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捷報和随之而來的封賞,并未讓許墨有絲毫輕松。兵部尚書的頭銜如同燙手的山芋,太子太保的榮耀下是無數雙忌憚的眼睛。朝中的暗流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因他聲望的如日中天而更加洶湧。彈劾他“擅啟邊釁”、“尾大不掉”、“結交武将(指俞大猷等)”的奏章,如雪片般飛向皇帝的案頭,雖被楊一清盡力壓下,但風聲鶴唳,已是人盡皆知。
許墨深知,自己已站在了風口浪尖。功高震主,古來如是。更何況當今天子并非雄才大略之主,猜忌之心日重。繼續留在朝堂,要麼同流合污,消磨壯志,要麼遲早成為黨争的犧牲品,甚至累及家人。朱翊鈞臨死前那瘋狂的話語,雖屬叛逆之言,卻也不無道理,這帝國的沉疴痼疾,絕非殺一兩個逆賊就能根除。
這一日,他收到楊一清從京城發出的最後一封密信。信中風燭殘年的老首輔筆迹顫抖,言詞懇切又充滿無奈:“慎之吾弟:東南已靖,海波暫平,汝之功業,彪炳史冊。然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朝中攻讦日甚,陛下雖未明言,然聖心已疑。老夫病骨支離,恐不久于人世,再難護你周全。為汝計,為天下計,當思急流勇退之道。歸隐林泉,或可保全功名與家人,以待将來。切切!”
握着這封近乎遺言的信,許墨在書房中靜坐了一夜。窗外月色如水,映照着他複雜的面容。從青州那個欠債百萬的落魄縣丞,到位極人臣的兵部尚書、太子太保,一路走來,幾經生死,曆盡風波。他扳倒了貪官,剿滅了匪患,擊退了外侮,似乎做了很多,卻又感覺遠遠不夠。
天蒙蒙亮時,他做出了決定。
翌日,他上了一道言辭懇切、姿态極低的《乞骸骨疏》。奏疏中,他極力淡化自己的功勞,将東南平定歸功于“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自稱“才疏學淺”、“體弱多病”,且“久離鄉土,思念親人”,懇請陛下準許他辭去本兼各職,告老還鄉,回青州頤養天年。
這道奏疏如同在沸騰的油鍋裡潑了一瓢冷水,瞬間在朝野引起軒然大波。
有人惋惜,認為國家失一棟梁;有人嘲諷,覺得他終究是怕了,識時務;但更多暗中忌憚他的人,則是大大松了一口氣,紛紛上表,稱贊許墨“知進退”、“明大義”,勸皇帝“成全民臣之心”。
病榻上的小皇帝看到奏疏,沉默良久。他雖對許墨有所猜忌,但也知此人能力超群,驟然離去,東南海防難免空虛。然而,朝中壓力巨大,加之他自身精力不濟,最終還是在司禮監拟好的準奏旨意上用了印。
聖旨抵達杭州時,許墨正與俞大猷、張屠戶等人巡視海防。
聽完聖旨,俞大猷虎目含淚,單膝跪地:“大人!何至于此!東南離不開您啊!”
張屠戶更是梗着脖子:“皇帝老兒糊塗!咱們找他說理去!”
許墨扶起俞大猷,拍了拍張屠戶的肩膀,平靜地笑了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意已決,不必多言。俞将軍,東南海防,日後就托付給你了。務必牢記,海疆之患,在于外,更在于内。強兵利器固不可少,但吏治清明、百姓富足,方是根本。”
他又看向張屠戶:“老張,你性子烈,以後要多聽俞将軍的。替我…看好這片海。”
二人知他去意已決,隻能重重點頭,心中充滿悲涼與不舍。
交割印信,處理完公務,許墨隻帶了少數親随和多年積累的書籍文稿,乘坐一艘普通的官船,沿運河北上,返回青州。
沒有盛大的送行儀式,隻有俞大猷、張屠戶等寥寥數人送至碼頭,一切從簡,如同他當年悄然赴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