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北邊,關于這位女大王的說法就越是不一,陳堯一路走來,對這位女大王并未變得了解,反而更覺得她身上迷霧重重。
有人說她是真神降世,既有真神的慈悲,又有真神的喜怒無常,有時如最溫柔的慈母,有時又像最苛刻的嚴母。
有人則說她是惡鬼複生,讓孱弱的女子做工,逼昌盛的宗族分家,讓胸懷大義的貴族子弟不得不背井離鄉,她無親無友,自然也就毫無善心,在人間為所欲為。
隻有一類人覺得她是絕對的善神,就是那些從未出現在公卿眼中的貧民農戶。
甚至于流莺男娼。
這些人未必有膽量遠離故鄉,拖家帶口的前往女大王管轄的州縣,但他們又對女大王有着幾近虔誠的信仰——隻要知道有這麼個地方,他們就心滿意足了。
他們無法抛棄土地,抛棄親朋好友,于是盼着自己死後,能轉生到女大王的轄下。
陳堯來的路上,偶爾也會想,如果他的親娘也是生在這樣的地方,她是不是就成為太太的貼身婢女,不會作為太太的陪嫁被爹收房,更不會即便生了孩子,也一輩子聽不見孩子叫自己一聲娘。
他曾偷偷叫過她娘,被嬷嬷聽見後禀報了太太。
從那以後他有兩年時間,隻能在去見太太的時候,看到她為太太捶背揉腿,做小伏低,就是聽見了他的消息,她也不敢說一句話。
唯恐她這個出身不光彩的“娘”,拖累了他這個高官之子。
有時候他甯願她沒生他,這樣她還能像那些年輕的姨娘一樣去争寵,去讨好處,能在後院裡活得更好一些,起碼不必變成太太殺雞儆猴的招牌。
可她生了他,于是為了他,她隻能把頭埋進泥土裡,讓自己趴在地上,任由旁人去踩。
他親娘出身不好,外祖母生她的時候死了,外祖父是個賭棍,她不到六歲就被賣進了太太的府裡,因為面容姣好,成了太太的貼身丫鬟,又性格懦弱,便又成了陪嫁。
陪嫁,本身就默認了是姑爺的通房,在太太懷孕的時候成為姑爺的房中人。
對太太來說,丈夫總是要納妾的,納外頭的,自己難免有看管不住的可能,寵妾滅妻是少,但一旦出現,損害的就是自己和自己所生子女的利益。
但自己的陪嫁丫鬟則不同,許多賣身契就在自己手上,必要時候去母留子都行,而陪嫁丫鬟的孩子,女孩可以充當聯姻的工具,男孩若是養得好,則能一生為自己的兒子做牛做馬。
他娘是嫁人,還是配給小厮或管家,亦或成為老爺的通房,都由不得她自己選。
陳堯也想過考官,成為權臣,自有了宅邸後将親娘接來,再不伺候老爺太太。
那時候他年輕氣盛,以為這世上無所不可為,等他稍長一些,終于有了個不起眼的官身後才知道,即便他做到封疆大吏,爹和嫡母不放人,他這個“孝子”都必須眼睜睜看着親娘待在他們身邊。
她永遠都是他們掌控陳堯的人質。
她受了委屈,永遠不會告訴他,她沒炭用了,卻還要悄悄将自己的炭送去給他,她活了大半生,沒有一日不操勞,沒有一日不活在老爺太太給她的恐懼下。
可她還是活着,她活着,他就還有娘,還有個真的挂念他的人。
所以他心甘情願的踏上了招安的路,無論如何,他成功招降,那他就是功臣,他娘在後宅裡日子好過些。他沒成功,死了,那也是有功于朝廷,他娘的日子也不會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