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上雲霄
一
青海坐在繩襻軟床上,盯着那頭悠然自得的驢,心頭火起,胸脯起伏無定。他扔掉手裡翻開的那本書(那是一本叫《機械原理》的書,其實他并不喜歡因為這書讓他失望),身子繃緊,随時要一躍而起挑戰那驢。那驢的個頭并不大,有點縮肩耷背的,渾身的毛發也不油亮,兩眼愁巴巴的,可憐巴巴的,一副挨打相。青海是有點可憐他,可憐飼養員鋼鋸克扣了它的口糧,那些應該拌在它大口大口馕吃的麥草裡的豆料不知道撒到哪兒去了,讓它這樣瘦骨伶仃還這麼煩人!驢從沒好好站在那兒過,隻要一牽過來一拴上樁,你看它的戲吧,簡直眼花缭亂。最不起眼的事物總喜歡表演,隻有這些表演才能給它們日常平淡無奇的生活增添光彩,讓他們一時間趾高氣揚。這驢沒拴上樁之前要先圍着鋼鋸轉幾圈,然後冷不防滾倒地上,四蹄亂彈,甚至肚腹朝上,沒見過這陣勢的婦女小兒會吓得哇哇亂叫(好在牲口院不是婦女孩子常來的地方,這驢還有牽驢的鋼鋸盡可以随着性子胡作非為)。它激惹起一團一團的塵土,讓它讓鋼鋸都被塵土包圍吞沒好一陣才露出頭影兒來。真不知道這鋼鋸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自已弄一身灰土灰鼻子灰眼倒很受用,好像他是土排子(田鼠)脫生的,好像他就喜歡塵土一樣。傍地而起的塵土勁兒極足,有時都飛到機器房裡,有時拾掇機器的兩個人都會被傍半身土。但他們都是年輕人,他們總是不聲不響。按輩分他倆是平輩,都應該叫鋼鋸叫鋼鋸爺。但他們從來不叫,起碼青海沒有叫過。青海也不是不叫鋼鋸叫爺,而是從不輕易開口說話。他的話金貴,自小就是,天生的口拙。但青海話少腦子好使,好像他那腦子不是人的腦子,比那台紅八匹機器的輪子轉得都快。也就是因為他這話少他這腦子靈活,高中一畢業馬上就進了機器房。機器房啊,鋼鋸多想讓他的小兒子斑鸠進去,跟生産隊長大雁不知下過多少小意兒,陪過多少笑臉,但最終還是讓青海這邊出學校門口那邊就趴機器旁邊搗騰那些零件了,而他的小斑鸠天天仍然跟着人群上工下工,搬運社會主義土圪垃。這就是命,你不服不中。但你的命好可以,你隻要在這處牲口院裡,你就得受他鋼鋸管理,像這些牲口,像這頭驢。
你要是以為這驢打個滾後就好好地站着了,那你就想錯了。打滾僅是報幕亮相,塵霧一起,大戲就要一出一出花樣疊現。你别看這驢那個低眉順眼的蔫巴相,它的拿手好戲全在不動聲色中上演。隻要它一站穩,馬上閘門啟動,嘩啦啦嘩啦啦,尿注從它的肚腹底下朝地面瀑流,這回蕩起的不再是塵灰,而是尿星尿臊。青海總覺得尿星子像細雨一般朝他飄落,那股新鮮的剛從那堆懸在半空的驢肉裡沖出來的熱烈水液确實不好聞,令他時時皺起眉頭。青海趕緊挪床,把床搬得離起塵噴水的驢遠一點兒。好在繩襻軟床不沉,青海隻要一隻手就能貼地拉着它走動,隻是機器房、驢、藕池之間的三角地帶并不寬敞,随他挪動也挪不太遠,仍能看清那驢的一舉一動。尿完了這驢連屁股都沒撅一下,隻是無聲無息地咧開屁股上頭的某隻洞眼,像鋼鋸要說話,撲撲塌塌,驢屎蛋兒會接二連三砸落。驢屎蛋像熟透的果實,像天上下的黑冰雹,一落地就鑽進塵土裡,像是那片鋪滿塵土的空地沒在牲口院裡而是在大田裡而是種了滿地的山藥蛋。玩完了尿完了拉完了你就以為結束了清閑了那你全想錯了,這驢是個馬戲精,接着會從肚皮那兒吊下來它的那玩藝兒,從沒想過害羞這事兒,隻是那樣自玩自樂。它越吊越長,差點兒挨了地,差點兒沾滿塵土。