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兒望着他,秋水般的眼眸興起了一絲漣漪,忽然問:“你把自己灌醉了,就能忘掉殺人的痛苦?”
肖陽不答,擡首望着天上的明月,深邃若潭的眸中,仿佛有種埋藏得極深極沉的情緒,正在漸漸浮出水面,坦露在月光下。然後,似乎被那刺目的光芒觸痛了什麼,他匆匆垂下眼簾,繼續悶聲不響地喝酒。
“‘追命修羅’也會厭惡殺人?”林月兒忍不住追問,她不會忽略剛才在肖陽眼中看到的陰暗的痛楚,她心裡突然有了一種沖動,想要更多地了解他,了解月光背後不為人知的傷痕。
肖陽靜了一瞬,慢慢轉首看着她,眸光清冷,突然濃眉一揚,反問:“難道你喜歡?”
林月兒默然,月光落在她臉上,有種透明的蒼白。她忽然抱過酒壇,猛喝了幾口,烈酒入喉,撩起一陣火辣辣的刺痛,嗆得她咳嗽起來。看她漲得通紅的臉,肖陽唇邊不覺帶上了一點柔和的笑意,伸手輕拍她的後背,給她順氣。
好容易止住咳,林月兒眼中已有了淚花,也許是嗆的,也許不是。
夜色深沉,宛若暗河蜿蜒不盡,她望着遠方怔怔出神,似在回憶什麼,臉上表情變幻不定,過了半響,緩緩說道:“我第一次殺人時,隻有八歲。”
肖陽微微一震,眼中波光忽泛,定定地望着她。她臉上已恢複了平靜,像一個遊離在紅塵之外的人,平靜地述說着自己的故事。
“我家有很多人,我爹娶了很多個妻子。我娘長得最美,也最受寵,但她生下我後不久就去世了。其他人妒恨她,就想着法子陷害我和哥哥。
“有一次,家中的幾個姨娘,還有她們的兒子,一夜之間都得了種怪病,怎麼治也不見好。父親請了個法師,那人卻誣蔑說我和哥哥是妖孽,會克父克母克全家。于是姨娘們就哭着求父親把我們處死,她們雖然哭得很傷心,但我知道她們心裡一定笑得很得意,因為她們的奸計就要得逞了。我爹雖然看在我娘的份上沒有殺我們,但他從此就對我們十分冷淡,冷淡的後果就是其他人都可以肆意欺辱我們,折磨我們。
“我八歲生日那天,哥哥親手做了個玩偶給我,我喜歡極了。那時哥哥整天忙着習武,做許多事,不能經常陪我。有了玩偶,就像哥哥在我身邊一樣,讓我很安心。
“有一天,我抱着玩偶正在院子裡曬太陽,大娘二娘的幾個兒子看見了,就搶了過去。我哭着求他們,他們卻笑得更開心,還把玩偶丢進了池塘。那時正是冬天,塘水冷得刺骨,我卻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我什麼都不顧,隻想着不能讓玩偶丢了。
“那幾個人很驚訝地看我在水裡遊,他們以為我會淹死,沒想到哥哥早就教會了我遊泳。他說我們身處的環境太險惡,若不多學幾種防身之技,恐怕會死無葬身之地。所以我很努力地學,也學得很好。
“眼看我就要夠着玩偶了,那些人竟然叫一個随從跳下水,抓住我的頭發往水裡按。冰冷的水從我的鼻子、口中倒灌進去,我拼命掙紮,那隻大手卻死死按着我,一點兒也不放松。我的胸口越來越悶,快要無法呼吸了,于是我放棄了掙紮,心想就這樣死在水裡也好,反正這個世界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我抓緊玩偶,已經準備平靜地迎接死亡。這時,岸上那些人的狂笑聲卻清晰地傳到我耳邊,真奇怪我在水下竟然還能聽得那麼清楚,甚至都能想像出那幾張得意而張狂的臉。
“我突然很生氣,非常生氣,我什麼要讓這些人稱心如意?我一定要讓他們全都付出代價!而且我還有哥哥,我怎能讓他傷心?
