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頁)

“黃曲黴素?”劉院長其實不知道黃曲黴素是個什麼東西,也不知道這玩藝兒中毒症狀是什麼。但他不能讓人看出他不懂,“黃曲黴素中毒太厲害了,銀耳怎麼會有黃曲黴素啊?”他不懂裝懂。他的兩手不停地撫摸腆起的肚腩,圍着肚臍交替畫圓圈,當他皺眉頭思考的時候總習慣做這個動作,好像他是用肚腩思考而不是頭腦。

楊忻也沒接治過黃曲黴素中毒患者,他隻是課堂上聽老師講過。黃曲黴素是一種毒性極強的物質,是黃曲黴菌産生,黴變的花生、黃豆最容易生長黃曲黴菌。它的毒性堪比氰化鉀,一粒被黃曲黴菌污染的花生可以毒死一頭牛。楊忻提議讓另外兩個參與搶救的醫生也過來會會診,提提自己的看法。但劉院長說,“請他們會什麼診啊,我們兩個讨論就是了,就是最高會診。”他對那兩個醫生充滿輕蔑。“就按黃曲黴素中毒治療,按你說的辦。”他說。

二垛和趙風君帶着集資款火速趕來鎮上,他們先去了鎮政府,彙報了銀耳中毒事件。這是一起嚴重的群體事件,說不定要死人,要死不止一個人。二垛看出勢頭不妙,他必須第一時間向上級彙報。他們趕到衛生院時,八個病人分住六間病房,全在輸液,有幾個床頭斜躺着漆成藍色的大鐵柱子一般的氧氣瓶,他們在輸氧,病情肯定很重了,不然不會推來這麼個大玩藝兒。二垛有先見之明,最嚴重的糧山已經奄奄一息,他竟然胃裡有出血,洗胃的時候從胃管裡抽出的全是鮮血。劉院長也報告了鄉政府,而且報告了縣衛生局。衛生局正在指派醫療救治小組前來衛生院。這麼多病人不便轉院,救護車都沒有,沒有條件轉院,隻能就地治療。

接着孫鄉長就帶着派出所長來了,還有一個政府梁秘書。孫鄉長又瘦又小,個頭竟然比劉院長還低,看着像個少年,但辦事很老成。他們在醫生辦公室碰頭,商量如何處理這事件。他們已經向劉院長和楊忻了解了情況,盡可能詳細。孫鄉長問二垛:“要把銀耳保存好,那是證據。你采取措施了嗎?”二垛照實回答,說已經鎖上了種植屋的門。孫鄉長說不光是鎖上門,外頭晾曬的銀耳你派人封存沒有?二垛一拍大腿說,唉,忘了!我現在就找人去收好,一同鎖進銀耳房。

年輕的梁秘書瞪大眼睛說,“把種銀耳的人抓起來再說!說不定是故意搞破壞。”

二垛正往外頭走,馬上又折身回來,“向陽向彬弟兄倆沒問題,我敢保證不是故意的。他們就是想掙倆錢,他們也是真不知道這銀耳這麼毒。”他有點着急,臉膛憋得更紅。

派出所長一直不說話,他穿着警服,還戴着大檐帽,顯得威嚴。他的個頭很高,是幾個人中最高的。他當過兵。他說,“種銀耳又沒犯國法,不能随便抓人。”他的表情很嚴肅,沒個笑色。

梁秘書說,“他們跑了怎麼辦?”

二垛搓搓手,說,“他們有家有院的,孩子老婆一小窩,你讓他跑他也不跑。”

孫鄉長擺擺手,朝門外看了一眼,“不能抓人,但要對他們采取留置措施,不能随便離開,得随時接受調查。”外頭廈廊下有人在偷聽,能聽見他們的歎氣聲和輕微的腳步聲。

孫鄉長臨走給劉院長下了指令,讓他不惜一切代價治療,至于醫藥費鄉裡會想辦法解決。現在不要考慮費用,人命關天,治療最要緊。劉院長不失時機給孫鄉長提要求,“鄉裡去年的拔款還沒到賬呢,你看醫生們辛辛苦苦都快拿不上工資了。孫鄉長你得多想着我們點兒。”

