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術與政治之間
1916年2月4日,離國四年有餘的王國維登上了回國的客輪。
這四年,是王國維一生“生活最為簡單,而學問則變化滋甚”的四年。之所以結束這樣的生活,卻是因為生計所迫。流寓日本後,王國維便斷了經濟來源,一直倚靠羅振玉的資助,他實在不願再以全家生活有累羅振玉了。
而恰在有心離開之時,他接到了同鄉鄒安的邀請,到上海為英國人哈同編撰《學術叢編》雜志。
對于王國維的離開,羅振玉甚感離愁,短短五天竟就寄出了三封信。
王國維到達上海後,在“哈園”就任《學術叢編》編輯主任,同時兼倉聖明智大學教授。
在此期間,王國維仍未間斷對于甲骨文的研究,且橫空出世了震驚世界的“兩考一論”——《殷蔔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殷蔔辭中所見先公先王續考》和《殷周制度論》。而其中的《殷周制度論》堪稱當時條件下甲骨文研究的封頂之作。
在這部著述中,王國維将甲骨文研究由原先考釋文字、識别人名和梳理世系等上升到了考證殷周曆史和制度的層次,分辨出了從殷商過渡到周朝的制度演變過程,以及商周兩朝制度中的人文精髓。
正如趙萬裡所贊:“此篇雖寥寥不過十數頁,實為近世經史二學炳麟四人;其次則半新半舊的過渡學者,也隻有梁啟超和我們幾個。内中章炳麟是在學術上已半僵了,羅與葉沒有條理系統,隻有王國維最有希望。
而王國維之偏執,實出于“北京”這個敏感詞。他曾于前朝學部為官,理所當然地被同僚認作遺老,他們催其就任,以借此機會在北京聯絡其他遺老,共同運動複辟之事。而事實上,王國維并不認為自己是遺老,他始終将自己的身份定位為學者。所以再三猶豫後,他還是拒不赴任。
1920年底,蔡元培在北大國學研究所成立之後,第五次向王國維發出了邀請,并改北上進京教授為坐鎮上海實施書信方式的遠程指導。精誠所至,王國維深為動容,但卻對此不予表态。
直到1922年3月,在羅振玉也被聘請為國學研究所導師之後,王國維才終于接受了北京大學的聘請。不過,他卻拒收酬金,這在當時成一美談。
1923年4月,遜帝溥儀在紫禁城裡降下谕旨:“楊鐘羲、景方昶、溫肅、王國維,均著在南書房行走。”
南書房,原是清朝皇帝讀書之所;行走,是清朝的一種官階職稱,相當于文學侍從,其職責為幫助皇帝處理文字事務,也可解為“帝師”。
能充任“南書房行走”一職的,出身起碼得是進士、翰林。而谕旨中的四人,除王國維一小小“諸生”外,其餘三人皆為進士出身。對此,王國維自然倍感榮幸,歡欣應诏。
對于這種心理,實屬人之常情。就連“胡适這樣高舉反封建大旗的新人,在電話裡聽到廢帝溥儀要他進宮召見的消息後,也有莫名的情感,趕緊坐車前往不敢懈怠”。
此非遺老情結或“一隻腳踏學術文化,一隻腳踏政治的投機文人”,而是“作為一個學者,對清朝統治者的一種情結,一種思想文化上的情結”。一次匆忙的辛亥革命,顯然不可能埋葬數千年的文化傳統,因而在那個年代,“人們很容易把溥儀的皇宮看成是中華傳統文化的象征,或者說是封建文化的象征”。
王國維的激動是無可厚非的,但他的激動卻是冷靜的:他在溥儀降下谕旨40天後才從上海起程,完全違背了“朝奉诏夕至死矣”的嚴酷律例。而在這段時間裡,有一個人卻是比王國維更加激動,“一日三電”地催促其北上——他就是羅振玉。此間的雲霧缭繞,唯待撥雲見日的那天。
6月,王國維正式就任“南書房行走”,一周一課,極為空閑,而俸祿優厚,生活不愁,因此王國維有更多的時間鑽研自己的學術。此時他的學術研究方向轉向了金石學和西北曆史地理等領域。
7月,溥儀降旨王國維,“著加恩賞給五品銜并賞食五品俸”。
1924年1月,溥儀再降谕旨:“楊鐘羲、景方昶、王國維等均在紫禁城内騎馬。”對于這“特之又特”的高級待遇,王國維尤其看重。——此因康熙年間因博學鴻詞而被征為翰林院檢讨的朱彜尊,有“恩賜禁中騎馬”一事,而這朱彜尊乃王國維同鄉,又都是由布衣而得此“恩賜”。
就在王國維風光無限之時,他與此時已結為親家的羅振玉之間的關系卻出現了罅隙,顯露出了“羅王之裂”的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