但它不會那麼傻,它像鋼鋸一樣精明,它隻讓它離地有半拃高,但從不與塵土碰面。它能精準把握高度。它不動聲色站在那兒,成了一頭五條腿的怪物,像是一尊沒有絲毫藝術氣息瘦骨伶仃的僞劣仿制鐵塑。成為一尊鐵塑不是它的目的,它還要成為擺鐘,它讓第五條腿前後周期擺動,映着從樹蔭外溜過來看熱鬧的陽光一明一明……青海靜等着這一切結束,他可無心觀看大戲,他有太多的事兒要做。但這驢打亂了他今天下午的計劃,讓他窩着一肚子怒火,當他挪遠軟床仍然被尿臊味侵擾時,他想去東廄房找鋼鋸說理了。
就是這個時候隊長大雁來了,他是冷不防站在青海面前的。青海正在生氣,有點措手不及,沒有搭讪但還是從坐着的軟床上站了起來以這樣的動作表示恭敬。村子裡能讓他站起來的人不多,但大雁絕對能排到第一個。青海嘴裡半截肚裡半截嗚噜了半句話,啥也沒嗚噜出來,最後隻是叫了一聲“大雁爺”就擱淺那兒了。大雁不會在這些小事上計較他的,他是隊長,是好幾百人的人頭。他當然知道青海的德性,知道他壓根兒不說應酬話,但他覺得見了面問個好總不費事吧,就會叫個連狗都會叫的“大雁爺”。但他不能與他計較,他是個奇才,奇才有奇才的驕傲與不屑,這他是能理解的。他的個頭比青海高出一頭,而且身闆筆直而槐梧,像是真的當過兵似的。有人問過他當過兵沒有,他總是馬上把手揚到耳朵上頭與前額平齊(不是敬禮)做呼扇運動來否定,而知根知底的人也都會笑笑因為他别說當兵連槍都沒摸過呢。但他走路的姿勢幹脆的表情就是軍人風格,這一點青海無數次領教而且青海也認為大雁爺應該是當過兵的,盡管他否認但他固執地認為沒當過兵的人這麼幹脆是不可能的這麼挺着胸膛走路也不可能,但大雁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是訓練有素的軍人作風。比如他支持青海造飛機,要是他沒出過村子這又怎麼可能。大雁站在青海面前卻沒有理會青海而是大叫鋼鋸。“鋼鋸,鋼鋸!你咋弄的事兒啊為啥還沒挪走這驢!”唾沫星子在夕陽使樹蔭下變得澄澈的空氣中飛舞,接着又無形地飄墜。
要是擱一年前,掃見大雁的影兒鋼鋸早就忙不疊笑臉相迎了,哪還用得着他親自去喊。但今非昔比,當隊長的仰着臉喊了好幾聲既沒聽見回聲也沒見個人影,這讓他有點挫敗,尤其當着青海的面鋼鋸竟然不買他的賬讓他更加挫敗。他扭歪着臉長出一口氣,支棱着耳朵想聽見回應,找到下台的階級。回應從對面黑古隆冬的廄房裡終于冒了出來,接着冒出的是鋼鋸的那張蒼老的皮笑肉不笑的方臉。“來了——”他就這樣扯着長秧子回答,像是在唱戲,像是在揶揄他,氣得大雁的臉眼見着拉長。“叫你挪走這驢咋還沒挪走啊!都好幾天了它咋還賴在這兒不動窩!”大雁寒了變長的臉,為他的話被當成耳旁風而發火。“是,是,”鋼鋸笑得谄媚又燦爛,略微颔着腰身小跑着過來,說明他是一個不但聽話而且把隊長的話一句當一萬句的“五好”飼養員。他不但聽隊長的金口玉言,還能把牲口喂得膘肥體壯。當他走到驢跟前時,他“嘚——”地啧長聲調讓驢老實下來,驢确實識号,馬上四蹄立正雙目平視,像是初春訓練的民兵,隻有尾巴在悄悄地靈巧地甩動着賣乖。至于肚腹底下能作鐘擺運動的那隻細長肉棒槌早沒了影兒,它隻敢猥亵青海這樣的束手無策的後生,一見了隊長和飼養員馬上裝出一臉童稚,好像壓根兒不懂春風浩蕩的含義。鋼鋸對棒槌驢面色極其嚴肅,而對隊長則恭敬地谀笑,對青海則是冷眼乜視。他的三種表情在似乎愈來愈陰暗的蔭涼裡變幻,像是長夜夢境。
