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1頁)

楊忻脫掉白大褂,又檢查了一遍值班室,然後就掏出了鑰匙要鎖門離開。他忙乎了一整個上午又加小半個下午,太陽已經歪到西邊他仍沒有吃午飯。别說吃飯,他一上午連水都沒打打牙,一刻不停地在說說說。他坐在值班室裡真有點厭煩這些病人,問個沒完,羅哩羅嗦,絮叨無關緊要的各種症狀。他不想聽,不想聽也得聽,他耐着性子不發火而且要堆上笑容聽他們無休無止地講下去:睡不着覺,身上某個部位跳痛,吃飯時打嗝,某根肋骨無端地往上跷,走路快了就放屁噗噗噗噗……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碰不到的。常常是診斷明确,卻被他們這些事無巨細的自叙攪亂。楊忻想盡辦法掌握說話的主動權,要讓他們的話題拐彎,但事倍功半。他隻有耐心地聽下去,一邊聽一邊筆走龍蛇。他在那張長方形的處方紙上寫下各種藥名,然後再簽上自己的大名。他盡意随手亂畫,隻要藥房工作人員能看懂就行,最好每個病人都不會看懂。

在這裡上班根本不分你值班不值班,病人都是直接找你,他們找的不是醫院而是某位具體醫生。楊忻雖然年輕,才二十浪當歲,剛剛剃胡須,但已經遠近聞名,算是一方名醫。他是正兒八百的醫專畢業,當時大學生實在是太少,讀了醫學院校誰也不會再來這個鄉旮旯裡的小鎮當醫生。那些四面八方村子裡來看病的指名道姓要找他,門診與病房隔兩月一輪換,按說病房醫生不再看門診,可是病人照樣找到病房。楊忻隻能照單全收,把病房醫生辦公室當成門診。反正這個小鎮衛生院根本不分門診和病房,就像不分你值不值班一樣。小鎮隔天一逢集,逢集病人多,背集病人少。今天是逢集的日子,楊忻本來已經值了夜班,而且夜裡來了急診,兩幫年輕人打架,一人的頭部被棍棒敲出重度腦震蕩,處于輕度昏迷,楊忻整夜沒合眼。他給病人用止血藥,用降顱壓的甘露醇,等到病情稍稍穩定才讓他們轉去縣醫院。病人早飯時刻才被一輛機動三輪車拉走。他已經盡力,他也知道這個時候病人應該禁止搬動,但這個衛生院條件實在太差,除了能推過去炮彈一般的氧氣瓶吸吸氧外他幾乎束手無策。要是這個年輕人是硬膜外出血,需要緊急開顱手術,他隻有幹瞪眼,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得讓他轉院,盡管知道到了縣醫院也做不了開顱手術他也催促他們轉院。這個顱腦外傷的病人一走他長出了一口氣,心裡一下卸去了千鈞負擔。他沒有補覺,坐在醫生辦公室接診絡繹不絕的病人,但他沒有感覺到困倦和勞累。心累是最累的,比幹重活更累。萬事大吉。他鎖上門,眨巴眨巴澀酸的眼睛,突然想哼一支歌。他已經好久沒哼歌了,他哼起一首校園歌曲,熟悉的樂曲讓他撫今追昔,突然就想到讀醫專時期的文體委員。她長得頗有風韻,當時站在班級前頭教他們唱這支歌,後來他們班還參加了全校歌詠比賽,就是靠這支歌拿了獎。

但他剛剛哼了歌曲的開頭,一個急急慌慌的小青年就讓這歌戛然而止。他的個頭不高,還沒長開,頭發亂蓬蓬的,穿着一件綠色的舊毛衣。他闖進病房院子裡東瞅西瞅,兩隻眼睛不使閑,好像他養的狗跑進了哪間屋,或者他正追一隻兔子,而兔子一蹿就跳進了這院裡。“你找誰?”楊忻問。他覺得這個小年青腦門子上沁着汗,有點不正常。他應該不是精神病。他在找什麼東西。

“楊醫生,楊醫生在哪兒?”小夥子已經來到了他面前,他在大口地喘氣。他睜大眼睛盯楊忻,他想從他這兒找到答案或者伺機向他發起進攻。他胸脯一起一伏大口大口呼吸,他用這種猛然暫停的方式等待答案。

“你找楊醫生有事?啥事?”楊忻甚至沒有正面看他,他隻是微微側歪着臉,他想趕緊走掉。他實在應該休息一下了。他有點困了。

“啊,你就是楊醫生吧!快,快,不得了啦!吃銀耳中毒,中毒,一下子好些人……我們村的人都來了,摽床擡來了……馬上就到,馬上就到,我騎車打前站。”小夥子有點激動,他想給楊醫生磕頭。他不知道該如何說清事情,擡病人的大隊人馬很快就要到來。他急得右臉頰上的一條小橫肉嘣嘣亂跳。他兩隻手舞紮着想叫楊醫生趕緊準備,人命關天,别耽誤了治病。

“哪個村?”

“是,馬上到……啊不,是噓水村……石槽集東南的噓水村。七裡地。”

“幾個人中毒?”

