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2頁)

  洪經理老了,穿着一身半舊西裝,不複往昔的富貴風采。他也是來拿船票的,擡頭對着小海棠怔了一下,他張了張嘴,用疑問的語氣開了口:“淩……淩太太嗎?”

  小海棠如今面對着他,卻是坦然自若了:“洪經理,好久不見,你好嗎?”

  洪經理捏着到手的船票,就見小海棠脂粉鮮豔、卷發披肩,一身旗袍玲珑有緻,手中又拿着個亮晶晶的漆皮包,是個摩登太太的模樣,就有些摸不清路數:“我麼……”

  他自嘲地微笑着搖了頭,大概是覺得自己形象不好,無法遮掩:“去年在黃金生意上虧了一大筆,現在也就是……馬馬虎虎吧!淩太太呢?”

  小海棠這時從店夥手中接過定好的船票:“我也一樣,馬馬虎虎,這就打算着和外子回家鄉去了。”

  然後她對着洪經理手中的船票一挑眉毛:“洪經理不是本地人吧?”

  洪經理笑了:“淩太太聽我的口音,便知我是外來客啦,隻是來得較早而已。現在重慶的人一天少似一天,我也動了思鄉的心。敝鄉是在山東,船票可真難弄,淩太太也是要回天津了?”

  小海棠點頭笑答:“本想先去青島玩一次,可是條件不允許。如今隻弄到了到南京的船票,等真到了南京,再看形勢定奪吧!”

  洪經理現在看了小海棠的言語氣度,往昔那些妄想是一絲都沒有了。轉向淩雲志點頭一笑,小海棠連忙介紹道:“這是外子。”

  兩個男人握了握手。洪經理看着眼前這一對金童玉女似的年輕夫婦,越發覺得自己衰朽落魄。感慨萬千地道别離去,他沿着道路越走越遠。

  在回家的路上,小海棠由洪經理又想到了關孟綱。關孟綱對她索取的多,付出的也多。小海棠總是不願細想他的感情,因為想了之後會心亂。她是最愛淩雲志的,一輩子隻認淩雲志一個人,再不需要其他對象了。

  六月的船票,在啟程前的兩個月,小海棠竟然成功地把山中房子賣了出去——現在重慶人少房多,況且她這房屋雖然美麗,可是畢竟屬于山中别墅,能夠當真找到買主,這簡直堪稱奇迹。

  而在出發之前,小海棠去祭掃了關孟綱的墓。

  墓碑很幹淨,墓前還擺着兩束枯萎了的菊花。小海棠慢慢地燒了兩刀黃紙,在漫天飛舞的紙灰中,她低聲說道:“我們要回天津啦,不知道原來的房子還有沒有,你肯定還記得那個地方,不管有沒有,你都先去等着吧!你跟着我們,逢年過節還能有人燒紙給你,要不然孤魂野鬼留在重慶,誰還管你?”

  她沒有哭,眼睛裡幹幹的,很平靜地訴說:“這幾年把錢入股子做買賣,雖然輕省,其實一顆心總懸着。這次回了天津,我打算買兩所小房子租出去,将來就靠吃瓦片過生活。雲志在這裡自然是依附着我,處處聽話,可是等到回了天津,我很怕他會作起亂來。所以日子倒是不窮不富的更好,太太平平不生是非。”

  擡手撣了撣身上的紙灰,她站起來。彎腰用手帕仔細将墓碑抹拭一遍,她歎了口氣,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六月份,小海棠和淩雲志提着一點簡單行禮,手挽着手登上了客輪,直奔南京。到了南京又是無路可走,滞留許久才得以繼續北上,返回天津。

  俗話說“近鄉情更怯”,小海棠和淩雲志正是各有各的怯。淩雲志事到如今,自知和前頭那三位姨太太是不能再續前緣的了,可是如若對方找上門來,又當如何是好呢?正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好冷面冷心地全然不理呀!

  小海棠怯的也是這一樁事情,不過怯得有限。在重慶白手起家混了八年,她時常覺得自己比個爺們兒還要強悍,她自有主意打發掉那三位前輩。

  及至當真到達天津,淩家夫婦下了火車,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天津還是那個天津,變化雖然是有,但是總脫不出那個模子。兩人行李簡便,這時就并肩沿着道路前行,并不急着叫車。如此走到最後,淩雲志笑歎一聲,低聲說道:“當初擠到碼頭登船逃難時,真沒想到我們還有今天。”

  小海棠握住了他的手:“我是沒有想到會等八年。”

  淩雲志捏了捏她的手指:“小海棠,不知道我們的房子還在不在。如果房子還在,她們也在,我們有話好好說,不要吵,好不好?”

  小海棠笑了:“你讓我吵,我都不屑于吵。你當我還是先前的心胸,從早到晚隻想着拌嘴鬥氣?”

第二十九章

  英租界内的淩公館,還在。

  公館大門敞開着,院内拉起幾條麻繩,上面晾滿了大小衣裳。十月的陽光潑灑下來,世界變得明亮幹脆,然而往昔的花草樹木全沒有了,明亮幹脆的世界中,就隻有濕衣裳以及橫七豎八的各色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