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第1頁)

阿滿不知何時又溜了進來,輕盈地跳上床尾,湊到老吳手邊,發出低沉而平穩的咕噜聲。老吳那隻放在被子外、枯瘦的手,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碰了碰阿滿溫暖的皮毛。

沈照野收回水杯,看着這一幕,沒有言語。窗外的陽光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明亮,穿透了消毒水的冰冷,在病房裡投下溫暖的光斑。那堵橫亘在兩人之間、由誤解和傷害築成的堅冰,并未消融,但一道細微卻清晰的裂痕,已然出現。

信任的重建,始于最笨拙、最沉默的行動,而非任何輕飄飄的言語。

阿滿慵懶地甩了甩尾巴,金色的瞳孔裡閃過一絲了然:“喵蠢貨總算開了點竅。贖罪不是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是把打翻的牛奶一點一點擦幹淨。

老吳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他的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窗外,看着梧桐樹的影子在微風裡輕輕搖晃。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喉結艱難地滾動,仿佛要咽下什麼哽在喉嚨裡許久的東西。

病房裡很安靜,隻有沈照野削蘋果的沙沙聲。水果刀劃過果皮,露出底下飽滿的果肉,一圈又一圈,連綿不斷。

那聲音似乎成了某種催化劑。

“那琴”老吳的聲音幹澀得像秋風掃過枯葉,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又清晰地落在寂靜的空氣裡。

沈照野削蘋果的動作頓住了。刀尖懸在半空,一滴透明的果汁悄然滴落在白瓷盤裡,洇開一個小小的圓點。

老吳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向沈照野,目光裡沒有了往日冰封般的隔閡,隻剩下一種深切的、幾乎令人心碎的疲憊。“面闆是百年老杉木,”他繼續說,每個字都像是從記憶的深井裡艱難地打撈上來,“紋理…得像風吹過水面…一絲絲的,均勻…”他的手指在空氣中微微顫抖,仿佛在撫摸那并不存在的、珍貴的木料。

沈照野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生怕驚擾了這來之不易的信任。他隻是靜靜地看着老吳,眼神專注而沉靜。

“背闆”老吳的呼吸加重了些,眼角微微抽動,“是紫檀…印度的小葉紫檀…我…我托了很多人,等了三年才等到一塊夠料的…”他的目光變得悠遠,像是穿透了牆壁,回到了那個堆滿木料、飄散着獨特香氣的作坊。“密度極高…敲起來聲音沉…潤…”

他停頓了很久,胸腔起伏,積蓄着力氣。“琴轸”他再次開口,聲音更啞了,“是象牙的…好幾十年前那會兒的老物件…是我師父…師父傳下來的…”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擡起,在虛空中比劃着一個模糊的形狀,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珍惜。

“鳳舌這裡”他的指尖在某處輕輕一點,“有個極淡的梅花烙…是當年選料時…我不小心…被烙鐵燙了一下…留下的印記…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他說得很慢,斷斷續續,每吐露一個細節,都像是在剝開一層結痂的傷疤,露出底下鮮紅柔嫩的、從未愈合的創口。那些關于他畢生心血和傳承的記憶,在他渾濁的眼中一點點蘇醒,閃爍着微弱卻執拗的光,同時也帶來清晰的刺痛。

沉默再次降臨,比之前更加沉重。老吳閉上眼,眉頭緊鎖,仿佛被這段回憶耗盡了力氣。

沈照野依舊沉默地等待着,手中的蘋果氧化變色的傷口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良久,老吳猛地吸了一口氣,眼睛倏地睜開,裡面燃起一點壓抑的怒火和深刻的痛楚。“那畜生”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幹瘦的手指攥緊了雪白的被單,指節泛白,“他肯定…肯定是往南城那個‘雅集齋’去了那個王老闆…專收這些見不得光的老物件…轉手…轉手就賣高價錢…他有門路…”

“我要把它找回來。”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枚釘子釘進木頭裡,帶着不容置疑的決絕。

老吳的目光終于從窗外移開,落在沈照野臉上。那眼神複雜得像一潭深水,有懷疑,有痛楚,還有一絲極淡的、不敢點燃的希望。

“喵——”

阿滿不知何時蹲在窗台上,尾巴尖懶洋洋地掃着玻璃。

“又一個傻子要去撞南牆了。”它的意念帶着慣常的嘲諷,卻又奇異地摻着一絲認可,“不過總算不像隻無頭蒼蠅了。記得帶夠小魚幹,打聽消息要花錢的。”

沈照野站起身。陽光在他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那影子…有了清晰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