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1頁)

過了這一年的中秋節,糧山差不多就邁過了15歲的門檻。但看起來糧山絕對不止15歲,他又瘦又高,應該是17歲或者18歲的個頭兒。當他挺直腰身站在他爹忠誠旁邊時——那時忠誠還沒有躺倒,沒有半身不遂,說話清清楚楚,走路昂首闊步——兩個人的高度隻差半頭,低的眼睛已經平齊高的鼻孔。糧山比姐姐花枝要高出一頭。按說鄉村裡不會有營養過剩,糧山一年裡隻能吃到有數的幾回肉,到如今在人世待了15年,他還沒有嘗過牛奶的滋味。雞蛋也不是天天能吃到,他娘還指望雞蛋換錢花。糧山有點像一株過施尿素的玉米,他在瘋長,把其他的事情一概忽略而隻知道往上蹿。他的身體不太勻稱,細高細高,讓人總擔心他最終不栽倒也會折斷,反正不會安安穩穩的長大。他的心智沒有跟上個頭兒的增長,甚至和個頭兒差着不是一截,比低他三分之二的孩子也明白不到哪兒去。他見了人隻會傻笑,是真正的笑,隻要是個人,隻要心稍微軟一點兒,面對他那種笑都會有點想哭,想模糊雙眼落淚。他笑時眯縫着眼睛,或者說眼皮埋葬了眼睛,嘴咧到耳根兒,沁黃的牙齒坦露出來了,牙龈坦露出來了,連牙龈上頭與嘴唇接壤地區的粉紅肉褶也向你橫亘出來。那種真誠的笑帶有一絲巴結,有一種“請你拿去殺了我吧”的哀懇。他笑得讓人想哭。他好幫人忙,隻要需要就幫任何人的任何忙,幫完忙有人要是當胸踹他一腳,他仍會對人傻笑。他隻會傻笑而不知滋生仇恨,他心田裡沒有仇恨的種子。

糧山從小耳聾,舌頭隻會嗚嗚啦啦撥拉出聲音而撥拉不出字語。他總在朝人咿咿呀呀地亂叫,急得雙手支支挲挲就是難以一吐塊壘。通常經過一通手腳嘴眼渾身各路器官全方位動員後發現收不到任何效果,糧山會漸漸失望乃至絕望,他會在四肢躁動後戛然而止,一動不動,隻是那麼腦門還在沁着汗珠,嘴巴就大張着開始對你傻笑。傻笑,是糧山深刻無奈的唯一一種情感表達方式。

此刻糧山在聽從忠誠嫂的吩咐,揮舞着一把隻剩了一小把枯枝的秃掃帚打掃衛生。他要把他家院門前的一片地方打掃幹淨,好供大夥兒午飯時辰從各家端着飯碗圍過來席地而坐。忠誠嫂人緣好,他家門前曆來就是個飯場,不分春夏秋冬,隻要不是雪雨天氣,這條巷子的好幾戶人家都要端着飯碗前來聚會。他們要在這處小小的飯場裡交流一切需要交流的東西,包括感情,包括雜收并蓄的各路或真或假的信息,當然也包括各家的飯食。他們的生活都很拮據,飯碗裡都沒有太像樣的飯食,無非早飯糊粥,午飯面條,晚飯則能省即省,大多人家是不碰飯碗的。這條胡同裡的人們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鮮有改色的飯食。平素誰家的镪鍋鏟子一響,滿條胡同都能聽到那悅耳的聲音,能想像出響聲發出的地方在炒菜,熱油在漆黑的鐵鍋裡歡快地和鏟子擊打吱吱地冒出藍煙,那藍煙香噴噴溢散,飄滿一整條巷子,并向别處的村街彌散。一般誰家動鍋鏟子的時候,家裡或者是來了客人,或者是正辦紅白喜事,反正平常四度沒有誰家的鍋鏟子輕易唱響。但今天忠誠嫂家的廚房屋頂炊煙袅袅,伴随着炊煙四溢的就有鍋鏟子零亂的歌唱,還有油香,一種脂油在熱鍋上綻放時漾起的誘人噴香。

