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茂源錢莊的黑漆金字招牌在陽光下十分惹眼。馬家田在錢莊門口放慢腳步,左右掃了幾眼,大步而入。
錢莊後院,天開四合,雕窗花欄,中間天井裡小小蓮池、玲珑假山、幾株花草、一棵梭羅樹,構成小小景緻,給滿是銅臭的錢莊帶來絲兒清雅之氣。馬家田穿堂過屋直奔後院,剛踏上天井邊回廊,南廂房内就迎出個五十開外的瘦削男人來,他就是茂源錢莊掌櫃的龔長壽。
龔長壽捋着下巴上胡須笑道:“呵呵,大侄子,我沒說錯吧?打聽也是白打聽,要不,咋稱京城人是‘京油子’?呵呵!”
青年上前施了一禮,喚了聲龔伯伯。老闆娘同了兩個下人也一齊迎出來,青年又施一禮,喚了聲姑母。姑母慌慌地叨咕:“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外頭瞎闖啥?也不怕姑母耽心!”
幾個說着話兒,進屋坐了。青年尴尬地笑笑,把方才的事兒說了遍。龔長壽笑笑道:“人家準是把你當暗探了,這年頭誰不怕沾惹是非呀!”
青年眉頭一皺說:“這事兒實在蹊跷,不弄個明白,家田難以心甘啦!”
龔長壽道:“是呵,是有點蹊跷!内有内應,外有外應,那幫黑衣人竟敢同軍警開火,且轉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實在是蹊跷呵!”說到這兒,傾過身子湊馬家田耳邊輕聲道,“可賢侄你将人家費盡心機盜來的珍寶半道截下,高懸于市府大門外,在人家眼裡不是更蹊跷嗎?呵呵!”
馬家田也将頭湊過去輕聲說:“既讓小侄碰上,不能不管,跟蹤而去,沒想竟進了禁城,結果闖下這樁事兒,給伯伯添亂子了,慚愧!慚愧!”
“啥慚愧不慚愧的?”龔長壽正色道。“這倒令我想起了你爹當年的英雄氣慨!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啦!哈哈!”
姑母不知他二人嘀咕了些啥,瞅老頭子越說越歡喜的樣兒,“就問:“你叔侄倆說啥好話兒?瞧你們一老一小樂得,咋不說出來讓我們也開開心!”
“說啥?還不是大侄子的婚事兒,”龔長壽掩飾道。“方才在大街上他差點沒把人家姑娘當作他的未婚妻關小月,我取笑他急着要進洞房呢,哈哈!”
經龔長壽這麼一說,馬家田臉上真就有些兒燒乎乎的了。姑母也順勢兒打趣了幾句,之後卻幽幽地歎了口氣,說:“唉,也不知小月姑娘到底流落何方了,這些年,天下大亂,你二伯一直在四處打聽,可就是沒半點蹤影……家田啦,聽姑母一句,那市府前飛刀射落珍寶袋的人,你還是别找的好。且不說眼下風聲正緊,這京城裡藏龍卧虎,三教九流哪條道兒上的都有,誰知他是正是邪?莫要惹火上身才好!依姑母意思,還是抓緊打探你小月妹的下落,早早把她找到,早早接回你蓋縣家裡,洞房花燭,了卻你爹懸望是正經!”
