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小鎮衛生院病房裡一夜燈火通明,像夜市一般熱鬧。縣醫院來的人在給病人們做腹膜透析。他們要在臍旁切口放置透析器具,但病人處于昏迷或半昏迷狀态,根本無法搬動。後來他們隻能把手術室裡的無影燈擡到病房,安放在病床前。好在衛生院隻有這一台簡易無影燈,可以移動,平時沒有使用過,隻有每年的計劃生育運動開展季節打開過幾次,做簡單的男性輸精管解紮術。那不算手術,幾分鐘就完事,沒有無影燈照行不誤。
正像預想的那樣,腹膜透析也沒能緩解病情,第二天上午糧山出現黃疸,最初是眼睛裡的鞏膜發黃,很快渾身就都黃起來,像是剛從染缸裡跳出來。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雖然高燒已退,但總體情況正在走向衰竭。每檢查一次病人楊忻的心就沉重一回,他明白必來的後果,但他卻無力挽回。一種深在的無力感讓他沮喪。他灰心喪氣,甚至有一種絕望感。那種感覺像火焰一樣燒灼他,讓他總是莫名地急躁。他克制着自己,看上去他平靜冷漠,從容不迫,但誰又知道他心裡深藏的困惑!
該來的總歸要來。傍晚時分糧山已處于彌留之際。他的身體在抽搐,呼吸時斷時續。他的兩條小腿腫起來。護士拿來了急救包,楊忻指揮她注射去甲腎上腺素,糧山的血壓已經測不到,接着心跳也時有時無。楊忻站在病床邊,看着這個抽搐的身體,知道他已經瀕死。他的心髒馬上就要停跳,當然他會遵照程序給他注射急救藥物,還要給他做心髒按摩,但這些措施也隻是做給活人看,一種心理安慰而已。沒有任何效果,還不如聽之任之。人活着,人死了,就這樣。這是一棵莊稼的一生。
糧山是第一個,接着是忠誠。忠誠有基礎病,中風還沒有恢複,經不住中毒的搖撼。父子倆前後也就差幾個小時。他們上路了,路上算是有個伴。病房裡沒有哭聲,隻有壓抑的空氣,每個人都很沉重。這麼短時間内兩個人死亡,在這個衛生院并不多見。
楊忻一直守在病房裡,他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觀念,他的睡眠已完全錯亂。他隻能瞅空打一個瞌睡,坐在藤椅上,有時就順勢躺在病人待診的那條長椅上。他去夜班值班室的床上小憩一刻的機會極少,因為常常還沒躺牢穩就又被叫起來。劉院長陪着笑臉說,這幾天你辛苦一點吧!楊忻根本顧不上回住處,随時有事。這個高燒了,那個要下導尿管……他接診的病人交給别人他也不放心,再說在這個衛生院又有誰可以交接呢,這也是劉院長陪笑臉安慰人的原因。
忠誠的遺體還沒有擡走的時候,二垛走進了醫生辦公室,他坐在那條長椅上,鄭重其實地問楊忻:“楊大夫,我問你一個事兒。”他伸出右手手掌抹拉了一趟泛出青光的頭皮,從額頭經過頭頂直達後腦勺。他吸溜了一口長氣又接着說,“你覺得剩下的娘仨還能撐多久?”他沒有問能不能治好,因為結局已經确定,能治好的别家的三個人正在好轉中,已經能夠喝水進食流質食物,而忠誠嫂和花枝、糧峰昏迷越來越沉,像是執意要走進睡夢深處。二垛很清楚他們治不過來了,但他得讓醫生确定一下,有時他自己真的也拿不定主意。村裡得為他們料理後事,要給他們置備棺材,而現在的村委會不比從前的大隊部,沒有星點兒來錢的門道,連他每月幾塊錢的補助鄉政府都往後拖,他沒有一塊錢的權力。無論你有沒有錢,事情在那兒等着你,還是得你伸頭辦理。二垛和幾個村民小組長桌椅,看能不能殺掉那幾棵大楊樹來做棺材——那是大集體時期的白楊樹,前幾年取消了生産隊分成村民小組,這幾棵楊樹長在護村溝堰上還沒成材,也沒法分配,于是就讓它們長着,現在終于派上了用場。一排白楊樹都長得歪瓜裂棗的,隻有兩三棵像點樣兒,能夠殺了鋸成棺材闆,勉勉強強做幾口棺材。但是究竟要做幾口棺材現在得定個數,好決定鋸成幾分厚的木闆。要是做的棺材少,就能用厚點的闆材,甚至可以三分厚。但是要是忠誠一家人全要用這白楊樹做棺,木闆就要硗薄一些。用二分厚的白楊木做棺材,二垛心裡有點不忍。他想給忠誠用厚一點的闆材。噓水村人家再窮,正常情景下也決不會用白楊木做棺材闆啊,最差也要用桑木闆。村子裡要是有大桑樹,二垛一定作主伐掉為忠誠他們營葬窆殡的。
楊忻給不出準确答案,他盼望有轉機,也許忠誠嫂中毒程度淺一些,能夠搶救過來。也許花枝年輕抵抗力強大,能夠捱過這場厄難。還有糧峰……他想讓他們好轉,讓他們清醒。他不能在他們沒有死亡前就給出死亡的結論。他有點不忍心,更多的是拒絕承認這結論。
無論楊忻承認于否,這結論都已成定論。忠誠嫂熬過了第二天,第三天下午他告别了人世。花枝是第三天夜間走的。花枝走得安靜,甚至沒有肢體的無意識躁動掙紮,她無聲無息地走了,也許她仍在做夢,為她即将擁有的一支“英雄”牌鋼筆欣喜。
糧峰,這個最有活力的孩子,于第四天清晨離世。他靈活而腼腆。他要殿後,護衛着全家人安然走向另一個世界。
忠誠一家另辟新茔,埋葬在他家承包的田地裡。那簇擁的新墳上青草還沒長起來,噓水村就又有了新消息:有一種叫白術的中藥價格竟然攀高到一百多元一斤,這讓大半個村子激動不已。噓水村西北三十公裡就是安徽的亳州,是著名的藥都,全國中草藥交易中心。近水樓台先得月,噓水村一衆人馬虎視眈眈,已經打算好要開辟田地種植這黃金一般貴重的藥草。有人三上亳州,探聽藥價走勢也學習種植技術。一場新的戰争就要打響,噓水人太善于打這種戰争了,三天不打手癢癢。
至于種植銀耳,既使長出的全是金子也沒人再去想。向陽向彬兄弟倆,終究還是心存深深愧疚,一有機會就遠走高飛了。他們去了深圳,把家裡人全都帶去了那座南方大城。他們沒有回來過,他們想忘掉噓水村,一刀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