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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世人的真面目

1893年3月,79歲的“老菩薩”曾祖母過世,周介孚“丁憂”,從北京回到了紹興。

和他一同回來的,是一個同他小女兒一般大的姨太太,還有一場即将出現的大災禍。

久别叙舊的幾日之後,周介孚那一家之主的粗暴作風又肆無忌憚地發揮出來了。這年,魯迅13歲,周作人8歲,周建人4歲。

這年是浙江舉行鄉試的一年,而主考官殷如璋恰是周介孚的同年舊識。親族中便有人認為這是一個讓子弟出人頭地的好機會,于是,招集幾個有錢的秀才,湊齊了一萬兩銀子,寫成錢莊的期票,請周介孚出面送給主考官,買通關節。

當時的科舉考試,行賄打點關節,已是不成秘密的風氣,但即使秘密已經公開,具體操作起來仍是需要掩人耳目。

周介孚承允此事後,便專程趕往蘇州,派跟班往主考官殷如璋家送去了一封裝有期票的信。

那天恰巧副考官也在場,殷如璋接到信後,知道其中奧妙,便将信擱在了茶幾上,并不急着拆看。副考官卻侃侃而談,遲遲沒有離開的意思。

送信的跟班等在門外實在等急了,叫嚷起來:“收了錢為什麼不給回條啊?”

這一聲叫嚷,算是把一層玻璃紙給捅破了。在副考官的面前,殷如璋嚴肅地展開了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嚴厲地宣告了其中的關節。

很快,周介孚便作為案犯,被送往了蘇州府衙,而後被押往浙江。科場舞弊案在清朝曆來是重罪,所幸清朝末年,對這種案件的處理強度也如強弩之末,有所緩和了。

周介孚一案由浙江審理後,呈報刑部,請旨處分,被光緒皇帝欽定為“斬監候”。

所謂“斬監候”,又稱“斬候決”,将判處斬刑的犯人暫時監禁,候秋審後再決定是否執行,這一制度即是現在的死緩。

監禁在牢,每個秋天都是家人提心吊膽的季節,因為周介孚随時有被秋後問斬的威脅,家人為此不得不每年花一大筆錢去通融。不過,光緒最終沒有問斬周介孚,周介孚因此坐了八個年頭的牢,終得赦免,而家人也足足擔心了八年,足足通融了八年,幾乎将最後一點元氣也給通融掉了。

這場大變故,對于魯迅一家而言可謂是天翻地覆的災禍。從此,周家如一艘破敗的大船,飄搖在困苦無邊的苦海。

魯迅重重地從斑斓的天上掉到了泥濘的地下,他實在是看清了“世人的面目”。

祖父處于危險的境地,一家人為了回避株連的威脅,不得不離開縣城,到親戚家避難。

親戚家去的次數絕非一兩次,而這次以一個逃難者的形象再次前往,卻是有了很多從未有過的印象。以前的笑臉、友好、田園式溫情,全跑沒影了,隻剩一副冰冷無情的皮囊;以前巴結、恭維、圍在他耳邊說着甜言蜜語的那些人,竟都挺直了腰闆取笑他為“乞食者”。

曾經的少爺,如今的乞食者,唯有這天淵之别的落魄動蕩,才足以落落大方地走出一個萬丈光芒的藝術大家。——這樣的想法還太遙遠,現在的魯迅滿眼失望,敏感的心被刺激得陣痛,他唯一渴求的,便是離開這裡,決心回家。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行又遇打頭風。周介孚入獄不久,父親周伯宜在滅頂的絕望和巨大的精神壓力下,突然吐血,嚴重得一病不起。此後,家境真是不堪設想了,“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

此後兩年多,魯迅“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裡”,從質鋪裡比他高一倍的櫃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在侮蔑裡接了錢”,再到藥店,從和他一樣高的櫃台上取下給父親的藥。

這種躲不開的侮辱,深深的刺進了魯迅幼小而敏感的心裡,留下了永難痊愈的傷痕,“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堕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

盡管買了兩年的藥,但問到父親究竟得了什麼病,竟沒有一個醫生講得上來。而庸醫的庸治,不但沒能妙手回春,反而更加速了父親的病故。

父親起初吐血嚴重,家人根據醫生“醫者意也”的說法,趕緊研墨給他喝,據說黑色可以沖掉紅色。

後來,父親的水腫也厲害起來了。家人萬分着急之下,改請了當時的名醫。診費堪比天價,藥引更是奇葩。其中,開過的最平常的一味藥引是“蟋蟀一對”,但是這對蟋蟀卻是“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

魯迅兄弟倆為了找到這種藥引,幾乎是把“百草園”的菜地裡的土塊翻了個遍。

經過名醫兩年來各種稀奇古怪的擺弄,父親周伯宜終于是安枕無憂地安息在了病床上。魯迅站立床邊,目睹着父親生命之燈逐漸熄滅,一陣揪心的傷痛漫延,忽而又一股忿恨湧起,交纏進了這永恒的精神折磨。

——這便促使了他後來在日本選擇學醫,“預備卒業回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這年,魯迅16歲。

家裡的四五十畝水田和仕宦的積蓄,大部分跟着祖父關進了濕暗的牢獄,被通融進了官場的口袋;餘下的跟着父親的病體葬進了凄慘的墳地。留給16歲的魯迅和他的兄弟母親的,隻剩了厚重的貧苦和濃重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