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第1頁)

清晨,第一縷微光還未徹底驅散夜色,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已經冰冷地蘇醒。沈照野提着一個保溫桶,腳步很輕地推開307病房的門。

老吳面朝窗戶躺着,背影佝偻,像一截被風幹的老樹根。聽到動靜,他肩膀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瞬,但沒有回頭,也沒有像最初那樣發出厭惡的咕哝。沉默,是他們之間最常态的對話。

沈照野沉默地放下保溫桶,打開。裡面是熬得糜爛溫熱的小米粥,點綴着幾顆炖得幾乎化開的紅棗。他盛出一小碗,輕輕吹着氣,然後坐到床邊的椅子上。

“吳師傅,吃早飯了。”他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絲熬夜後的沙啞,但很平穩。

他将勺子遞過去。老吳依舊沒轉身,但沉默了幾秒後,極其緩慢地、帶着一種近乎僵硬的順從,微微側過頭,張開了嘴。沈照野穩穩地将粥喂進去。一勺,兩勺…過程沉默得隻剩下瓷勺偶爾碰到碗邊的輕響,和老吳艱難吞咽時喉嚨微弱的滾動聲。

喂完飯,沈照野去打熱水,擰幹毛巾,開始給老吳擦臉、擦手。他的動作已經從最初的笨拙變得熟練,避開留置針,仔細擦拭指縫。老吳閉着眼,任由他擺布,隻有偶爾眼皮輕微的顫動,洩露了他并非全無感知。

有時是清淡的魚片粥,有時是撇淨了油的雞湯面。有時老吳會猛地扭開頭拒絕,稀薄的粥汁濺在沈照野手背上,他默默擦掉,繼續舉着勺子等待。有時老吳會吃得稍微順暢些。

沈照野彎腰處理便盆的背影:他挽起袖子,耐心地給老吳按摩萎縮小腿肌肉時,手臂繃出的青筋;他調整枕頭高度時,指尖無意間掠過老人花白枯槁的頭發。

午後的“讀報”時間:沈照野坐在床邊,用那平穩無波的聲音念着關于傳統手藝的新聞、老匠人的專訪,或者隻是一段天氣預報。老吳大多閉眼聽着,有時會睜開眼,望着窗外某片固定的天空,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麼。

阿滿的巡視:那隻橘貓不定時地出現,有時蹲在窗台舔爪子,有時跳上床尾,用腦袋蹭蹭老吳僵硬的手,發出響亮的咕噜聲。它的存在,像一道溫暖的、無聲的橋梁。

夜間的守候:深夜,病房隻留一盞地燈。沈照野趴在床邊淺眠,眉頭緊鎖。老吳在藥物的作用下沉睡,呼吸沉重。偶爾,老吳會因疼痛或無意識地呻吟,沈照野會立刻驚醒,擡頭查看,眼神在瞬間的迷茫後迅速恢複清醒的警惕。

重複着這一切。他瘦了很多,下颌線變得鋒利,眼下的青黑從未真正消退,但眼神裡的某種狂躁和絕望,漸漸被一種沉靜的堅持所取代。

變化是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

比如,某天沈照野在念一篇關于古琴琴弦制作技藝瀕臨失傳的報道時,老吳搭在被子外的手指,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

比如,一次沈照野給他按摩手臂時,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勾了一下。

比如,一個雨夜,雷聲轟鳴,老吳從睡夢中驚喘着醒來,眼神慌亂。沈照野立刻打開床頭燈,沒有說話,隻是遞過去一杯溫水。老吳看着他,呼吸慢慢平複,就着他的手喝了兩口水,沒有像以前那樣揮手打開。

這些細微的瞬間,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漣漪微弱,卻真實存在。信任的重建,遠比破壞要緩慢和艱難千萬倍,它始于這些無聲的、幾乎被忽略的細節。

直到那天,陽光格外好,幾乎有些燦爛,将病房照得透亮,連空氣中飛舞的塵埃都清晰可見。

沈照野沒有像往常一樣念新聞。他沉默地站在床邊,手裡拿着那個他幾乎用一切換回來的、用厚絨布仔細包裹的長條形物件。

周揚和葉知微不知何時來了,安靜地站在門口,沒有進來,眼神裡帶着緊張和期盼。阿滿蹲在窗台陽光最好的地方,金瞳眯着,尾巴尖緩慢地擺動。

老吳似乎預感到了什麼,他靠着枕頭,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那個包裹上。他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放在被子上的手微微顫抖。

病房裡靜得能聽到遠處馬路的模糊車流聲。

沈照野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他的動作極其輕柔,仿佛捧着的是有生命、會呼吸的東西。

“吳師傅,”他的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落在寂靜裡,“東西…找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