“想到哥哥,我就想起他給我的一把小刀,據說削鐵如泥,不知他打哪兒弄來的,讓我貼身藏着,做防身之用。刀,就在我袖中。我丢開玩偶,從袖中摸出了那把小刀。按着我的人做夢也想不到,一個八歲的小女孩會拿刀刺他,所以他一點防範都沒有,整個胸膛都暴露在我面前。
“我的頭已經開始發昏,手腳也漸漸無力,腦中隻有一個念頭,我不能死,絕不!我使出最後一點力氣,一刀刺向他的左胸,刺進哥哥曾經告訴過我的最緻命的那個地方!
“那人慘叫着,猛地跳起來,鮮血染紅了池水。但他再也不能按着我了,我從水中鑽出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全身都是血紅的,那種濃濃的血腥味讓我害怕得發狂。我尖叫起來,不停地尖叫!
“岸上的幾個人吓壞了,早就溜得不見蹤影。我一個人呆在池中,身邊浮着一具屍體,渾身浸泡在血水中,不停地發抖……我不知道還有哪個八歲的小孩會經曆這一切。”
林月兒的聲音有了一絲哽咽,鼻端仿佛又嗅到了那日的血腥。這件悲慘的童年往事早已凝結成記憶中一道銘心刻骨的傷口,直至此刻,她依然能清晰地感覺到當時那種恸心透髓的絕望、恐懼和寒冷。
她閉了閉眼,将陣陣酸澀逼回眼眶,眼角卻帶上了一抹珊瑚紅。一陣冷風吹過,她禁不住顫栗起來,伸手抱住了雙肩。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暖意,一件帶着他體溫的外衣輕輕披在了肩頭,她愕然擡首,便望進了他蘊滿憐惜的雙眸。
她的心瞬間像被四月的風輕輕拂過,暖流從四肢滲透百脈,月光前所未有的美麗,連同帶着涼意的夜風,也出奇的溫柔。他身上的氣息和暖地包裹着她,讓她臉頰微微發熱,唇邊逸出一朵絕美的微笑,仿佛月下悄然綻放的幽蘭。
然後她垂下眼簾,繼續講着剛才的故事,隻是心情已不再那麼痛苦絕望。
“終于有人通知了我哥哥,他趕了回來,将我抱上岸。那時我已經發着高燒,神智不清了,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多月,也做了一個多月的噩夢。我終于漸漸恢複,但從此以後,我就不再是一個八歲的小女孩,而開始學會像成人一樣玩弄陰謀詭計。我可以一邊對着他們甜笑,一邊暗地裡将毒藥放進他們的酒杯。自從我學會用毒以後,就再也沒人敢欺侮我了。”
林月兒笑了笑,笑容隐隐透出幾分凄涼。月光照在她白玉似的臉龐上,說不出的動人,也說不出的憂傷。肖陽呆呆地望着她,望得出神,黑亮的眸中已不複往日的冷漠,仿佛是兩顆燦燦的星子,深深凝注在她臉上。
林月兒别過臉去,眼中波光顫動,卻倔強地咬着唇,不願放縱自己的脆弱。“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怕?”她低聲問。
肖陽什麼也沒說,隻是伸出手,握住了她柔軟卻冰冷的小手。
林月兒輕輕地歎息,這隻手的溫暖讓她終于掙脫了那些千瘡百孔的往事。她慢慢低下頭,一顆隐忍許久的淚珠終于悄悄滑落,落在他的掌心,像一粒珍珠落進溫柔的水中。
感覺到掌中的濕潤,肖陽的心突然變得很軟很軟,像結滿堅冰的湖面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道縫,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柔情湧上心頭。刹那間,他覺得自己似乎有些了解林月兒了,了解她為什麼會如此狠心、冷酷,其實剝開那層胡桃核般堅硬的外殼,她也不過是個孤苦無助的小女孩罷了。
他望着月亮,今晚的月色很美。這樣的月色最能蠱惑人心,銀絲般的光芒,像一根根充滿誘惑的釣線,要将人心底最隐密的故事都釣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