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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倆唯大哥的馬首是瞻,大哥查看了一番架子上蓬勃生長的銀耳,一聲令下:收割!三個人就開始忙不疊地用窄窄的小彎刀把喧穰穰的銀耳從袋子上收割下來。這種天氣晾曬銀耳實在是太合适了,有風有太陽,晾一天銀耳就能幹支蔫巴,兩天就能軟筋,三天下來就能屈連成一團單等第四天收幹水分。晾曬四天就能幹透,就能換來現金,兄弟倆笑得合不攏嘴。他們打算要是賺了錢就弄個烘幹機,不再這麼費事,還要看天吃飯。要是銀耳收獲時間趕上了連陰天,你還不看着銀耳長老了長壞在架子上。他們憧憬着未來,白花花暄穰鋪展,就像此刻天上的雲彩,又白又大又變幻莫測。他們天不亮就起床了,一顆顆小心地采摘。這是第一次采摘,他們老擔心會碰傷銀耳,其實長大的銀耳也沒有那麼嬌貴,随你撥來撥去,它們卷曲的葉片有韌性,并不輕易脆碎。太陽翻邊的時候他們已經把銀耳攤放在伸開的秫稭薄上,一朵朵白花蹲伏得密密麻麻,等着陽光收去它們身上的水分。兄弟倆不想讓人看見他們曬銀耳,他們選了這塊地方,離村不算太遠又很僻靜,僅隻通一條小梢路,一般人趕集上店的不從這兒過。

銀耳長勢喜人,但也不盡如意。靠近土屋門口的架子上的銀耳一直沒有長開來,縮縮答答的,最後長成了黃不拉叽的一疙瘩,沒有舒展。這些沒長開的黃銀耳還發散出一股異味,說不上來的一種氣息,不是鏽蝕味,不是腐敗味,也不是其他臭味,就是一種讓人聞了不舒服的怪異味。大哥說一茬銀耳被雜菌污染爛了幾朵也屬正常,有時整個一茬都會爛掉呢,所以進進出出土屋要格外在意。以後嚴防外人再進入,每個進屋的人必須換上消毒衣戴上口罩。尤其是靠近門口的架子溫度濕度影響最大,壞了幾袋也不為過。大哥安排把這些壞銀耳單獨收起來扔掉,最好埋掉。絕對不能吃,絕對不能吃。這是大哥的原話。大哥幫他們攤曬上銀耳就騎車走了,他的事兒太多,他家裡也種着銀耳呢,今天約好收貨的要來,而且他還經營銀耳菌種。向陽心細,用一隻籮頭盛放那些黃銀耳,朝外頭運銀耳的時候他把籮頭挂在架子車把上,不讓那些壞耳沾染了好耳。一到秫稭薄那兒向陽馬上找了一個地方倒掉了壞耳。他倒在了那處截斷斜徑的地頭上的溝塹裡,他要回家再拿把鐵鍬來鏟幾鍬土埋了壞銀耳。他有點不放心,一看那些流出不良汁水的有點澥薄的葉片他就心裡格登一響。他總覺得這些壞耳有點不懷好意。

向陽回村拿鐵鍬,向彬守着晾曬的銀耳。風實在是太大了,一陣一陣,吹去所有塵灰草芥還有濕氣。陽光就愈加明亮,就像一捆捆鋼絲在半空散開,朝四面八方攢射。麥子們踴躍傳遞消息,像是永遠有佳音。向彬長得墩實,像一隻石磙。他練過拳腳,在這樣的風裡這樣的陽光裡他想紮一下馬步,想散解一下渾身蘊蓄的實在用不完的力氣。他已經幹完了所有活計,可以歇一會兒随心随意扭動手腳了。銀耳們捆綁了他好幾個月了,他也到了松懈的時候了。有一刻他想唱歌,但他會唱的歌實在太少,颠過來倒過去也就那麼幾支,他已經在一個人待在小土屋裡實在太無聊時哼唱過無數遍。他已經唱得有點厭煩,但他又不會新歌,他就仰着頭可着喉嚨噢吼了一聲。他讓那聲音拉長,拉得和天上走過的風一樣長。一個人待在這樣的曠野可真是太舒心了。他吼完了長調放平眼光,這時他才發現不是他一個人,他看見一個身影一閃又不見了。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影。他警惕起來,遲疑了一刻朝那個身影消失的地方走去。

