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敏輕輕笑了:“萬歲爺,若是您覺得九阿哥的法子不好,那就再琢磨琢磨。這案子反正已經拖了那麼久了,那也就不急于一時了。”
康熙站起來,左肩膀微微往下,他用左手的指節叩擊着那個匣子,低聲道:“拖不起了。”
“皇上,滿漢共處,并不容易。且不說大清取明而代之這件事,宗教、風俗、習慣,甚至衣飾、教育、家族承襲,全部都是不一樣的。噶禮大人和張大人之間,瞧着雖是政見不同,或互有長短。可是奴婢卻覺得,噶禮嫌棄張大人小題大做,張大人卻鄙夷噶禮大人不知自律。究其根本,還是因為滿人馬上得天下,瞧得是刀頭上的功勞。漢人千百年被書經綱常所束縛,講的是道理。前者實用,後者重德,還真是大相徑庭。”
“那你說,怎麼辦才好?”
闵敏沒來由的想到了一些很多很多年之後的浩劫,她輕輕歎了口氣,隻覺得有好多話能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康熙見她欲言又止,皺了皺眉:“時至今日,你難道還會對朕說一半、藏一半不成?”
闵敏搖搖頭,她吸了一口氣,沉聲道:“皇上,奴婢想到了一些事,隻是怕皇上不愛聽。”
“說吧。”
“孔孟的那套道理,教會了百姓皇帝是天底下第一等的事情,臣服、順從、聽話,都是人倫綱常的根本。但是孟老夫子也說了,民為貴,君為輕。換言之,他們同樣知道,老百姓的心思便是那種自己若是過的不好了,自然也不能讓皇上消停。更不要說還有人講過類似帝王将相甯有種乎這種話,亂世出英雄,無非都是被這個撺掇的。這些亂七八糟的道理,說穿了其實就是一條。大部分的老百姓,追求的都是平安穩妥。最好,一塊地可以永永遠遠的種下去,從自己到子孫後代。最好,世世代代比鄰而居的都是這些個人和家族,大家知根知底的多好。隻是朝舟更替,第一等要做的,便是肅清前朝留下的痕迹,最好老百姓一下子就把前頭幾十年攢下的習慣都丢了。這樣子,真的好嗎?”
“可是你先前說過,新朝未穩,有些事,無法避免。”
闵敏點了點頭:“奴婢今兒說的是另一層。年長的,自然是抗拒習慣的改變。可是年輕的,大都心思活絡,想要有些新鮮的才好玩。這個過程,便是人倫之道最不堪的時候。但凡是個認識的人,都得提防着會不會有人為了上位,給自己胡亂栽上一個罪名,輕則一頓皮肉之苦,重則株連族人,何其可怕。”
“武則天的銅匦便是如此。”
“而對于那些讀書人而言,他們在戰亂中仍然堅持讀書,并且接受了舊朝氣數已盡,新朝政權更疊的事實,自然是想要做一番事業的。即便已經剃發易服,但是他們骨子裡頭,仍然有着千百年以來讀書人的倔強。那些個清廉務實以民為本,都是深深紮在他們心裡頭的東西。在這樣的情形下,瞧見噶禮這樣的,您讓他們怎麼看得過去。況且如張大人這樣素來潔身自好,連皇上您都深以為驚奇的,必然透着揮之不去的迂腐,說話的尖刻程度萬歲爺,您還得曉得,讀書人,素來是罵人不帶髒字還噎死人的。您說噶禮大人聽了這些,怎麼咽的下這口氣?”
康熙笑了:“朕看過張伯行參噶禮的折子,還有他和張鵬翮的通信。說話之刻薄,言辭之犀利,真是看不出來,他那樣一個儒生,竟有這樣的尖牙利嘴。”
闵敏也笑了:“滿蒙親貴身子矯健卻不善言辭,漢族士子身體單薄可尖牙利嘴,您試想一下,兩邊交鋒,不許動刀動槍,那些咽不下的氣,怎麼辦?”
康熙哼了一聲:“朕就知道,噶禮恨不得把張伯行拖過來狠狠胖揍一頓。”
闵敏眨了眨眼睛,才接着說:“所以,奴婢倒不覺得,滿漢之争,隻是功名權力,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習性,做事的方法,私下交往的方法,同僚之間的相處模式,還有對于為官之道的不同觀點”
“為官之道的不同觀點?”康熙打斷了闵敏,重複着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