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錢是個啥概念?蛤蜊油五分錢一盒,皲裂膏一毛二一盒,就是香噴噴的精制的香脂,也才兩毛錢一盒……谷米倒吸一口冷氣,他不知道爹說話算不算數。但谷米娘說話向來是算數的,一是一二是二,不會随便許願的。谷米對趕集充滿了向往,盡管一想到他的羊仍會淚光點點,但一想到他要擁有一塊錢,可以買一堆他向往已久的物件,他心裡還是有一點暗暗高興的。
谷米想送給芋頭一盒蛤蜊油,但一直未能如願。大隊的供銷社代銷點是一個叫劉保山的矮個子男人經管的,他總是趁人們早飯時辰來村街上,那時辰人齊,都在家裡,需要個小東小西能夠馬上來他的貨車上買。他是拉一輛架子車進村的,架車上擺放着各樣貨品:前頭的箱子裡碼着各色小物件,針頭線腦的,箱頂打開來,内壁上也是一個一個貨品格檔,蛤蜊油也就裝在其中的一個格檔裡;車把上懸挂的是煤油桶,白塑料的,洋溢着沖鼻子的煤油味,端着飯碗往那兒一站就沒有了胃口。但人們還是端着飯碗圍過來,家家戶戶需要最多的還是鹽,盛放在車廂中間的木箱裡,疙疙瘩瘩泛青。通常劉保山并不先賣貨,總有人端來糊粥拿來餅子,敬他吃完早飯再當貨郎。每天早飯時劉保山吆喝稱鹽灌油的聲音,通過他手裡舉着的一頭粗一頭細的洋鐵喇叭,高一聲低一聲地傳遍全村。
但已經連着三趟了,貨車上沒有了蛤蜊油。劉保山并不是天天來,隔一天來村子一趟。谷米心急,跑了二裡地,去了劉保山的老窩——代銷點,那間黑暗的沒有窗戶的屋子靠後牆用土坯壘起一面貨格子,但每個格子谷米伸着脖子看遍,也沒有找見一盒蛤蜊油。“小雞巴孩兒,我能哄你嗎,有了我還能不賣給你!”劉保山是個好脾氣,婦孺皆知,也許這就是讓他當代銷員的原因。谷米天天在等蛤蜊油,等得心急,一聽見村街上鐵喇叭送來的吆喝聲他就心焦,但他的蛤蜊油遲遲沒有到來,總是沒貨。“你昨弄的總沒有蛤蜊油啊,”谷米問,“我的手凍得冒水,再冒水就怨你!”谷米有點生氣了。劉保山好生陪不是,堆着笑臉,“我也沒辦法啊,不是沒貨,是一到貨馬上就賣光了。不光你凍手,天一冷哪隻手不凍啊!”
谷米急着買蛤蜊油并不是自己用,是送給芋頭的。谷米的手背确實已經凍了,手指與手背的交壤處先是腫硬成一團,接着就開始潰爛冒水,像是一隻壞紅薯。也不是太疼,隻是到了夜晚被窩裡一暖和癢得難忍。癢癢是草,一暖和就胡亂生長。其實癢也過去了,僅隻是麻辣辣地疼,這種疼算不了什麼,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谷米擔心的是芋頭的手,兩隻手凍得腫成了氣蛤蟆,連手指都凍硬了。芋頭急需要抹蛤蜊油,隻要有了蛤蜊油,小心地塗布,輕輕揉擦進肉裡去,凍瘡使哄,要不了幾天就會卷旗收兵,腫硬軟化潰爛撮口。芋頭沒有棉袖筒,不知道他娘為啥不給他做一隻,也不是太費事兒,但他娘就是不給做。村裡的孩子們戴不起手套,隻能縫棉袖筒,早起上學,路上的寒風刮得呼呼叫,有了棉袖筒手插在裡頭,凍瘡輕易不找你。谷米的棉袖筒都是和芋頭輪番戴,兩個人一替一會兒暖和。谷米的手背平整得多,但芋頭的手背卻像燒瘤的磚,沒有一小塊好地方。芋頭拿東西時,手指頭從瘡痂滿布的手背下伸出來,真像烏龜從殼底下探頸伸出了頭。
不光是手,耳朵也凍了,腳也凍了。耳朵和腳凍得輕一些,晚上就癢得更厲害,還不如凍得更重一些讓疼代替癢呢,因為被窩裡癢得貓爪抓心太難忍。每天夜晚,谷米總是在抓撓耳朵和腳底中步履蹒跚走向夢鄉。