麥棵又密實又高,一個人在地頭蹲下來你走到跟前了還看不見呢。她圪蹴在溝底在撿拾那些爛銀耳。向彬吆喝了一聲:“哎,你别要那東西!”風刮走了他的聲音,在風裡他的聲音飄忽不定,他以為她蹲在溝底不一定能聽見,他再走近了幾步。

但她聽見了,她直起腰身扭過臉來,“是向彬啊,我以為你們不要了呢。”

風拂動着她的頭發,有幾縷發絲貼在了臉上,又一下子掠到耳際,就像有人一下一下用力扯着。向彬看見是忠誠嫂。“是我,忠誠嫂。是不要了,爛銀耳不能要,也不能吃。我大哥說千萬别吃!”向彬走過來,他的影子被陽光壓縮成一小團窩在狹窄的路面上。又一陣風刮過來,但路面上已經吹不起塵土,光溜溜的,塵土已經被吹得幹幹淨淨。麥棵被風壓倒匐匍,幾乎要一順溜貼着了地面,泛白的葉背嶄露像是一片潋滟水光。但風跑遠了,所有的麥子松了一口氣馬上又都站得直直倫倫。它們恢複常态,像是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它們靜等下一陣折磨來臨。

“不能吃?”忠誠嫂呓怔了一下,但馬上笑了,“不吃,我撿點兒喂豬。”忠誠嫂在這個春天的上午在陽光和風中在無垠的麥野裡很美很美,向彬眯眼瞅着她,“喂豬?”他側棱起臉,“我覺得最好也别喂豬,豬吃了生了病怎麼辦啊。我大哥說要埋掉,不能吃的。”向彬有點擔憂,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來,他不知道豬能不能吃這銀耳。别說是豬,到底人能不能吃這家什在向彬這兒也是個問号,他總是不放心。盡管大哥說的頭頭道,盡管他說城市裡的人吃銀耳是家常便飯,吃了長得年輕又嫩發,但他還是隐隐有點不放心。反正他是不吃。他可以種植銀耳,因為能賣錢,至于讓他吃是另一碼事兒。他堅決不吃非常規的東西。

“你最好也别喂豬!”向彬說,“我給你拿兩朵好的,你嘗嘗鮮。”向彬決定送忠誠嫂兩朵銀耳。長得暄暄穰穰的好銀耳肯定能吃,這個送人放心。要是送忠誠嫂兩朵,她就不操心那些爛耳了。向彬要讓她遠離那些爛耳,他隻有送她兩朵鮮銀耳才能勸止她。

忠誠嫂向他擺着手,“我不要,真的不要。”她說。她哪能要人家的東西,人家勞作了幾個月剛剛有收成自己都沒舍得嘗嘗呢她怎麼好意思喧賓奪主。但向彬遞過來那兩朵白花,不是虛情假意,是實打實想讓她嘗嘗。她也不是虛于逶迤,也是實打實堅決不要。向彬要放她籃子裡,但忠誠嫂掂起籃子趔開身子。“不要,真的不要!等你下回再種種開了我再嘗嘗不晚。”

忠誠嫂跟向彬打着招呼走開,她的籃子裡已經盛放着半袋子碎銀耳。忠誠嫂靈巧,手疾眼又快,一會兒工夫已經撿拾了好幾把碎銀耳。她放進盛肉的那種紅袋子裡。她慶幸在肉架子那兒多要了一隻袋子,如今派上了用場。她不相信這些碎銀耳不能吃,要是不能吃,人家還費那麼大功夫種它幹嗎。隻要多淘洗幾遍淘得幹幹淨淨就好。她割了一塊肥肉焅油,煉出的肉屈連(油渣)加一把銀耳打成鹹稀飯,糧山還不呼噜呼噜一氣兒喝幾碗!天天的午飯都是豆面條,是人都會吃厭煩,也該改善改善生活了。她還要花枝去小菜園裡掐一把小茴香,長得正蔥翠,味道清香,臨舀飯時切碎了往鍋裡一撒,鮮美無比。她要讓孩子們吃着碗裡望着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