“一群人,一群人……一個,兩個,三個……是七個,不,是八個……我不知道,就是一大群人……摽床擡了一長隊,從這兒排到,大門口。”他說不囫囵話。他的情緒無法穩定。他已經不會數數,或者失去了計算能力。他擡起手背擦拭額頭。說話讓他很累,有更多的細汗正在泉出來。他的兩隻腳停不住,他想跳跳,他就不住地跺腳。

他打開已經鎖上的辦公室的門,請小夥子進屋說清原委。如果是七八個人食物中毒也不是小事,衛生院的醫務人員又都得動員起來急救。食物中毒多發在夏秋季節,去年夏天楊忻救治過一批三十多個患者,參加婚宴,豬肉被大腸杆菌污染變質,上吐下瀉,他開始還以為是霍亂暴發流行。當時病房院子裡躺滿了患者,嘔吐聲響成一片,門診前頭的空處全擺着摽床或架車,全都需要緊急輸液。病人迅速脫水,如果輸液跟不上就會導緻失液性休克。醫生和護士不是在工作而是在戰鬥,按說醫生是不負責紮針的,但那次每個醫生全在捏着針頭拍着病人的胳膊找靜脈。好在結果不錯,雖然患者衆多而且病情嚴重,最終沒有死亡一個人,全都搶救成功。但楊忻拿不準這次又是哪種中毒,他弄不清銀耳中毒是什麼,他甚至不太清楚銀耳是什麼。他一邊聽小夥子東一斧子西一榔頭地講述,一邊翻開一本紫紅色封面的内科學尋找,但他翻來覆去沒有找見銀耳中毒的章節,這本書的作者們很可能和他一樣對銀耳所知甚少。

接着院子裡就填滿了匆急的嚷嚷聲,病人們擡來了。軟床上摽着扁擔,四個男人擡一張床。男人們渾身都被汗溻得黑濕,他們已經甩掉了厚衣裳,身上隻剩一件粗布單衣。他們被跑步帶起來的急切一時緩不下來,說話短促,動作敏捷。楊忻先檢查一個男孩,他的病情最重,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态。他一直在幹嘔,發出嘔吐的聲音但嘔不出來胃内容物。他是反射性嘔吐。他表情痛苦,嘴角咧到耳根,兩手總往肚子上抓撓。他有腹部絞疼,但他不會說話。旁邊站着的人說他自小就聽不見聲音,他是一個先天性啞巴。

病人仍在擡過來,真像那個小夥子說的有一大群。楊忻顧不過來了,他明白形勢的嚴峻,他讓年輕的護士先别給每個病人進行常規檢查測體溫量血壓什麼的,得趕緊去通知劉院長。劉院長是業務院長,是老醫生,專業水準談不上多高但能處理一般病人。他得讓劉院長動員醫護人員參與搶救,盡管他們對銀耳中毒所知了了但食物中毒的搶救程序大同小異,現在要緊的是清出胃内容物,能催吐催吐,昏迷病人不能吐就下胃管沖洗。還要趕緊輸液,大量嘔吐會導緻水和電解質平衡紊亂,急待糾正。而後者同樣能導緻昏迷,中毒的昏迷和水電平衡的昏迷攪在一起更增加救治難度。

楊忻的瞌睡蟲全被攆跑,他精神飽滿動作伶俐兩眼放光,沒有了一絲疲倦,好像他不是一夜未合眼而是睡得餍足一覺方醒。這就叫應激狀态,此時他的腎上腺皮質激素水平一定很高,好讓他應對這突發事件。賴娃心細,在忠誠家壓杆井邊找到了擇掉的一堆銀耳碎片,他用一塊靛黑舊布包着拿來讓醫生明鑒。楊忻撥拉着那些略微發黃的薄薄的碎片,拿出一片放在一張白紙上想看郵究竟。賴娃說這家什毒得很呢,那隻雞隻叨了幾下就撲棱撲棱翅膀死了,死在院牆根兒。賴娃家裡中毒兩個人,他精神抖擻,看不出他有發愁的地方,隻要到了衛生院他心裡就踏實了。

劉院長當然不用叫,已經腆着肚子自己過來。衛生院來了這麼一撥病人他哪能不知道,這個大院裡有個風吹草動瞞不住他的,何況這麼雞飛狗跳的。他大緻知道了情況,通知所有醫生和護士馬上到病房幫忙,投入救治,其他科室也要嚴陣以待。他在這兒已經待了十幾年,啥事都經易過,明白這種事件的性質。群體性食物中毒要立即上報的,他先了解清楚情況,然後上報鄉政府和縣衛生局。

劉院長平素從不戴工作帽,他嫌白帽子戴在頭上别扭,他不喜歡戴帽子,但現在他不但戴了白帽而且穿着白大褂顯得周五鄭王。病人們已經安排進了病房,救治程序已經展開。楊忻坐在辦公桌前不斷地開處方,開出一瓶瓶液體。啞巴少年陷入深度昏迷,胃管已經下好,正在洗胃。護士問要不要接着洗胃,她擔心一旦昏迷再洗胃液體會嗆進呼吸道。楊忻安排洗胃不能停,毒物會持續吸收,如果洗不幹淨所有治療都不起作用。進入胃内的時間不算太長,現在的洗胃效果最好。劉院長檢查了黃色的銀耳片,和楊忻讨論中毒的性質。他站在那兒,紮個來回走的架勢。楊忻說,“我覺得是黃曲黴素中毒,不然不會這麼兇險。”

“黃曲黴素?”劉院長其實不知道黃曲黴素是個什麼東西,也不知道這玩藝兒中毒症狀是什麼。但他不能讓人看出他不懂,“黃曲黴素中毒太厲害了,銀耳怎麼會有黃曲黴素啊?”他不懂裝懂。他的兩手不停地撫摸腆起的肚腩,圍着肚臍交替畫圓圈,當他皺眉頭思考的時候總習慣做這個動作,好像他是用肚腩思考而不是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