然後大雁就大步走到了藕池旁邊,不看青海而看荷花,好像他騎着自行車風塵仆仆來牲口院就是為了觀賞荷花。那荷花正在盛開,早晨的時候花瓣還撮着,中午就綻放了,得意洋洋端出深藏的一撮黃色花蕊,芳香絲絲縷縷,和花蕊一樣纖細深幽,濃一下淡一下朝外拂揚。青海把軟床搬到藕池邊,也是為了賞荷。外頭豔陽高照,土地被曬得能燙得腳闆起泡,玉米葉子都軟軟地朝下耷拉,而樹蔭裡小風圍簇是這樣涼快,涼快中還沁着清香。青海喜歡白楊樹的濃蔭,喜歡烈日下密密匝匝愈發蔥翠的碩大荷葉,當然,更喜歡張開紅嘴吐放幽香的荷花。他已經把機器房裡的一應活計拾掇利涼,享受涼爽和花香萦繞誰也說不出什麼,就是鋼鋸也隻能幹撲嗒嘴。青海事事想得周到,澆田的水泵他上午就用架車拉到了機器房前,單等第二天再挪去另一塊大田。那台紅八匹柴油機也好好地蹲在機器房門口,正在休整。青海已經拆開了機器,換了出毛病的活化塞。一聽活化塞啊連杆啊油嘴啊軸承啊這些零件名稱大夥兒馬上肅然起敬,村子裡懂機器的人實在是太少了,一看青海和東方天天兩手黑油所有人都覺得他們高不可攀,竟然能讓那堆支離八叉的鐵疙瘩渾身抖動着吼叫不停還使出蠻力帶動軋花機榨油機磨面機打粉機風風火火幹活有使不完的勁兒竟然還能從地心裡嘩嘩嘩嘩抽出水來!大夥兒怎麼也想不明白為啥那鐵疙瘩有這麼大的力氣,為啥它不知道累!能役使這鐵疙瘩的人自然受到崇拜,媒婆介紹小夥子時總不忘說會開機器,就像後來某個時期報紙上登征婚廣告個人介紹都要熱愛文學一樣,會開機器一般都能使姑娘笑逐顔開。
大雁筆直地矗立于藕池堰埂,荷葉不時探出大手掌般的身子摩挲一下他,要試試這個威嚴的人對挑弄的反應。但他一動不動,兩隻眼睛眯縫着望着藕池對面的玉米地,好像玉米棵裡藏着一隻人腳獾子。前不久傳說藕池裡深夜來了一隻人腳獾子,趟壞了一片軟床大小的藕荷但也沒有造成過多的毀壞。當時大雁視察了災情,他并不關心折斷的荷葉和污泥濁水下頭踩斷的蓮藕,他最關心的是那頭人腳獾子。人腳獾子在這一帶已很稀罕,可以說多少年也沒碰上過一回,似乎早已消失。說是人腳獾子比人更精明,不僅偷東西還會找女人,還專找黃花閨女。這次人腳獾子的出現讓村子裡人人自危,尤其是有女兒的人家一到落黑就關門閉戶,時時提防那妖精鑽隙逾牆。事實上踩倒荷葉的禍首是不是人腳獾子得打個問号,照青海的看法是十成沒有一成可能。那應該是一隻打野的母豬,而鋼鋸則撥開殘梗爛葉在薄水之下找到了和人腳差不多大小的腳印,而且伸着腳比試一番,确信和他的臭腳大差不離。偏偏大雁對一切奇聞異事有着濃厚的興趣,總想刨根究底。他不止一次問青海夜裡聽沒聽見聲音,哪怕是夢中的一聲粗重喘息?青海總讓他失望。青海沒聽見任何動靜,也沒發現池堰上有明晰的大腳印(大雁莅臨現場時濕腳印沒有等他,已在初午炎熱的大太陽下變幹)。青海除了有用的飛機制造訊息外,總是一問三不知。盡管大雁睜大渴望的眼睛望着他,他仍然編不出深夜裡人腳獾子藕池出沒的哪怕僅僅丁點的細節。
但現在大雁對玉米棵裡的人腳獾子不再感興趣,他也不想欣賞沁黃沁香的荷花。無事不登三寶殿,他來牲口院與荷花與子虛烏有的人腳獾子風馬牛不相及。他仍然站着不動,身子的一半被涼蔭覆蓋,另一半炎熱的陽光已經悄悄爬上支棱着短發的頭頂,一層細小的亮晶晶的汗珠在他紅赭色的額頭和黑暗的頭發棵裡涔出。他想拿過來挂在自行車把上的麥稭編制的草帽扇風涼快,但最終也沒有去拿。他的尼龍布褂子在微風裡招展,透過染黑的薄如蟬翼的布層能隐約看見裡頭的皮肉。這日本制造尿素包裝袋布料确實像傳說的一樣菲薄涼快,但隻有像他這樣的幹部才能穿上,像青海這樣的升鬥小民無緣問津。為了顯示某種威嚴,按當時的習俗大雁穿的是綠色軍裝褲,軍裝是地位的象征。日本尿素褂和軍裝褲是絕佳搭配。
