩麥苗,說不影響麥子生長是不可能的,收麥時肯定要減産。兩個人跳進溝渎底,握着麥苗送到羊嘴邊。其初羊有點害羞,有點客氣吧,似乎不好意思品嘗兩個人為它偷來的東西,但終究抵不過肚子空空,涎水長流,羊擡起耷拉着的頭,輕輕地舔了一下麥苗,并把一根麥葉拽進嘴裡。羊的嘴開始慢慢錯合嚼動,那根麥葉很快沒了影兒,接着羊開始自己尋找麥葉,一伸舌頭竟然一下子拽着了三四根……真是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羊更是這樣,吃了麥苗馬上就不一樣,雖然還是垂頭喪氣的,但明顯動彈多了些,似乎脖子也硬挺了,抱着它的時候,一次次試圖昂起頭來。谷米不能一直讓芋頭抱羊,他也抱了一程,還好,雖然又弄了兩手稀屎,畢竟沒有再惡心想哕,可能是麥苗的青徐徐的氣息壓住了穢氣,讓谷米清爽,反正他抱到村口,累了一身汗,胃裡沒再往上翻。兩個人一站在村口,站在那溜長長的麥稭垛旁邊,馬上長出一口氣,覺得自己大功告成,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壯舉。
胳膊終究拗不過大腿,無論谷米多麼不情願,賣羊的事兒已經鐵定,不可改變。谷米給芋頭說他的羊要被賣掉的事兒,谷米想着芋頭會替他說話,會一塊兒想辦法對付爹——也許能想出什麼辦法來的,盡管谷米不抱有任何希望,他仍然想和芋頭道道。芋頭一臉憂戚,撲嗒撲嗒嘴,望着遠處。谷米有點失望,覺得芋頭好像不跟他一勢兒,有點向着他爹。谷米生氣了,芋頭聽說他們天天在一起的羊要被賣掉再也見不着不但不幫忙而且不說一句話,這讓他意料不到也想不開。他像通常生氣時一樣不再吭聲。他們兩個鬧别扭時都是以冷場作為标志的。但芋頭還是打破了沉默局面,芋頭用淚水消融了誤解。芋頭哭了,吩吩哧哧抹眼淚。谷米不能聽見人哭,不能看見淚水,人家一哭,他自己先掉眼淚了,何況是芋頭,是他最好的“老夥計”,跟他天天在一起的人。“你别哭啊,”谷米聲音裡已經蘊滿淚水,“你哭個啥!”他想安慰他,但找不到合适的話、管用的詞兒。
芋頭望着的是村頭那口池塘,是他的羊吃豆子撐死的地方。他們此時站在打麥場旁邊的路口上,如今過了收獲季節,打麥場已經被翻犁起來作為麥田,隻給麥稭垛和羸瘦的秫稭垛豆稭垛留出來不大的容身空地。打麥場上的麥苗播種得遲,顯得瘦弱而淺薄,麥葉都掩蓋不嚴土垅。還是芋頭先哭完,擦拭幹淚水,仍茫然望着遠處說,“早晚都一樣,反正咋樣都得死。”
“死?”谷米睜大淚眼,有點吃驚,“你說羊啊?”
“不是羊能是誰。羊吃草長膘,喂一夏天,還不都是為冬天裡去挨一刀。”
谷米不是裝不知道,是真的沒有多想細想這個事兒。可不是,芋頭說的句句在理,哪隻羊能不死,哪隻羊不是為了讓人吃它的肉才活。一想到他的羊會死,會被人毫不愛惜地一刀宰了,谷米的心一陣一陣緊,一陣一陣疼,淚水又溢滿眼睛。不是誰照養大的誰不心疼,谷米一把草一碗水地将羊喂大,将一隻病恹恹卧地不起的羊羔硬是養成壯壯實實一隻大白羊,而現在要讓他牽到集上去賣了,送給人殺了,谷米一想心裡就一下子空了。
谷米聽娘的話,谷米娘就翻來覆去講賣羊的必要,“養羊就是為了殺吃,天經地義。”谷米娘說。她說的沒錯,谷米想一想也無話可辯。谷米娘還給谷米算細賬:一隻羊能賣二十塊錢呢,而小麥三毛五一斤,一隻羊能換回五十多斤麥子呢。五十多斤麥子是個啥概念?生産隊裡每年每口人才能分到三十斤麥子,谷米家五口人才能分一百多斤。誰都知道好面馍好吃,但誰也吃不起天天的好面馍。村子裡考量誰家富裕,是以正月裡好面馍能吃到初幾來度量的。一到過年,臘月二十五前後無論貧富,家家都要和面蒸白馍,算是有了年味,也是過年的首要大事。不過了正月十五是不能蒸馍的,這是老規矩,所以年前家家都要蒸夠半個多月吃的馍,然後放在泥囤子裡、大缸裡,從大年初一開始,天天吃馍就要去囤裡缸裡取。大多數人家好面馍能吃到初五也就不錯了,像芋頭家人口衆多,一年有半年缺糧,大年初一過五更吃頓好面馍,算是過了年,到初一白天,就得吃雜面馍,而到了初二以後,紅薯面餅子又官複原位。谷米娘已經與谷米爹商量好,許願給谷米——集上賣了羊,要給谷米一塊錢讓他随便花!
一塊錢是個啥概念?蛤蜊油五分錢一盒,皲裂膏一毛二一盒,就是香噴噴的精制的香脂,也才兩毛錢一盒……谷米倒吸一口冷氣,他不知道爹說話算不算數。但谷米娘說話向來是算數的,一是一二是二,不會随便許願的。谷米對趕集充滿了向往,盡管一想到他的羊仍會淚光點點,但一想到他要擁有一塊錢,可以買一堆他向往已久的物件,他心裡還是有一點暗暗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