用這麼一支秃掃帚讓糧山掃地,确實是有點難為他了。他不太精通掃地的技術,動作生硬,東一榔頭西一斧子地雙手緊握掃帚把兒硬往地上戳,仿佛他拿的不是掃帚而是一支長槍,槍口對準的敵人全埋伏在地皮下。他紮着架勢盡心盡職地工作,可地上的草屑沒走,浮土也僅僅是略微挪挪地方,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呼呼哧哧掃了半天,沒有一片幹幹淨淨的光溜地方坦露在他家的院門前,好讓忠誠嫂從廚房出來視察時喜出望外。院門前的那方地面在糧山的手下變成了花狗臉,不但沒幹淨,反而比先前更糟,本來瓷實的地皮劃破了幾處,像豬拱過一般。忠誠嫂站在院門口,掀起腰裡束的黑粗布炊巾擦着手,睜開被煙熏火燎得微微泛紅的雙眼,看完糧山費勁兒掃出的地,不出聲地笑了。他嗔怪地奪過掃把,呼呼啦啦地自己掃起來。她沒有責備糧山,甚至沒有不滿,她隻是無奈地那麼笑一笑。對于大兒子糧山,她隻能用這種無聲的淺笑來表達那種幾近絕望的辛酸。

糧山幹活粗枝大葉,但他勤謹,手腳不使閑。這邊丢開掃把,那邊已經跑進院子,要幫着弟弟糧峰攙扶他爹出來。忠誠在屋子裡窩憋急了,早想走出門口,再不見天他覺都睡不穩。無奈他不能自主行動,挪兩步都得人扶着,他又不想麻煩人,自己的孩子也不想多麻煩。他在練習行走,他兩手扶着方凳,撅着屁股,把重力放在聽話的這半邊腿上,接着再試着讓病腿承擔重量。他一次又一次不懈地重複這動作,他差不多就可以挪動了,隻是一不小心就會跌倒,處處還得人扶持幫忙。小兒子糧峰伶俐,不等他跌倒會馬上在後面架住他。糧山雖然手腳慢半拍,但他甯願自己躺地上也決不讓忠誠的身子落地。所以忠誠有兩個兒子在跟前,心裡熨貼許多。他不讓女兒花枝靠近,他覺得女孩兒家幹淨,他病得太久,渾身散發的味道不好聞。隻要天一暖和他就要讓忠誠嫂燒一鍋熱水好好渾身洗抹一遍,他平時愛幹淨,但這一病想幹淨也幹淨不了,隻能湊合。這病來得突然,半邊身子說癱就癱了,動彈不得,忠誠自己也被打懵了。他一向鐵打的一般,再重的活計都拿得起放得下,這樣鐵塔一般的身體竟然會中風,會偏癱,讓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也想不明白。

忠誠艱難地挪出了屋門,接着又挪出了院門,像是走過了萬裡長征。他歪着身子坐在方凳上,身上拿捏出了一層汗。他的頭略微向一旁仄棱,眼有點斜,嘴也有點歪。但現在已經好到了天上,眼睛不再流淚,嘴角也不再挂耷明晃晃的口水。他管不住那些淚水和嘴水,好像那不是他的,與他無關。人一病真是窩囊廢,明明是自己身上的物件卻當不了家,這最讓人心急如焚。癱了的半邊身子明顯瘦弱,病腿比好腿細了一圈,胳膊也細,肌肉全都萎縮。歇了一口氣忠誠心胸就一下子開闊,他終于坐在了太陽地裡,而且朝南一眼瞭老遠,可以看見他做夢都想見到的碧綠的麥田,聽見百靈鳥的歌唱。忠誠家是噓水村最南一戶人家,門前就是護村溝,外頭就是一望無垠的田野。他悶在屋子裡也能聽見百靈鳥唱歌,但和坐在胡同裡朝南望着聽見截然不同。他仰頭盯着看,仿佛望見了雲彩眼裡不大的黑點,仿佛那小鳥知道他今天要出來看它。風走過屋頂,發出勁鳴,樹枝上沒有舒展的嫩葉全都聽風的話撺掇身子,竭力拔高,樹枝也抖動不已。偶爾有一股風掉隊,落進了胡同,但一卷身子馬上又跟上了隊伍。胡同裡背風,刮不着忠誠,要是在溜風口裡,忠誠嫂絕不讓忠誠出來。還沒到吃飯的時辰,隻有忠誠家門口有人,停不了一小會兒,忠誠知道那兩三家門口都會走出人來,都會湊過來拉話。他渴望有人說說話,他想知道外頭的消息,想和人在一起。