青海一直站在大雁的身後一步遠的地方,有點畢恭畢敬。他的兩隻手不知該放在哪兒合适,一會兒撓撓并不發癢的耳朵,一會兒蹭蹭大腿,但終究還是兩手絞纏擱在了肚臍旁。他單等着大雁發話。他知道馬上就會有指令發出,而且這指令是關于飛機的。飛機是青海的命根子,這個世上他隻關心他的飛機。他的一切都圍着他的飛機轉。他又伸展手掌往大腿根兒那兒摩擦幾下,以緩解等待的焦灼。他扭頭看了一眼軟床一角平躺着的他的那本厚書,他的心像被輕風拂過,一下子安定下來。就是這時候,大雁終于發話了,而且向他轉過臉來。“它能飛起來嗎?”他甚至将他筆直的身體轉過來正對青海,一股風馬上撲向他要摸摸蔥葉般菲薄的布料,那布呼塌呼塌幾下就貼緊在他肚皮上。他的隐黃的肚皮從布絲間顯影,讓威嚴減低幾分,也讓年輕的青海有點替他尴尬。青海撲嗒撲嗒嘴,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問詢。“打算好秋後試飛,那時場光地淨,能施展開身手。”青海擡起傾斜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碰在一起。一旦談起飛機,兩個人目光交融也不可怕了。青海隐隐覺得他的計劃要改變了,他替他的飛機擔心。
大雁的聲音既不低沉也不宏亮,而是略略發憨,像是園柱般明亮的聲音體周圍迸散着閃光的沙粒。不知為什麼,青海倒喜歡聽他說話,也喜歡發出這聲音的那張紅紅的窄臉。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常常是莫名地喜歡,說不清理由。青海喜歡大雁就是這種喜歡,盡管他們隔了二十幾年的歲數,而且他的輩份比他高兩級。青海很少叫他大雁爺,一般碰面了啥也不叫,兩個人總能心照不宣。
他們就這樣站在藕池邊說話,也沒避諱看上去在東廄房忙碌其實是在打探偷聽消息的鋼鋸。大雁督促青海改變計劃,等不到秋後場光地淨了,一兩天就要試飛,越早越好!青海睜着疑惑的眼睛幾乎是乞求地耽望大雁,但試飛時間并沒有因為他的哀求延後。大雁告訴他世事大變,他剛從公社開會回來,按上級要求,秋莊稼一收割立馬分地。田地包産到戶了,誰還要這處牲口院!連機器房的命運都不可測知,這作為飛行核心動力的紅八匹機器更是前途黯淡。到了秋後,說不定他這個隊長也不是隊長了,青海這個機器員也不是機器員了。“各回各家,”大雁歎一口氣,為了增加話語效果伸展手掌在耳朵旁呼扇了幾下,好像有一隻蒼蠅要鑽他耳朵眼兒裡。說到底這飛機的事情需要明朗,不能再延擱。要試飛!哪怕是離地隻飛二尺高也要試飛,也不枉造了一回飛機。
“你說,生産隊要解散?”青海的眼睛瞪大了,他忘了拘謹,被猛然降臨的消息震驚。生産隊從他出生時就存在,伴着他長大,現在說沒有就要沒有了,他有點呓怔不過來,他無法想象沒有了生産隊這個世界還成啥體統變成啥模樣。他咽了一口幹燥的唾沫,他有點失落,為他的飛機擔心,但又有點欣喜,為即将發生的變故。隻要是年輕人都喜歡變故,無論這變故的結果如何,是有利還是有害。是啊,要是生産隊真的沒了影兒,這台他們當成寶貝的紅八匹機器還能不能叫喚另當别論,而他們配合默契傾注心血制造的飛機肯定要煙消雲散!青海不能接受飛機胎死腹中的現實,他身上的木讷和傳說中的人腳獾子一樣溜得沒了影兒,他一下子變得機敏伶俐。當大雁問他加班加點趕時間最快需要幾天時,他隻撲嗒了一下眼皮馬上回答:後天!最晚大後天!