谷米想送給芋頭蛤蜊油,有着深遠的原因。他們的最初交往是芋頭送了谷米一副杏核磨制的拾籽兒,八枚,當時他們還在玩拾籽兒的遊戲(很快他們都不玩了,因為大人們說那是女孩玩的遊戲,半大小子玩拾籽會讓人笑話),擁有一副杏核籽兒是孩子們的理想,就像想擁有一枚大銅錢制做的雞毛毽子一樣。但村子裡統共也沒幾棵杏樹,要找到杏核并非易事。芋頭這樣慷慨,讓谷米心底裡感激,但也心底裡記挂着這分情誼。剛刮起冷風的時候,芋頭從他姐那兒挖來了一疙蛋雪白的香脂,芋頭将香脂分一半到另一隻香脂盒裡,一并送給谷米。這是份厚禮,讓谷米消受不起,因為香脂是貴重物品,隻有稍大的女孩家才能用,小孩子哪能有資格用香脂擦臉抹手的。還有香脂盒,精制的燙着鮮豔紅梅花骨朵的小圓鐵盒,芋頭毫不猶豫就送給了谷米。他抹着噴香的香脂,每一次都想起芋頭,抹一回感歎一回。這是谷米要送給芋頭蛤蜊油的原委。
羊不知道是去死,得得得地跑一陣,就站在前頭等谷米和芋頭,一邊朝後得意地瞧一邊叫他們,“快點兒啊,你倆總是這麼肉!”言下之意是就它一個麻利。羊也不是真老實,它已經長大成羊,已經身強力壯,不是年前的瘦弱羊羔。羊老想嘗一口近在咫尺的田裡的麥苗,哪怕是嘗一绺也可以,祛祛舌頭上漾起的饞意。因為當初頭一回吃到青草就是麥苗,所以羊對麥苗刻骨銘心地神往。無論是誰,一生中最愛吃的食物總是和童年連在一起的,童年喜歡吃的東西總是延續終生喜歡。這隻羊也不例外,它渴念灌滿眼睛的濃綠的麥苗,它一次次申請,想征得谷米的同意,讓它一蹿跳進路邊的田裡,埋頭嘗幾口麥苗。羊和麥田就隔着一道護路溝,對于它來說,這道淺溝又算得了什麼,它也就是縱身一躍,已經四蹄被麥苗埋沒,一低頭滿嘴填滿綠翠的仙物……但羊不會越雷池半步,谷米是它的救命恩人,谷米不讓它做的事情無論它多麼想做它都不會做的,現在也一樣。它隻是咩咩申請,看谷米的臉色行事。谷米一直不允許,它也就一直趕路。它的系繩被谷米一圈圈繞在脖頸上,它是一隻優秀的聽話的羊,根本不需要系繩約束。它在前頭歡快地跑着,跑一陣停下來等等兩個人。羊哪能想此去無回路,會再也見不到天天見的谷米和芋頭了。
谷米爹悠哉遊哉,因為天還早,不是太着急。谷米爹擔心羊不聽話,牽着羊趕集有各種意外,說不定走到集上已經半後晌,集已經散了。為了防止這種拖延,他前一天就決定早早吃飯,冷清明時分起床,即使羊一路搗蛋,也不至于趕一趟集賣不掉羊。寬備窄用是他的準則。谷米想讓芋頭來他家一塊吃早飯,因為太早吃飯趕路,芋頭不可能在家裡吃到早飯。芋頭雖然與谷米日日厮混,但并沒在谷米家吃過一次飯。他不習慣也不願意。餓一回肚子沒啥了不起,又不是沒餓過,所以芋頭根本不容商量就否決了谷米的提議。當谷米牽着羊要走時,芋頭已經站在他天天上學召喚谷米時站的地方,在谷米家後的屋角上倚着那株楝樹站着,站在冷清明時分灰藍的晨光裡,一動不動,像是已經和樹長成一體。
兩個孩子跑前頭,把谷米爹一下子拉開半裡地那麼遠。羊的表現大大出乎谷米爹的意料,他想不到它這樣聽話,即不朝麥田走一步也不賴着不走,幾乎比他們三個跑得都快。以這個速度,不愁逢集正紅火時趕到,也不愁沒人買這隻羊。這樣它的心就裝回肚裡了,他斯斯文文走路,走着走着還哼起了小調。隻要在冬天的上午走上一棵煙功夫,身上就熱了,一點兒也不冷了。在這個時候走路是一種享受,他沒有理由不哼唱幾支小曲。他甩着手,嘴裡拉長調子哼哼着,像是胃疼,又像在低低哽噎。他被七扭八歪的小曲纏繞,顧不上管前頭的仨了。
谷米撇開他爹另有打算:他從襖布袋裡掏出一隻餅子塞給芋頭,他知道芋頭肚子空蕩蕩,不可能不餓。走這麼遠的路,不吃點東西,芋頭會頭暈。芋頭有一回放學路上就暈倒過,谷米在旁邊守着,大呼小叫,好久好久才算叫醒過來。谷米以為芋頭得了大病,但芋頭說不要緊,是餓的,他一餓總是暈倒,待一會兒就好了。暈倒就像睡了一覺,還能做夢呢!芋頭興緻勃勃給谷米講暈倒的經驗,有點炫耀的成分。芋頭值得炫耀的地方實在是太少了。不過谷米确實沒有暈倒過,不知道暈倒究竟是啥滋味。“那還不容易,”芋頭教谷米,“隻要你一頓不吃飯然後大清早上學路上跑一陣,準能暈倒一會兒。暈倒時路面一仄歪一仄歪圍着你繞圈跑,不信你試試。”