等忠誠坐安穩了,糧峰馬上端來了他的茶缸。忠誠茶缸不離手,他聽從醫生的吩囑,要喝這種銀杏葉泡的茶,據說特别管用。有病亂求醫,現在忠誠痊愈心切,想試試天底下一切偏方,要是有人說青麥苗能他這病,他想都不想馬上就變成一隻羊去田裡嚼得嘴角冒綠沫。掉瓷的缸子一端到手上,他的好手感覺出了暖暖燙燙,他的心就更熨帖下來。再說有風有太陽,天氣這麼晴朗,樹全在發芽,泡桐花邊開邊落,胡同裡不遠處落了一層桐花,他能聞到那芬芳。紫紅的泡桐花被人踩碎,香味就更濃。忠誠張開鼻孔,拚命嗅着花香。麥苗的清香也一陣陣随着百靈鳥的叫聲蕩漾過來,還有油菜花,還有紫楝花——忠誠竟然聞到了紫楝花的芳香,但紫楝花還要等半月才能綻放。也許是他的嗅覺病得過于靈敏,也許是他想看開花想得太癡,他靠牆坐在胡同裡,仰着鼻孔偵探各種氣味。

接着犁铧端着飯碗就湊過來了,他娘也過來了,他爹也過來了。犁铧的大哥立冬去他姥娘家幫着幹活了,不然早就偎過來了。不大一會兒東運家娘也端着飯碗過來了,好久沒見忠誠了,都要過來搭個話。再說太陽這麼暖和,樹葉沒有布起蔭涼,太陽一曬趁着吃飯的熱氣兒,渾身沁出細汗,又這麼拉着長長短短的柔和話語,舒舒坦坦。幾家人圍作一堆,話聲和呼噜聲響成一體。忠誠嫂和花枝因為焅油耽擱,端飯稍晚了一些,但也很快端碗出來了。

忠誠嫂碗裡見了肉,當然要先給鄰居們嘗嘗。她和花枝各端了一碗肉屈連鹹稀飯,送給犁铧家和東印家,然後才給忠誠端飯。鹹稀飯确實香,幾家人贊不絕口,尤其是加了小茴香,格外出味。這是啥呀,嘗着像粉條又不是粉條,咯咯吱吱,一嚼脆脆挺挺的,太好吃了!他們贊歎,但誰也弄不清忠誠嫂的手藝。忠誠嫂手巧,做啥啥好吃,是出了名的。忠誠嫂被誇獎,隻是笑笑,最後才亮底兒。怪不得這麼好吃,原來是銀耳,是城裡人愛吃的稀罕物,曬幹了一斤要好幾十塊錢呢。城裡人還沒吃上呢,咱們先嘗嘗鮮。他們又說起了向陽向彬弟兄倆腦子好使,但說來說去還是他們的大姐找了個好姐夫。當然也說說小土屋,說到銀耳是不是吸地氣,會毀壞噓水村的風水……糧山不聽他們說銀耳說風水,一心撲在飯碗上,他也不嫌燙,呼呼噜噜,其他人隻說話還還沒顧上喝幾口呢,他已經喝掉了一碗。糧山回去又盛飯,忠誠嫂說他嘴太饞,一群人笑得合不攏嘴。