這變故讓他措手不及,他所有的計劃全被打亂。青海皺着眉頭結巴地說出大後天,也讓大雁心生疑窦——他不相信他能大後天讓他們盼望了一年多的飛機飛上天空。他不指望這架土飛機能真的飛高,但隻要讓這鐵疙瘩飛起來二尺高,或者高平頭頂,或者更高點,他已經滿足。鐵疙瘩能飛起來這事兒本身就很揪心,他對青海的本事将信将疑。但他一直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态度,無論飛不飛起來,他都要看個稀罕。是他力排衆議,執意讓青海做這件事的。他就是對世界上的一切他不知道的事物充滿好奇。這是他的天性。
因為反對的力量過于強大,僅僅是隊長一個人支持青海造這架飛機注定會失敗的,他造不成一支飛機翅翎就會被攆出牲口院的。你聽聽鋼鋸撇着嘴說的話就明白了:造飛機?你日天,可惜雞巴太短!事實上鋼鋸一直冷眼旁觀,飼養員根本不相信一個乳臭未幹的蛋籽籽娃娃能夠造成飛機。你看見騰騰騰騰亂響的柴油機就當成飛機了,這和看見牲口院裡的垴子堆就當成高山一樣二貨,讓人笑掉大牙!真是腦子被驢踢了!每年秋收一畢,生産隊裡的少壯勞力就開始拉起架子車,從大田裡一車一車朝牲口院裡運土,将大院正當中的空地堆起一座山包。那山包竟然高過門楣,有點欲與屋脊試比高的架勢。他們叫這座山包叫垴子堆。在接下來的漫長的大半年時間裡,這些幹燥的壤土會被一布兜一布兜擡進廄房裡,用來墊牲口們的鋪位,但絕不是僅為了讓畜牲們幹爽舒服,而是讓水和草料通過他們龐大的身體後再摻合進這些幹土裡造出上好的糞肥。莊稼不上糞,等于瞎胡混。想讓莊稼們賣力地結出果實你又不兌點本錢,這天上掉餡餅的美事壓根兒就别想。那些牲口們用四蹄攪拌好糞肥再被飼養員一鍬一鍬從後牆上的一處像窗口那樣的洞口裡甩出屋外,然後再被架子車一車一車運去田裡,完成一個循環。一個圓。土的命運和人的命運一個樣,無非轉了一個圓圈又回到了原點而已。
圍簇着這座垴子堆的東西北三面是房子,南面就是這會兒正輕風徐徐荷花吐香的藉池。青海當然知道鋼鋸的嘲笑,也知道生産隊裡嘲笑他的人不止鋼鋸一人,甚至不隻是幾個人,大家夥兒都抱着看熱鬧的心态嘴角溢着笑意等着他的飛機升天。在飯場裡,在幾個人聚堆打撲克或者下地棋時,或者下地勞動在田埂歇息的間隙,他和他的飛機一次次成為話題的調料。讓青海欣慰的是鋼鋸管理的東廄房和機器房隔着這座大墳般的土堆,這樣他就看不見那個矬實的磨石般的身影了,也看不見那張寬臉上爬行的譏諷了。但花無百日紅,垴子堆日日縮小,空場地越來越大,終于有一天他站在機器房門口一眼就能瞭見坐在小馬紮上吸旱煙袋的鋼鋸了,他的心裡猛一沉。鋼鋸墊好鋪位,把牲口們從拴樁上一一牽回廄房,又在臨門的水缸裡淘草添滿兩排石槽,讓沉默的嘴嚼聲扯響在光線黯淡的角角落落。他幹完了一應活計,他要坐在門前的那株合抱粗的白楊樹下的濃蔭裡抽袋煙,但他沒想到他會礙别人的眼。他從來不顧及别人,也不想顧及。他顧及别人的時候被顧及的人肯定要皺眉頭了,比如那頭毛驢,完全可以拴在廄房後頭的大空場裡,但他就是要在機器房前頭剛剛騰空垴子的地方栽一根木樁,毛驢喜歡在絨土裡打滾就像他喜歡旱煙一樣,他讓毛驢享受剩餘的一薄層幹燥的垴子是天經地義。他不是不知道那些薄土會飛起來會鑽進機器房或者機器房人的鼻孔,但他的目的偏偏就是想讓土們胡亂鑽鑽,這樣讓他開心,讓他出一口不能實現籌劃的惡氣。他一想進出機器房的不是他的小兒子就如梗在喉。
