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寮的門在陳經身後無聲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光線與聲響。室内光線幽微,唯有一盞長明古燈在佛龛前搖曳,将釋迦禅師端坐蒲團的身影拉得細長,投在身後繪滿梵文經咒的牆壁上,如同某種古老而威嚴的封印。
空氣裡彌漫着濃郁的檀香,沉甸甸的,仿佛能凝結成實質的網,将人包裹其中。陳經深吸一口氣,那香氣卻直沖肺腑,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他垂手而立,目光低垂,落在丈室中央那方古樸的矮幾上。幾上隻有一壺清茶,兩隻陶杯,别無他物。矮幾對面,釋迦禅師雙目微阖,面容在跳動的燈影下顯得模糊不清,隻有那身洗得發白的舊僧袍,透着一股返璞歸真的沉靜。
“坐。”禅師的聲音響起,不高,卻似洪鐘大呂,直接敲在陳經的心湖之上,震得他心神微漾。那聲音裡聽不出喜怒,隻有一種閱盡千帆後的古井無波。
陳依言在矮幾對面的蒲團上盤膝坐下,動作不疾不徐,帶着書院弟子特有的清雅儀态。他雙手置于膝上,腰背挺直如松,目光平視前方,落在禅師身前的地面上,不敢有絲毫僭越。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隻有古燈燈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兩人幾不可聞的呼吸聲。這寂靜并非空無,反而像一張無形的網,緩緩收緊,無聲地丈量着來客的深淺。陳經能感覺到,對面那雙看似閉合的眼睛,仿佛兩柄無形的利劍,穿透了眼皮的阻隔,正一寸寸地審視着他,從發梢到指尖,從呼吸的頻率到血液的流速。
時間仿佛凝固。每一息都變得格外漫長。陳經的心跳在胸腔裡沉穩地搏動,但他的精神卻高度凝聚,如同繃緊的弓弦。他知道,任何一絲細微的波動,都可能在這位深不可測的禅師面前無所遁形。
良久,釋迦禅師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沒有迦樓羅金瞳的銳利鋒芒,卻更加深邃,如同蘊藏着星河的夜空,廣袤、幽遠,又帶着洞穿一切的智慧與悲憫。目光落在陳經身上,平靜無波,卻讓陳經瞬間感覺自己從裡到外都被看了個通透,仿佛赤身裸體立于冰天雪地之中。
禅師的目光在陳經臉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認着什麼,又似乎在回憶着什麼。然後,他提起矮幾上溫着的陶壺,壺嘴傾斜,一道清亮的水線注入陳經面前的陶杯中。水聲淙淙,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你師父,”釋迦禅師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淡,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烙印在陳經耳中,“還好嗎?”
陳經心頭猛地一跳!
這句話問得看似尋常,是長輩對晚輩師長的尋常問候。但陳經瞬間捕捉到了其中隐藏的試探與深意!他師父是誰?書院學堂的山長,名動天下的宗師。釋迦禅師與他師父,同是站在當世巅峰的人物,彼此之間豈會沒有聯系?豈會不知對方近況?何須向他這個弟子詢問?
這分明是在試探他與師父的關系!或者說,是在試探他此刻的“狀态”!
陳經面上不動聲色,雙手捧起面前的陶杯,指尖能感受到杯壁傳來的溫熱。他微微欠身,聲音恭敬而平穩:“回禅師的話,家師一切安好。臨行前,還特意囑咐弟子,若有機緣得見禅師聖顔,定要代他問安。”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師父的關切,又将自己置于一個普通傳話弟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