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呐喊
1926年,疲于鬥争的魯迅,應林語堂之邀,攜女師大學生、後來的妻子許廣平,走出了血腥的北京,投往了荒涼的廈門。在廈門大學,他擔任國文系的教授,開設了“中國文學史”課程,講義後來被整理為《漢文學史綱要》出版。
1927年1月,許廣平以一封熱烈的表白信向魯迅傾訴衷腸,從此兩人正式确立了關系。
15日,魯迅帶着她離開了廈門,前往廣州,任中山大學國文系主任,兼教務長。
魯迅初到廣州時,深得青年們的歡迎,蜂擁着趕去聽他的演講。
魯迅的話語極其振奮,但他畢竟是一個傷透了心的過來人,言辭之間總有遮掩不住的陰郁流露——對于青年人,他到底也是失望的,惱恨着“廣州的青年把革命遊戲化”。
明明因為了解了青年的徒有狂熱激進而失望,魯迅卻偏要以針鋒相對的激勵言辭幻想着點醒狂熱激進的青年,結果不但沒有點醒,反而不受待見了。
魯迅到廣州不到一個月,報上就出現了《魯迅先生往哪裡躲》的批判文章,更有人以近于無理的态度對其責問,廣州的文學界甚至開始抨擊他“落伍”,聲稱像《阿q正傳》那樣的作品已無資格再自稱是革命的文學了。
風風雨雨,魯迅早已不再相信當初堅信的“進化論”思想,什麼“将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年”!面對幼稚無知的青年,他已經倦于辯解了。
而在中山大學内部,魯迅也得不到多大的寬慰。教員多為國民黨要人,魯迅與其甚少交情,唯一的舊識傅斯年,卻又那樣熱衷權力,叫他失望。當傅斯年将顧颉剛聘為中大教授時,魯迅以“他來,我就走”的決絕,毅然一走了之。
随後而來的“四·一五”大搜捕,更叫魯迅目瞪口呆,他對國民黨僅存的一點好感,倏忽灰飛煙滅。
北有段褀瑞殘忍屠殺請願學生,南遇國民黨大規模地殺戮往日盟友,偌大的一個中國,竟就逃不脫這樣一個慘劇?而尤使他震驚的,是殺戮者中竟夾雜着青年人,甚至包括戴着眼鏡的大學生:投書告密,助官抓人,幹得真是起勁!——北京青年的冷漠和健忘已叫他目不忍視了,廣州青年的狂熱和兇惡……
——曆經滄桑多少事,都付一聲苦笑中。暗自一聲苦笑,實在包含了“無話可說”的糊塗。
風浪剛過,魯迅便同許廣平,登船離開了廣州這塊是非之地。
是非之地,又豈止廣州如此?神州大地,遍地是非,逃也逃不出。
到了上海,魯迅就大病了一場。這場病,實在有些長……縱使病愈後,肺結核與肋膜炎依然苦苦糾纏于他。
而盡管受病魔糾纏,魯迅卻是更加不愛身體地進入了徹夜創作的戰鬥階段:熬夜錄碑、縱酒、拼命寫作,通常隻是和衣睡上兩三小時。
已過知天命之年,魯迅似乎自覺臨近了人生之路的盡頭,車到崖前,能珍惜的隻有再回首,看看來時走過的路。
1936年初,魯迅肺病複發;5月中旬,一度瀕危。2月到4月,魯迅仍在繼續地寫:《我的乃器、鄒韬奮等分别做了墓前緻詞。之後,王造時、沈鈞儒、章乃器、李公樸代表上海民衆,為魯迅獻旗——白底黑字,沈鈞儒手書,“民族魂”——覆蓋于靈柩之上。
對于葬禮的極盡哀榮,對于死後“民族魂”“民族英雄”的稱号,對于百年不倒的大先生的殊榮……魯迅都不會知道。有那麼多愛過他的人又恨了他,恨過他的人又愛了他,對于這些,魯迅一意孤行,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行程,抛下了這樣的話:
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别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别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