北面的那排房子是正房,東頭三間也是廄房,和鋼鋸一樣充當飼養員的是老闆凳,青海應該叫他闆凳叔,但叫的次數也能數得過來。老闆凳對青海造飛機這事持中立态度,他不會支持,但也決不會反對。他不反對任何新生事物。他明白所有新生事物都超出了以往的經驗,而你反對則是基于你曾經的經驗,十有八九會出錯。所以他經常去看一看青海,主要是探聽虛實,想近水樓台先得月看個稀罕。青海喜歡闆凳叔的清平幽默,更喜歡的則是他褲腰帶上挂着的一隻白中泛綠的玉蛤蟆。據老闆凳說這隻玉蛤蟆是他爹傳給他的,貼皮共處了兩輩人,傳到第三輩人吸漬足了體溫和汗水它就能蹦起來了。青海剜着根子問他真的能蹦起來嗎?老闆凳對這一點信心十足,而且告訴他這蛤蟆已有異動,不止一次深夜裡想打哇哇,那低微的哇哇聲他是能聽見的。青海說我要是跟你睡一晚,我能聽見嗎?老闆凳盯着他看一會兒,又伸手到屁股後頭撫摸一番他的玉蛤蟆,“你要是能讓紅八匹機器飛起來,你就能聽見它打哇哇。”青海不可能和他睡一晚,他嗅到他身上有一股酸味,再說北廄房裡的濃重味道成分複雜,牛糞馬尿淘草缸,别說睡覺,一邁進門檻就頭暈憋氣。
緊挨着老闆凳的北廄房的一間屋子住着啞巴——他說出的話隻是一連串的咿咿呀呀,既說不出一個詞更聯不成一句話,所以大家都叫他啞巴。他有姓無名,他的身份和地位似乎也不需要一個正式的名字,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似乎沒有父母也無兄弟,也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紀。據說他和鋼鋸門弟不遠,但雖然是一個院子的鄰居,鋼鋸也沒有正眼看過他一次。啞巴住在牲口院裡,看管着不但是這個院裡的一切,收獲季節的打谷場也在他的管轄之中。他像一條狗一樣忠實,隻要哪個孩子試圖拿走一根打谷場上柴垛裡的高粱稭他的咿呀之聲就會成串炸響,像一挂鞭炮。孩子們全怯他。小孩子對各種殘疾人懷着濃厚的興趣但也有着天生的畏懼。啞巴瘦削的身影伴随着咿呀聲隻要一出現,呼哨一聲,孩子們馬上鳥獸散。生産隊的糧食和稭稈們安然無恙。
青海看着大雁推起那輛半新的“永久”牌自行車,稀哩嘩啦走過那片低矮的垴子堆,走過闆凳叔的廄房門口。他有一肚子心事,走路顯出沉重。他沒有和任何人打招聲,也沒有再管東廄房的鋼鋸,就那樣一路稀哩嘩啦叫嚷着走出了牲口院。青海仍然盯着那早已沒有人影的空氣,歪着頭,眼光直棱棱的,像是兩根長長的竹竿但誰也不可能看見。汗水從他的額頭爬出來看稀罕,它們也知道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但紛紛滾下臉頰并沒有看見不尋常處。青海像是被木頭镌成的凝止不動的雕像,他的胳膊和腿保持着一種不變的姿勢,像是他的兩柱看不見的眼光支撐固定着他的僵直的身體。牲口院裡靜悄悄的,隻有廄房裡牛和馬的反刍滲透在空氣中,在炎熱中纏響。蟬聲剛才好像一直沒聽見而現在全是這種聲音,堆積在空中,像是一堆檀條,直倫倫的,像是這檀條已被蟲蛀空,掉着那蛀蟲蝕出的渣渣。蟬聲和牲口的反刍似乎各走各的路,互不幹擾,你在這個大院的每個角隅都能聽清兩種音度高低截然不同的聲音。汗水淹漬眼睛讓青海警醒,他突然蹶起來,如大夢方醒。他的眼珠開始活泛,接着活泛的身體噌地離開那張軟床。他急急慌慌朝倉庫後頭的菜園跑去。是的,他是跑去的。他要找三爺,要拿出他的所有寶貝。刻不容緩,他要立即進入工作狀态。他要組裝他精心準備了兩年多的飛機。