太陽已過當頂,就像忠誠的眼睛一樣稍稍有點歪斜。大風不過午,似乎風有停息的征兆,但發黃的嫩樹葉仍在抽搐,像是很冷。百靈鳥不唱了,大家都沒在意百靈鳥停止了歌喉。偏斜的太陽變得更小但也更亮,有點發青,根本不讓人看。太陽紮人眼。就像老虎或豹子捕獲獵物的前一刻瞳孔緊張得越縮越小,太陽似乎在變小變青。糧山已經第二次從趷蹴的地方站起來,他現在正在呼噜第四碗。他的嘴就像不知魇足的水泵在一個勁地吸啜。犁铧端起了那碗鹹稀飯倒在自己的空碗裡又把剩下的一半倒給了他娘。他把碗遞給忠誠嫂,她接過碗也端着自己的空碗回了廚屋。東運娘不再作假,幹脆地端起那隻稀飯碗倒在了自己碗裡馬上就伸着嘴呼噜呼噜的吞噬聲山呼海嘯。忠誠隻吃了一碗,他想歇一歇,他有點胃裡發燒。他端起了那隻掉瓷的白茶釭。有一隻雞從院子時跑出來,像是在被人追趕,咯哒咯哒一路急促地叫喚。“是不是看見啥了?”花枝有點驚疑,“沒見過雞這麼害怕啊。”梁峰馬上回了院,他要察堪一番。那隻雞仍在叫,但已經跑去了院牆南面,沒人再管它。

犁铧伸着頭喝稀飯,他穿的毛衣太瘦了,緊巴巴貼着皮,下擺上吊,袒露出一溜肚皮。他娘低頭喝了一口稀飯,但仍操着他的心。“犁铧長得太快,毛衣該換換了。”她有點欣慰又有點愁戚。她喝了一口又看犁铧。

東運娘隻顧喝稀飯,沒有管他們。她不再接話。她的碗裡響起拉大車的連續滾動聲。她吃飯快,很快就喝完了。她沒當過兵但還是吃飯快,是五八年五九年吃食堂養成的習慣。當時你吃慢一點兒你就吃不到嘴裡啥了,許多人後來都餓死了,但她沒死。東運娘命大,她吃飯快。

糧山正吃得起勁兒突然不吃了,他伸着頭,臉朝一旁歪。他想打嗝但打不出來,他伸了伸脖子頓了頓,就像吃幹馍沒喝水噎着了一樣。他又伸一下脖子。忠誠嫂早已看見,她走過去對着糧山的後背輕拍了幾下,“是不是噎着了啊?”忠誠嫂伸手替糧山擦去了嘴角的流水。“你怎麼了?”她有點上心了,她覺得哪兒不對勁,“是不是胃疼?”

但糧山噢喽一聲要幹哕。他的頭一伸,但沒有哕出來。也許是吃反胃了,是不是沒吃過大油一吃大油胃腸受不住(他們稱豬油叫大油)。忠誠嫂沒有多想,仍然在拍梁山的後背,好讓他吃的稀飯從胃裡下去,不再嘔吐。但她的拍擊沒有任何效果,糧山的脖子再一次伸長,哇啦一聲吐了一大片,差點濺射到忠誠嫂身上。“花枝,花枝,去拿手巾,端水!”她叫嚷女兒去拿毛巾,糧峰已經送回去飯碗,立即回院去壓水井端臉盆。

半盆水剛端來糧山又吐了一回,這一次吐得更厲害,昏天地黑。忠誠嫂心裡開始打鼓,莫非是割的這肉有毛病?畢竟是一塊剩肉,是最後一塊。她的眼前又浮現出賣肉的那個魁梧男人,她否定掉了這個想法。莫非是銀耳……她不也敢往下想,她不讓自己往下想。

第二盆水不是糧峰端的,因為糧峰也開始捂着肚子,他也想嘔吐。這時忠誠嫂再次想到銀耳,她讓糧峰壓水一遍遍淘洗,擇幹淨了可能的爛片。不可能,不可能。她對自己說。我淘了好幾遍,淘得夠幹淨了。嘩啦啦的井水足以沖去所有不幹淨。但是糧峰像糧山那樣嘔吐,有點昏天黑地。

忠誠兩手扶着方凳彎着腰站起來,他緊張地看着兩個兒子。“得去衛生所,得找風華爺!”他說,“别是食物中毒啊,得找風華爺!”

