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百葉窗,在病房的地闆上投下暖金色的條紋。消毒水的味道依舊固執地彌漫在空氣裡,但被這光線一照,似乎少了幾分冰冷。
沈照野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低頭看着手機屏幕。他清了清有些沙啞的喉嚨,開始念一篇剛找到的本地新聞。稿子寫得很動情,講的是鄰省一個偏遠村落裡,最後一位掌握某種古老編織技藝的老婦人病危,她那獨門手藝眼看就要失傳。
“她叫李阿婆,今年九十二了”沈照野的聲音起初還算平穩,但念到“村裡年輕人都在外打工,沒人願意學這又苦又不賺錢的老手藝她說,她不怪孩子們,就是就是覺得對不起祖宗傳下來的這點東西”時,他的聲音突然哽住了,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掐住了喉嚨。
他低下頭,手指緊緊攥着手機邊緣,指節發白。連日來的疲憊、壓抑和自我厭棄,混合着對老吳那份堅守的感同身受,像潮水般湧上來,沖垮了他勉強維持的平靜。肩膀微微顫抖,他死死咬住嘴唇内側,不讓那洶湧的情緒化作聲音。
病房裡一片寂靜。隻有窗外隐約的車流聲,和兩人壓抑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輕輕打破了這片凝固:
“為什麼”
沈照野擡起頭,眼眶還泛着紅。老吳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渾濁的目光沒有看向天花闆,而是落在他身上。那眼神裡沒有了之前的恨意,也沒有麻木,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微弱的探究。
老吳的嘴唇艱難地動了動,聲音微弱卻清晰:
“為什麼還要做這些?”
為什麼還要來?為什麼還要忍受他的冷眼和咒罵?為什麼還要做這些髒活累活?為什麼還要念這些戳人心窩子的東西?
沈照野迎着他的目光,沒有躲閃。他放下手機,雙手無意識地搓了搓膝蓋。沉默了幾秒,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清晰:
“因為我做錯了。”
他直視着老吳的眼睛,一字一句,像是在陳述一個無法更改的事實:
“我信錯了人。我幫錯了人。我推了您一把。我害您躺在這裡,腦袋差點開花。我害您丢了您守了一輩子的東西。”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除了在這裡。我不是在求您原諒,”他加重了語氣,“我知道有些事,可能永遠都原諒不了。我隻是在做我必須做的事。做我能做的事。僅此而已。”
話音落下,病房裡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陽光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流淌。
老吳沒有再說話。他隻是看着沈照野,那渾濁的目光裡翻湧着複雜的情緒,最終都沉澱為一片深沉的靜默。他緩緩地、極其費力地,重新閉上了眼睛。
沈照野坐在那裡,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着,又像是卸下了一塊巨石。他不再試圖去解讀老吳的沉默,隻是靜靜地坐着。
過了一會兒,沈照野起身,去飲水機接了一杯溫水。他走回床邊,像往常一樣,将水杯遞到老吳唇邊。
這一次,老吳沒有扭開頭,也沒有擡手打翻。他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帶着一種近乎屈從的疲憊,張開了幹裂的嘴唇。
沈照野的手極穩,小心地将杯沿貼近他的唇,緩緩傾斜。
溫水流入老吳口中,他喉結滾動,艱難地吞咽下去。沒有抗拒,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沉重的、無聲的接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