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1頁)

東宮的新房内,錦帳繡帷,遍地鋪紅,空氣中彌漫着濃郁的合歡香與酒氣。喜慶的喧嚣被隔絕在外,隻餘下滿室令人窒息的寂靜。

蕭景煜身着大紅喜袍,步履略顯虛浮地踏入洞房。一整日的繁文缛節、應酬賓客,已讓他疲憊不堪。然而,比身體更倦怠的,是那顆在喧鬧中始終無法真正雀躍的心。

他的目光落在喜床上。鳳冠霞帔的新娘端坐其中,大紅蓋頭遮掩了面容,隻露出一雙交疊在膝上的、塗着豔紅丹蔻的纖手。

那一刻,酒意與疲憊模糊了神智。眼前這熟悉的大紅嫁衣,這安靜等待的姿态,與他腦海中另一個決絕離去的身影詭異地重疊。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北地風雪中與他相互扶持、那個在金殿前冷靜接旨、那個在萬階石梯上一步一叩首的女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沖動猛地湧上喉頭,他下意識地向前一步,聲音沙啞,帶着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缱绻與痛楚,低低呢喃出聲:“……清梧?”

話音落下的瞬間,蕭景煜自己也猛地清醒過來,臉色微變。

幾乎是同時,端坐的新娘一把掀開了蓋頭!沈芊雪妝容精緻的臉上毫無新嫁娘的羞怯,隻有驚愕與無法置信的憤怒。她死死盯着蕭景煜,聲音尖利地打破了洞房的靜谧:“殿下!你剛才……在叫誰的名字?!”

蕭景煜避開了她灼人的視線,心底掠過一絲狼狽與煩躁。他轉身走向桌案,語氣生硬地試圖掩飾:“沒什麼,你聽錯了。”

“我聽錯了?”沈芊雪猛地站起身,鳳冠珠翠劇烈搖晃,發出清脆的撞擊聲,“蕭景煜!今天是我們大婚的日子!你竟然在洞房裡叫着别的女人的名字?!那個女人還是——”

“夠了!”蕭景煜厲聲打斷她,不想從她口中聽到那個名字,那會讓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抽痛更加清晰。他揉着刺痛的額角,“今日累了,早些歇息吧。”

沈芊雪見他如此态度,更是氣結。她強壓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尖叫,深吸一口氣,試圖挽回氣氛。她緩步走到他身邊,換上嬌柔的語氣,伸手想去拉他的衣袖:“景煜哥哥,是我太激動了。隻是……我今日真的累了,鳳冠好重,脖頸酸得很,你幫我揉揉好不好?”

若是往常,她這般撒嬌,他多半會依從。

可此刻,聽着她抱怨鳳冠沉重,蕭景煜卻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女子在北地時,曾替他連夜謄寫公文,手腕酸得擡不起來,卻隻是默默用熱毛巾敷一下,從未向他抱怨過半句,反而總會輕聲問他:“殿下累不累?可要歇息片刻?”

她總是先看到他……

一股強烈的對比和莫名的情緒堵在心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猛地揮開沈芊雪伸來的手,動作間甚至帶了幾分自己都未察覺的厭惡。

沈芊雪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嬌柔瞬間凝固。

蕭景煜不再看她,徑直走到桌邊,拿起那壺象征着合卺的禦酒,仰頭便灌了下去。辛辣的液體灼燒着喉嚨,卻無法澆滅心頭那股越燒越旺的空虛和躁郁。他一杯接着一杯,仿佛想要借此麻痹所有紛亂的思緒,将所有不合時宜的畫面和聲音都驅逐出腦海。

“殿下!别喝了!”沈芊雪看着他這般近乎自虐的灌酒,又氣又急,上前想要阻攔。

酒意迅速上湧,視線開始模糊旋轉。朦胧的燭光下,眼前穿着大紅嫁衣、試圖靠近他的身影,輪廓漸漸與記憶中那個在北地官署燈下為他縫補衣袍、在雪地裡為他撐傘、在離别時一次也未回頭的清冷身影重疊……

他猛地抓住對方伸來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醉眼迷離中,他望着那張模糊的臉,積壓了一整日的、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痛苦和失落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洩口,聲音破碎而沙啞,帶着濃重的酒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為什麼……為什麼要走……清梧……我……”

“轟——”的一聲,沈芊雪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又在瞬間冰冷徹骨。

那些未說出口的、帶着酒氣的醉話,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她的心髒,将她身為新娘所有的喜悅、驕傲和期待戳得千瘡百孔!

他竟然……在屬于他們的洞房花燭夜,抓着她的手,喊着那個女人的名字!訴說着他的不舍和痛苦!

屈辱!滔天的屈辱和恨意瞬間淹沒了她!

她猛地甩開蕭景煜的手,力道之大,讓醉醺醺的蕭景煜踉跄着跌坐在身後的喜椅上,很快便伏在桌上,徹底醉暈過去,不省人事。

沈芊雪站在原地,渾身發抖,精心描繪的妝容也掩蓋不住她鐵青的臉色和眼中瘋狂的恨意。她死死盯着那個醉倒的男人,又猛地掃視着這間布滿喜慶紅色的新房,隻覺得每一抹紅色都像是在嘲諷她的失敗和可笑。

紅燭噼啪作響,映照着她扭曲的面容。

這一夜,本應是她人生中最風光、最幸福的時刻。卻成了她此生都無法洗刷的奇恥大辱。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已經遠嫁和親、卻陰魂不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