這時候犁铧爹賴娃走過來。賴娃精瘦幹巴,面色紅潤。他的個頭不高,但幹事利落。左鄰右舍家裡有了事全找他過問。賴娃一碗水能端平,又有心計又有能力。别看他精瘦,幹活一個頂倆。他走過來。這時花枝也有點想嘔吐了。

賴娃說,“是食物中毒,趕緊去集上。風華爺那兒估計治不了。”他說着指揮犁铧去拉架子車,但犁铧也開始捂肚子,他的胃有點疼。賴娃心裡咯噔一響,“乖乖,恁厲害嗎,就吃半碗就能中毒嗎!”他知道不是小事了。他立馬高聲叫人,聽他扯着喉嚨吼叫好幾個人圍過來。賴娃發出的是隻有失火時才發出的呼叫聲,有點類似防空警報,大家夥兒全被他的叫聲吓着了。人們在圍過來,隻要是在家的大人孩娃全都在圍過來。

住在噓水村北頭的大隊支書二垛也有人去叫了。這種緊急情況得有個撐頭的,而二垛是不二人選。二垛有威望,從五八年就開始當支書了,一村人全聽他的。二垛從不為自己着想,麥稭火性格,動不動就罵人,有時還打人呢。他曾經因為一件什麼事掃嘴打了一個小夥子兩巴掌,小夥子不服氣要找他的事兒,但村子裡幾個七八十歲的白胡須老人不願意了,直接去找小夥子他爹。他爹又去揍了這小夥子一頓才算平息了事。二垛隻講公平,五八年他才二十浪當歲,正是吃食堂飯食緊張的時候,他每天吃過飯當衆稱好馍和面的斤兩,第二天一大早再當衆稱一遍。要挨餓大家一起挨餓,但決不能不公平,讓有人貪便宜有人吃虧。二垛就是憑這一點,支書一當當了幾十年。

二垛不是一個人來,他的身旁還跟着趙風華。趙風華背着他那隻藥箱,那還是多少年前上頭配發的紅十字藥箱,但那藥箱是真牛皮的,再用上三二十年也不見起會磨壞。趙風華也是老赤腳醫生,當年他的診所叫大隊衛生所,當時每個人看病隻須拿五分錢就可以了,因為每個人都參加了合作醫療,看病是免費的,隻是藥品有限醫術也有限。但趙風華從沒使過閑,幾個村無論誰生病他都是最先到場者,無論冬春秋夏,無論白天黑夜。隻要有趙風華在場病人就安貼多了,心裡踏實,好像天底下再重的病都能扛過去。趙風華給所有的病人帶來最深的安慰,這一點強過醫藥的作用。趙風華這三個字在噓水村最響亮也最深入人心。

忠誠也癱在地上了,正在嘔喽嘔喽地朝外吐。三個孩子吃稀飯最多也最嚴重,已經吐得一塌糊塗。忠誠和忠誠嫂吃飯都是先緊孩子們,兩口子最後吃,吃得慢也吃得少,所以症狀相對輕一些。忠誠嫂被吓傻,一邊捂着心窩嘔吐一邊懊悔得捶天跺地。她的心比她的胃更疼。趙風華皺着眉頭,一個一個檢查一遍,确定是中毒,而且确定是吃了毒銀耳。那隻雊雊亂叫的雞已經死在了院牆外頭,它臨死前翅膀撲棱得一定很瘋狂,地面上的塵土都像掃帚掃的一樣光淨。這隻雞的嘴角流血。趙風華一邊讓人準備家夥送往鎮衛生院,一邊用一支手指插病人嘴裡催吐。他在一本書上看過食物中毒最重要的是催吐,吐出有毒物質。