孫鄉長點點頭,“拔款的事兒另作一說,現在最要緊的是搶救病人。你放心,得空我會催催财政所。”

衛生局的工作效率真是不低,兩個小時後那個所謂的醫療小組已經抵達衛生院,小組長是縣醫院的内科主任,名醫于有德,大家都喊他于主任。于主任是老牌大學生,省城醫學院畢業,在一線醫生崗位摸爬滾打幾十年,醫術還算精湛。他們把乘坐的救護車停在門診院裡,然後一行人闊步走過來。劉院長出門迎接。他們一個接一個走進醫生辦公室,聽楊忻彙報病人情況。然後于主任又去了病房,每個病人都仔細看遍。此時糧峰和春枝也開始昏迷,有點谵望,亂說胡話。于主任轉了一圈,一句話沒說。回到辦公室,他們又坐下來商讨,而其實是聽于主任教誨。于主任表揚了劉院長和楊忻,說他們救治及時正确,而且他同意黃曲黴素中毒的診斷,他診治過此類病人,當然沒有這樣嚴重也沒有這樣集中。要明确診斷隻能對銀耳進行化學檢驗,而這種檢驗縣醫院也不能做,還得去鄭州的省防疫站。當然不能等待化驗結果,再說結果也沒有太多臨床意義,現在關鍵是治療。而黃曲黴素中毒又沒有解毒藥物,隻能是保肝,輸液幫助毒物排洩。病人嚴重時會有肝壞死,會有各器官出血,會昏迷……急性肝壞死是最可怕的,現代醫學幾乎束手無策。最後于主任說,“如果出現嚴重肝壞死症狀,我們隻能進行腹膜透析,這是唯一有用的手段,但也是姑息療法。”

于主任老成持重,釘是釘鉚是鉚,不多說一句話。這是他多年從醫生涯恪守的老習慣,醫生的話會被患者解讀,一旦有變故就成了把柄。醫療小組也是一陣風,來一趟馬上就走,算是到此一遊,算是向上級有個交待。他們沒有在衛生院吃晚飯,但答應當晚就組派醫療組來做腹膜透析,需要時可以駐紮衛生院幾天。他們來得急慌,沒有帶相關設備。他們說的是實話,楊忻也沒親手做過腹膜透析,他知道個中原理,但他不會操作。楊忻面臨的事情太多,八個緊急病人随時生病,都需要應對處理。糧山突發高燒,竟然升到了395c,而且還在攀升。楊忻讓護士立即使用物理降溫,用百分之五十的酒精擦拭全身。他不太敢用退燒藥,所有退燒藥都是通過肝髒解毒分解,而現在糧山的肝功能嚴重受損,他得盡可能減少繼續的損害。忠誠和忠誠嫂開始谵語,戟指半空說胡話,讓護士有點害怕。隻有那三個進食銀耳較少的病人情況算是好些,輸液後嘔吐正在減輕,神志清醒,也沒有發燒。楊忻為忠誠家這五個人擔憂,這個家庭兇多吉少。

楊忻餓過了頭,已經不知道饑餓。他也不困,一餓反而更精神,反而忘了睡眠這回事兒。劉院長還是挺體貼人,他讓楊忻趁空兒去吃晚飯,兩頓合一頓。他知道楊忻午飯沒有吃。他讓楊忻飯後回屋睡一會兒,晚上還得接着值班。即使他不說,晚上楊忻也得接着值班,這麼多緊急病人,他怎麼可能離開。

病房裡空前熱鬧,人們進進出出。病人們的親戚鄰居全被驚動,都前來問候,看能幫上啥忙。尤其是忠誠,一家五口人全部病危,也隻有叫來親戚鄰居。忠誠有兩個弟弟,但碰巧都不在家。隻有忠誠嫂的一個弟弟前後忙乎,守着這個落下那個。二垛已經回村,他要安排新一拔值班的人來,要叫來一些适合伺候病人的女人們來。而女人們都有一堆家中的事體,都走不開。二垛在想辦法,他終究會有辦法,世界上的事情沒有能難住他的,這也是他在噓水村說一不二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