要是隻有大雁一個人的支持,無論青海多麼專注精心,他都不可能做成飛機的一個小小的部件。大雁不可能天天跟着他,他隻是表個态而已,具體事情他也管不過來。青海遇見的麻煩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有時他覺得沒有一點兒希望了,全是妄想。他笑自己鑽進了牛角尖,讓自己騎虎難下。他根本做不成飛機。你生來是與土坷垃摔骨碌的命,你不該想什麼朝天上飛的事情。他不止一次打過退堂鼓,但他最後還是沒有停止手頭的事情,因為等着看他收成的不是隊長一個,也不光闆凳叔,還有三爺呢,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人呢。你别看三爺從不多說一句話,天天黑着臉,但他歪别的臉一聽到做飛機就馬上放端正。他盯着你看的時候你才發現他的眼睛竟然也能睜開,也能閃閃發光,而平時你竟然覺得他從沒睜開過眼睛。他的眼睛不是微眯,也不是乜斜,天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兒,竟然讓人好像沒有看見過他的眼睛,他耷拉着的眼皮完好地遮擋住眼睛,讓其藏而不露。
三爺是倉庫保管員,他的腰窩裡别着倉庫的鑰匙。這可不是個小事兒,全生産隊幾百口人的性命差不多都懸系在那把鑰匙上。他這個保管員在某種程度上說比隊長還要重要,讓每個人都敬重三分。但三爺從不多說話,好像他的心思全在那三間屋子裡。那屋子裡有各樣糧食種子和各種最重要的農具,比如耩地播種的木耧,比如各種農藥,還有備好上繳公社糧店的小磨芝麻香油,還有分撿好等着繳送的烤煙……當然,現在多了那些抹着黃油被厚厚的透明塑料紙包着的鐵制部件,它們堆放在角落裡,任何人都不許碰一下,連三爺本人也沒有碰過。三爺覺得那是飛機零件,它們蹲在倉庫裡金光四射,讓死氣沉沉充滿各種氣味的黑暗屋子裡一片亮堂。它們是神聖的,有一天它們會飛到天空裡去。三爺恩準青海藏放在他管轄的神聖房間裡。三爺可是輕易不讓人進他的寶貝倉庫的,他是一個忠實的勤懇的保管員,連大雁想進倉庫裡轉一圈都會遭受三爺的白眼。他不想讓任何人進入他的領地,他有充足的理由。但飛機讓他甘願騰出他的寶藏洞府,而且還是他邀請青海将那些神聖之物放在這仙洞裡的。現在青海跑步去倉庫後頭的菜園裡找三爺,告訴他變故,要他打開寶藏悉數亮相那些能夠升天的珍珠瑪瑙。
光是腰裡别把倉庫的鑰匙,三爺的眼皮子或許沒有這麼沉重,或許适當的時候會擡一擡,嘴角也會露出絲毫笑意。但是三爺還是倉庫後頭那一片菜園的主人,那可是兩三畝或許更多些的一年四季連綿青翠,生産隊三百多口人想吃蔬菜别無指望,隻能眼睜睜盯着這菜園,盯着三爺。每到分菜時節,三爺是最神氣的時候,掂着有着長長秤杆的大秤,眼睛隻看秤星和賬本,不可能看一眼即将擁有那些可憐的一小堆蘿蔔白菜的人。三爺認字有限,鬥大的字識的不滿一蘿筐,勉強能寫全自己的名字。其他人的名字大多是能寫出來的,寫不出來的字他會用一種奇怪的符号代替,決不會弄錯。即使沒有那揉成一把枯豆葉的賬本,三爺僅憑記性也不會出差錯,許多時候他要盯着賬本看不是因為必須看賬本,是要顯擺賬本的權威。眼下沒有要分的菜蔬,黃瓜即将罷園,蘿蔔白菜都還在起勁兒長大,而一個月一茬的韭菜也還沒有長夠刑期,此刻正過瘾地渴飲清水——三爺正在澆園,他忙碌的身影活躍在水井和韭菜溝壟之間。他神氣十足,罔顧左右。他不停地吆喝那頭繞圈的灰驢。辔頭遮擋了驢的眼睛,它隻能昂立雙耳傾聽三爺的吆喝,但是否執行那吆喝不得而知。水車的鐵鍊子嘩嘩啦啦響個不停,汲筒裡的黑暗的清水被鐵制的轉動着的輪盤不情願地提出地面,傾流進水溝裡。最歡暢的倒還不是韭菜,而是水溝裡的茂盛青草,它們在水面上擊出渦紋,早已吃飽喝足,開始盡情耍鬧。可供它們這樣玩水的時光不是太多,它們倍加珍惜。清淩淩的、能夠鎮壓炎熱的井水伴着水車的低唱流過長溝,拐個彎不多久就到達目的地——那些眼巴巴等得焦急的韭菜們。三爺就站在壟頭,撥弄開先下手為強的青草,推開竭力要洇透自己才放行的墉土,讓水流順暢和韭菜約會。