二垛的光頭在人群中晃來晃去,他的頭皮發青,襯得他的臉膛更顯赤紅。他神色嚴峻,大聲地叫喚,不停地罵人。“賴娃,把南隊能打能跳的全找來,趕緊摽軟床!”但賴娃不想買賬,賴娃不停地抓自己不多的頭發,他一着急就這樣,這是習慣。賴娃有點毛頭,顧不上二垛的話,這激惱了二垛,他開始大罵:“媽的逼,你再不趕緊看我不扇你!人命關天的事兒,你敢怠慢!”賴娃窄紅的瘦臉扭向他,全是無奈,“二垛爺,你看我……犁铧和他娘也都躺倒了,我得先安頓他們啊。”賴娃輩份低,比二垛免好幾輩,張口合口隻能叫“二垛爺”。二垛斜眼瞪瞪他,知道訓錯了,但他不會當衆承認錯誤。他又接着叫另一個人,叫他們趕緊去摽床。

其實哪用得着二垛指令,所有人都在行動,已經有好幾張軟床搬過來了。男人們全都在忙碌,他們不用人催,有條不紊在準備。扁擔被苎麻繩綁在了床梆上,七張軟床已經一一摽好單等出發。三個病情厲害的孩子被擡上了軟床而且馬上喝閃喝閃運走。四個人擡一張床,他們全在小跑。時間就是生命,他們不能耽擱分秒。接着忠誠和忠誠嫂也擡走了,犁铧和他娘也擡走了,東運娘也擡走了。忠誠年邁的父母親被接來看家,照護一院子張嘴貨。二垛讓東隊的建成騎車先去衛生院。建成嘴會說,有一套與人交際的本領,派他當打先鋒最合适。二垛沒有把剩下的人放走,他讓趙風君記賬,讓有錢的要立馬出錢。這是緊急情況,誰有錢先拿出來,秋後算賬,村裡從來不會虧待誰。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村子裡這麼住院一大群,天塌下來的大事,首先需要的是錢。

向陽向彬兄弟倆像是對衆人犯了重罪,一臉沉重,不到萬不得已一言不發。他們已經拿出了所有錢,都交給了趙風君。向陽給二垛請假,要他放向彬去大哥家拿錢,大哥有錢。二垛不吐口,二垛都沒有正眼看向陽。盡管弟兄倆沒有做錯什麼,但是他們把銀耳這玩藝兒引入了噓水村,不講其他,這就是大錯特錯,不是你的錯也是你的錯。不能離開,還沒究講你們呢!二垛已派人鎖了銀耳房,要保存證據,等待派出所或者其他上級部門來檢驗。向陽說不要檢驗也是銀耳的毒,我是真不知道,我隻知道種了能賣錢,誰承想這麼毒。我要是知道這麼毒再多的錢我也不種。二垛不想答理他。二垛臉朝向一旁不願曬他一眼說你别跟我說,你跟老少爺們說!老少爺們沒人吱聲,最後還是一位拄着棗木拐棍的老人說了話,他顫顫索索地說不囫囵話,但意思卻明白:也不能全怪向陽向彬,他們也不知道這東西有毒啊,還不是想多掙幾個錢吧,還不是都窮嗎。他要是有金山銀山,你叫他剜着根子去種這東西他還不種呢。不知不為罪,事情既然都這樣了,就放他們一馬吧。

村東頭的建疆交了錢,二垛一看他隻交了十幾塊錢馬上就大發雷霆,“你擀煙賺了多少錢你以為我不知道啊,你趕緊回去拿錢,不要給我賣窮!”建疆說我是有幾個錢,但都借出去了,俺姐蓋房子你還不知道嘛,來拿了幾回錢。二垛說别連上你姐,不提你姐我不生氣,聽說為了那倆臭錢你和姐夫還吵了一架。建疆說都覺得我是搖錢樹,你說就擀了兩個冬天的煙都是錢我能賺多少。建疆有點委屈。二垛說你賺多少錢我不管,反正你今天得拿錢來,你就拿這一點錢是過不了關的。你打發讨飯的啊!建疆沒有辦法,打頭回去拿錢。還是二垛面子大,建疆交二茬錢時就是厚厚的一大卷鈔票,可不是頭一回稀不冷騰的幾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