谷米沒有試過這種新鮮滋味。谷米似乎也不太想試。他看到芋頭暈倒時臉像白菜葉子一樣蒼白,他不想讓自己的臉那樣子白,他覺得那種白不是真白,不好看,也有點吓人呢。谷米已經開始關心自己的臉蛋,他有隻小圓鏡子,邊箍是銀色的,背面玻璃下嵌着印制有點粗糙的畫片,是一個戴紅領巾的女孩兒,傻乎乎地自以為是笑着站在葵花叢中。谷米喜歡小鏡子,但不喜歡那個滿面笑容的女孩兒,他嫌她笑得太假;那葵花也不招人喜歡,長得太大太密,和谷米認識的葵花一點兒也不像。
按照慣例芋頭是要推讓一番的,但現在他實在是太餓了,顧不上再謙虛,好像做了錯事理虧似的,悄悄接過谷米塞來的餅子,甚至都沒有拭掉餅子上粘着的袋底子裡的屑末,馬上狼吞虎咽起來。要是不趕集,這會兒正是吃飯的時辰,又加上緊跑慢跑跑了好幾裡地路,芋頭肚子裡早已經車輪滾滾。餅子是餾過的,但已經涼透發硬。雖然餅子是紅薯幹面和玉米面混成,但畢竟是面粉,吃起來舌頭上有一股甜滋滋的味道。芋頭三口并作兩口,咕吱咕吱,一隻餅子已經沒了影兒。芋頭家人口多,糧食不夠吃,平時早飯都是烀紅薯,好久沒有吃到面粉做的餅子了。盡管紅薯面也是來源于紅薯,但一旦磨成面粉做成餅子,立竿見影,吃肚裡馬上就來力氣。現在芋頭覺得有勁了,吃完一隻餅子後他菜色的小臉上竟然泛起了紅潤。他跑得有點熱,不自覺地解開了棉襖靠近脖頸的布扭扣。
誰家裡家底殷實,一看穿戴就一目了然了。谷米的棉襖也是黑粗布,而且布鈕扣的扣鼻岔了兩個,前襟沒有扣嚴實過,隻能央求外頭套的一件綠平布褂子幫忙才算沒有半敞開懷;谷米不但有綠褂子,棉襖裡頭還有一層當内衣的粗布襯衫,裡外算是三層,風叫得嗚嗚響也不會刮透。芋頭隻穿一件寡筒子粗布棉襖,扣子照例掉了兩處,露出一溜光光的皮膚。兩個孩子下身都隻穿一條光闆棉褲,都赤着腳沒穿襪子,谷米穿的是一雙露了腳趾頭的解放鞋,芋頭穿的是撇撇歪歪的棉靴。說不冷是瞎話,兩個人的腳都生了凍瘡,不但夜裡癢滿一被窩,走路稍遠一出腳汗馬上也癢得抓心。但隻要接着跑快些,癢癢就有點攆不上,就被抛開了。
芋頭吃餅子的時候,太陽出來了。太陽從東邊三裡開外的村莊樹枝間緩慢地浮起來,樹枝亂紛紛的,梢頂形成參差的一條線,又紅又大的太陽先是上緣切住了那條平行而彎曲着的線,接着就在那線之上了,而芋頭吃完了餅子,拍打拍打手,整個太陽已經全在了那線之上了,切住線的竟是太陽的下輪邊緣,就仿佛應和着芋頭拍手,它一躍而起。于是遍野的麥葉上染上了亮晶晶的紅光,點點薄霜全熠熠生輝,一閃一閃,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金玉。芋頭的臉泛起紅暈,一半是因為太陽的紅輝。
羊看見兩個人停住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有點不放心,又拐頭往回走,邊走邊問怎麼了。谷米隻顧與芋頭說話,沒有答理它。羊有點着急,頂着撲面的柔和紅光,疾步小跑過來了。
曠野裡靜谧安詳,不見人影。趕集的人都還沒有上路,寒冬的田裡也沒有農活,人們都窩在家裡吃早飯。谷米爹仍然沉醉在小曲裡,不太關心前頭發生的事情。隻要羊在,兩個孩子在,對他來說就一切安安生生的,不需要操心。他既沒有趕上來,也沒停下哼曲,仍然那樣殿在後頭不緊不慢地走,有點故意與他的屬下們拉開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