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務事(第1頁)

家務事

那時我已落榜了兩次,仍在縣高中複習,過完寒假剛開學不久,四哥來找我說,“小五,你還苦熬個啥哩?跟我一起回去種銀耳,一年下來賺它個三千五千,想上大學就自費去上,何必一棵樹上吊死!”

我想想,也是,而且我愛好的并不是大學,而是文學,回家讀書寫東西更自由些,寒窗生活我也過夠了,于是就鋪蓋一卷,跟四哥回來了。

爹一聽說我不幹了,氣得眼瞪成了三角形,脖子裡蚯蚓粗的筋管亂拱。他把煙袋吸得吱吱叫,半天才說:“我養你們弟兄五個,實指望你能出息,不知道你會恁不争氣,今年考不上還有明年,隻要你幹,我就供養,可你——”他平素很少說話,今天說了這麼幾句,手氣得發顫,花白短發一根根地抖。他無可奈何地哀歎一聲後就滋滋地眯着眼吸煙,像突然睡着了一樣。

娘挪動着那雙小腳,慌着給我茶碗裡放糖,她看也不看爹一眼,說,“一年一年,熱桌子冷闆凳,誰也熬不下去。不幹就不幹,村裡恁多年輕人,沒誰在家裡餓着。回來就回來吧,幫你四哥去做銀耳。”

“歪好動動就吃不完。小五,你跟我學做好煙也不少賺錢,隻要你想幹,”二哥在裡間的窗棂下正擺弄自制的小卷煙機子,光聽說話不見人。他從外頭買來仿制的煙盒、卷紙、過濾嘴,卷出來的“彩蝶”、“喜梅”、“牡丹”各種品牌的香煙和真的差不了多少,收入頗為可觀。二哥小時候被火燒壞了半邊臉,30多歲還沒娶上來媳婦,當然也就沒有跟爹娘分家。

爹狠狠地吸完一袋煙,握着煙袋把子朝闆凳上猛勁一磕,那綠色的玉石煙袋鍋就碎成了好幾塊。他把殘煙袋朝門後頭一扔,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隻綠玉石煙袋鍋是爹的心愛之物,從我記事起他就用,現在為我的事碎了,可我也不能事事都合他的意。

四哥大我4歲,屬虎,生得當然壯實,鐵塔似的,在學校時他好打籃球,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倒把四嫂領回家來。爹本指望四哥能出息,為家族争争光,不想他在學校就談戀愛,在他身上寄托的厚望也就成了泡影。爹氣得一句話也不說,對四嫂不冷不熱。娘倒是喜歡得不得了,拉着四嫂的手,閨女長閨女短地說親熱話。四嫂羞答答地叫一聲娘,就把她的心花叫放了。

娘看爹冷着臉不是樣兒,就喊他到一邊,低聲說:“你這腦袋真是榆木疙瘩,現在還能跟從先一樣嗎?都興自由戀愛了!你看,不吃不喝不花錢媳婦就來到了家裡,你還臉眕得跟掃見魚一樣,作啥哩!”

爹哼一聲,好久沒吭氣,末了才說:“我是氣四孩不争氣,不好好念書考學,倒在學堂裡找媳婦!”

娘瞪了爹一眼,嚷:“上學的人比牛毛都稠,考上的比牛角還稀。認幾個字不就算了,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我看四孩有眼力,閨女知老知少,脾氣又好,也不風流,你同意不同意都中,反正我是如意!”

爹吸了好一會兒煙袋,最後才拿出意見:訂婚也中,但得托個媒人說說,該走的路一定得走,我們是正經的人家,不能出叫别人看笑話的事。該幾是幾,照規矩辦,咱又不圖省錢,相家、傳書、要媳婦,一條路也不能越。結婚時明媒正娶,花轎去接,鞭炮來迎,添人進口的事,絕不能胡兒馬哈地糊弄過去。

娘當然願意,四哥也不反對,隻是嫌爹是六個指頭撓癢,淨多那一道子。四嫂在四哥的慫恿下,又叫了一聲“爹”,爹不好意思地答應了,繃緊的臉就放松了下來,于是一家人皆大歡喜。

四哥生來就不安分,剛畢業那陣子,他找幾個年歲差不多的夥伴,成天晚上在打麥場裡踢踢打打。他會大洪拳、小洪拳,還熟悉幾式散打,都是在高中時跟人學的,對付個人不成問題。那幾個夥伴對四哥佩服得五體投地,天天晚上來找他練武。

爹看他那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訓道:“你有勁沒處使咋着?吃飽撐的,蹦蹦跳跳的有什麼用,除了招惹是非!叫你上學你學武,百事不成。”

四哥不理乎爹那一套,滿不在乎地說:“我們練幾招有什麼要緊,權當走黑路子防身用,又不耽誤白天的活,蹦幾蹦血流得順暢。”

爹看着四哥領一堆人出去,幹氣也沒法兒。回過頭來就拿正在家度假的我出氣,“小五,你幾個哥都不争氣,以後就指望你了。現在隻有考學這一條路能走出去人,當兵也不行了,扛幾年槍杆子照樣得回來打土坷垃,你要是再不……你自己想想吧,我還不是為你們着想!”他說完就不停地吸煙袋,噗嗒噗嗒一會兒吸了好幾鍋子。

娘拾掇好鍋碗瓢勺,走進堂屋裡說:“就知道你又該訓孩子了。命裡隻有三合米,等到老死不滿升。管不好還不如不管,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我看幾個孩子都不劣,全全貨貨的,不傻不呆,還求什麼呢?”

娘對我講,“小五,你甭管這些,你爹他是瞎說。你用勁念書,考上也好,考不上也好,誰也不怪你。你四哥沒考上回來不是挺好嗎!可别把考學太當回事,考不上就得神經病,就尋死覓活,那樣的孩子才真是不成器呢!”

我眼裡早噙了淚水,我說,“娘,你放心,我不會那樣的。”

“不會就好,學你四哥,考不上比考上都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