馬家田躬身稱是,老爹飽經風霜郁郁寡歡的面影在腦海裡一閃而過。
是呵,轉眼背井離鄉從東北蓋縣老家來京已是月餘,家裡可好?老爹可好?自從娘過世後爹爹就愈發地郁郁寡歡,身子骨似乎也大不如前了。
那天,他正在後花園練功,老爹把他叫去,拿出一柄劍、一封信,讓他來京城找龔、關兩位伯伯。“東北這地方是日本人天下,窩這蓋縣鄉下哪能出息?要謀出身,還是到京城去吧。聽說關内革命黨已成氣候,馮玉祥将溥儀帝都逼出了宮,看來這天下大勢是革命黨昌盛,王道衰微了呢!唉,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呵……”爹搖頭歎道。“聽說你關伯伯一家似已不在京城,不知是遁世避禍還是遭了啥變故。”爹接着說,神情很是黯然。“你到京後可先去找龔伯伯,有他幫忙,隻要你關伯伯還活着,早晚總能找到他。若你此去能尋到你關伯伯和小月妹,人家也還認這段姻緣,你就同小月先回蓋縣把婚姻大事辦了;若尋不到或是人家嫌三推四,你就跟在你龔伯伯身邊,我已在信中拜托他了,讓他好歹替你在京城尋個事兒,鬧個出身。家田啦,你已不小,終不能随老父在這鄉野蓬蒿糊裡糊塗了此一生。現雖恰逢亂世,卻正是男兒報效國家,建功立業大好時機。此一去海闊天空,你當好自為之,無須牽挂我這把老骨頭,有朝一日你能衣錦還鄉,作爹的也就含笑九泉了!”說到這裡,爹爹起身抓起古劍,拔劍在手用指頭彈了彈,接着說,“這把寶劍是你爺爺傳下來的,跟随你爹走南闖北幾十年,從沒負過咱。雖說如今時興洋槍了,但對咱習武之人來說,還是它才是最體己的家夥。況當年離京,你不過七、八歲,轉眼十幾年,你龔伯伯、關伯伯如何認得你?你帶上它,你兩位伯伯都認得我這把寶劍,見劍如見人,可免去許多口舌。”
關伯伯同爹爹早年都是肅王府帶刀護衛,兩個孔武漢子卻偏偏同當時是宮中文職小吏的龔長壽成了莫逆之交,于是三人學那桃園三結義結了八拜之交,爹爹年長為大,龔伯伯次之,關伯伯再次之。後來關伯伯又同爹爹指腹為婚,結下了這兒女親家,而龔伯伯的夫人則同他母親結了金蘭之好,是以他以姑母稱之。
那年,肅親王在日本人慫恿下搞“滿蒙獨立”,從京城逃到旅順口。爹爹不明究裡,一為忠主之事,二來思鄉心切,即随肅王到了旅順。之後,爹爹又托人将母親和他接到了東北蓋縣老家。因是潛逃,肅王臨行不便多帶人衆,即着令小月父親幫着總管照料在京家産,是故未去東北。
爹爹到了旅順,耳聞目睹,漸漸醒悟,看見王爺整日同日本人勾結,狼狽為奸,禍國殃民,愧悔莫及,于是生發了歸隐家園之心。恰逢蓋縣家裡捎信來說老母病危,爹爹就趁機借口要回鄉探病和祭掃祖墳向王爺告假回到了蓋縣靠山屯。未幾,肅王的“滿蒙獨立”破産,在東北革命黨反“獨立國”浪潮中惶惶不可終日,無暇它顧,爹爹也就趁此稱病歸隐了。
龔長壽見他發怔,以為他是在想念關小月了,呵呵笑道:“到底是兒女情長呵,十幾年沒見了吧?你小月妹早出落成水靈靈的大姑娘了!呵呵,别急别急,我包你早晚洞房花燭就是了!眼下我看還是先找個正經事兒做着,要在這京城立住腳沒個正經身份可不成。這也是你爹的意思,年青人好歹總得謀個出身呀。”
馬家田忙起身稱謝:“那就有勞伯伯操心了!”
姑母關切地問可有眉目,龔長壽大大咧咧地笑道:“沒事兒,明兒我去殷太太府上走一遭,十有八九就妥貼了!”
姑母疑惑地:“殷太太?是不是市府那個殷參事的老婆?”
龔長壽點頭:“那可是當今政府裡的紅人,如今革命黨如日中天,家田賢侄要謀出身,也隻有走這條道了。且我看這革命也并不壞,滿清入關,統治我漢人這麼多年,也該革他一革了!”
姑母鼻孔裡冷哼了聲道:“可你難道不知那姓殷的路數可是不正得很,莫非你也想……”
龔長壽面容一端:“我龔某行得穩站得正,不管咋總不敢忘自己是中國人!”歎了口氣,語氣一軟接着道,“我這就叫利用,賢侄,你可莫多心。亂世求生,既要保蓮藕之清白,又要好好兒活下去,難啦……”
是夜,馬家田久難成寐,對故鄉親人的思念,對下落不明的關小月的擔心挂念,全被勾了起來,加上來京後這一月多所見所聞的各種五花八門的事兒,一齊亂哄哄湧上心來。
不知咋他總記不清關小月的容顔,腦海裡一會兒是童年時穿紅戴綠、哭哭叽叽的小月模樣,一會兒又是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含羞帶笑的大姑娘。卻都總模糊,細要辨認,又悠地不見了。哎,小月呀小月,你到底貓哪兒了?讓哥哥找得好苦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