三爺穿着靛黑粗布褂子,汗水溻透粗布耀眼的陽光一襯渾身就更黑,就像一截燒了一半又被雨水洗劫的樹樁。他的眼皮沉重,但他的動作靈活。他一會兒要那頭毛驢這樣那樣,似乎哪樣都不太合他的心意;他吆喝着毛驢也沒忘手裡的鐵鍁,不時修改水溝,不時讓逸出行列的韭菜歸隊。他瘦。他不怕熱。他站在劈頂而下的大太陽下根本沒有躲到楝樹蔭下的打算,而其實此刻蔭涼正濃。樹蔭與陽光總是成反比,陽光愈亮蔭涼愈暗愈黑,像是故意要引君入甕。就是三爺和井水和驢和韭菜們周旋正熱鬧之際,青海竄過倉庫屋角,推開菜園的那處枯樹枝編紮的栅欄門,急匆匆走過狹窄的田埂小徑,一看就是要給三爺訴說要緊之事。三爺初開始仍沒有擡起他沉重的眼皮,這個世界上确實沒有什麼值得他輕易就擡舉眼皮。但青海拐過水溝,差一點一腳趑進溝裡,這不能不讓三爺擡眼端詳。他看着冒冒失失的青海。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決不是鋼鋸的毛驢尿尿的事情,而是更重大的事情。能讓青海這麼急慌慌橫沖直撞的事情,同樣會讓三爺擡開他沉重的眼皮。
“要分地了,”青海語無倫次,“生産隊,要解散了——”
“你說什麼?”三爺拄着鐵鍁,扭過臉來張望他,“你先洗把臉……看你熱的。”可能是因為陽光明亮的緣故,一切都變得輕飄虛浮,三爺的眼皮此刻并不滞澀,他的眼珠也沒有被陽光曬淡,仍然能夠看出一小團靈活的漆黑。
青海意識到他的心跳與此刻的緩慢安詳節奏不太諧調,他竭力壓住跳蕩捊順呼吸。他就站在水溝側畔,水流汩汩經過他的腳旁,镌刻着淺淺的黑色紋理,透出沁涼。他的小腿上感受到了絲絲涼意,在伏天(已是三伏天中的最後一伏)的燠熱裡那清涼就像一支胳膀拉他蹲下。他撩起發黑的水往臉上潑濺,他的眼睛有點發澀,但很快腦子就清醒了,心跳也不那麼驚天動地。他出氣回氣勻和些了。他用雙手掬起水來唧吜唧吜喝起來。那水甜滋滋的,有點生鐵鏽味兒,有點青草味兒。他覺得汗水正在重新回到它們原來待的地方,找不見影兒了。這時一根紅紅的蘿蔔遞到了青海面前,三爺仍然不說話。青海接過來,但隻是拿在手裡,沒有動作。三爺說,你還不快洗洗吃了,等人瞧你跑到菜園裡吃蘿蔔啊!青海呓怔了過來,慌忙在流水裡沖洗。水流擰着波紋,一直朝前走着,像是誰的辮子。是誰的辮子呢?青海有點恍惚。他不想吃蘿蔔。但他拒絕不了三爺的好意。并不是誰想吃就能吃到蘿蔔的,這是三爺的零星權力,幾百口人指望這十來溝蘿蔔過冬天呢,秋後一家才能分半籮頭吧,哪能誰想吃就能吃到嘴裡的。但三爺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蘿蔔輕易遞到了青海的手裡。青海知道這蘿蔔的分量,也知道三爺對他和他的飛機寄予的殷切期望。
天底下的事情沒有什麼能再讓三爺驚奇,解散生産隊的驚雷也震不住他。他面無表情,隻是吆喝住了毛驢停止了澆水。接着青海就跟在三爺屁股後頭走出了菜園走進了牲口院,倉庫的門铞子嘩啦響叫一聲,黑洞洞的兩扇木門豁然敞開。屋肚子漆黑一片,青海走進去好一陣兒啥也看不見,但三爺卻熟門熟路根本不需要眼睛幫忙。青海的寶貝在東山牆上依牆堆放,下頭襯着厚厚的塑料布,上頭不但遮了一層反折的塑料布而且還蓋了一層麻袋,好像那些寶貝怕冷怕熱,需要覆掩嚴實才能舒服。要不就是它們更怕明亮,隻有陰暗處才能自得。青海撫摸着那些熟悉的抹了黃油防鏽的軸杠、圓圓的軸承、緊密包裹的各種型号的螺釘……像是開學時小學生拿着新發的課本和鉛筆,欣喜又驚異,愛不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