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2頁)

  小海棠不是很抱希望,然而溫柔地向他身邊一偎:“好,我陪你去。”

  淩雲志在翌日清晨匆匆去了醫院,沒想到這條路一走,便是走了将近三年。

  這其間他吃下了無數西藥中藥,各種偏方也都試全了。越求不得越要求,他一直折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才算死心塌地地認清了現實,這時他已經被複雜藥物傷害了胃,并且耗去許多金錢。

  後來小海棠再想這事,倒是不很後悔,因為在淩雲志停藥之後,鈔票開始一天快似一天地大貶值,那點錢便是不用在尋醫問藥上,留到後來也是廢紙,不如

早早花了,也讓淩雲志斷了念想,不再自尋煩惱。

  淩雲志老實了,小海棠卻是開始發慌。他們的财産是有數的,本拟着夠他們寬裕度過下半生,然而自從回到天津之後,外界一直戰禍連綿,人脈又全斷了,小海棠坐在家裡無處投資,和淩雲志是坐吃山空。眼看着錢一天天的不值錢了,小海棠真是害了怕,手忙腳亂地買了些金首飾回來,随時預備着再次逃難——全國都在打,南北一起打,這回她簡直不知該往哪邊逃才合适了。

  不過這個難題很快迎刃而解,因為在這一年的年初時節,天津解放了。

  解放之前,天津曾經陷入解放軍的包圍,城内城外打得激烈。淩雲志和小海棠都怕了,關上大門一步不出,幸好家裡提前預備了糧食,大冬天的煮一鍋稀飯,可以就着鹹菜疙瘩對付一整天。後來得知守城的國軍徹底敗了,這二人茫茫然地松了一口氣——他們素來不關心主義政治,淩雲志雖然善于誇誇其談,但也僅在吃飽喝足有閑心的時候,才會發表一點全無見解的議論。天津衛這個地方,誰愛來誰來,誰愛管誰管,反正都是中國人,又不是淪陷亡國。成天隻吃鹹菜疙瘩可是受不了,哪怕來點老腌黃瓜和土豆白菜之類的調劑一下也行啊!

  然而小海棠又撅了嘴:“算了吧,現在花錢去買土豆白菜,背的鈔票要比土豆白菜還重。咱們這點财産,不說你也知道。本以為能靠着這筆錢過上半輩子好日子呢,結果現在一瞧,合着咱們又成了貧民,這些年在重慶白忙活了。”

  淩雲志握住了她的手,怎麼看怎麼覺得她好。上天是公平的,人一美了,往往在歲月面前會敗得更快。小海棠今年也是三十歲了,眼睛下面會有淺淡紋路,面頰雖然依舊豐潤,可也不再是當年的紅蘋果。然而在淩雲志的眼中,她就算到了八十歲,依舊也隻是“小海棠”。

  “這回要是再窮了……”他鄭重其事地說道,“我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工作,養家糊口。”

  小海棠笑了,心裡根本不信:“喲,要志氣啦?”

  淩雲志沒有笑:“我不能一輩子都讓你養活着我。這回我一定要把這個家支撐起來!”

  說完這話,他紅着臉低下了頭。沒能讓小海棠成為母親,沒能給小海棠優渥的生活,兩人已經做了十四年的夫妻,可是就因為自己無能,這麼嬌嫩的一位小太太一直活得像個男人!

  先前總覺得兩人年輕,還有無限的未來等在前方,吃了軟飯也不羞愧。可是現在他年過而立,已近不惑,不能再一味隻累着太太了。

  如此又過了一年,國内局勢已定,再無懸念,小海棠變賣了幾樣首飾,倒也把日常的吃穿用度供給足了。正是太平安然之際,房東那裡卻又出了問題,說是鄉下來了親人,無處安置,所以等到五個月後滿了合同,便不肯再租了。

  此言一出,小海棠很是煩惱,淩雲志則是自告奮勇,要去先行出門找房,順手買饅頭回來做午飯。小海棠由他出門,自己坐在家裡想心事,哪知他剛走出去沒有三分鐘,卻是推開院門又回來了。

  “小海棠!”他在院内喚道,“咱們這條胡同裡的那個李同志,說是讓大家都到他那裡做個登記,你換件衣裳,我們一起去。”

  小海棠起身打開屋角立櫃,從裡面拿出一件挂着的淺色夾袍,一邊更衣一邊問道:“又有什麼事啊?”

  “不知道。”

  小海棠扣上紐子,又對着鏡子重新挽起發髻。口紅管子裡還剩一點膏脂,讓她用指尖蹭了抹上嘴唇。重慶山裡那些富豪朋友到底是沒白交,小海棠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要說具體是什麼,那她說不上來,不過如今即便是出門買點小菜,她也會把自己收拾得幹淨利落。

  一腳踏上半高跟的皮鞋,她推門走了出去。淩雲志站在院内,穿着一身半舊西裝,這時便是望着她一笑。

  小海棠挎了他的手臂,嘀嘀咕咕地向外走:“三天兩頭的登記,到底想要記什麼啊?!”

  淩雲志和小海棠,因為鬧窮,所以對于外界的變化并不關心。李同志是時常見的,可大名叫什麼,職務是什麼,他們二人卻是全然說不上來。

  李同志四十多歲,胖胖的,穿一身灰白中山裝,在胡同口擺了一副桌椅,對着男女老少詢問同樣問題——年齡,籍貫,職業,經曆……諸如此類,并無新意。

  及至輪到了淩家夫婦,李同志一團和氣地一邊說話一邊記錄,末了擡頭對淩雲志笑道:“淩同志,你是高中畢業,中國話外國話都會講,年紀又不大,怎麼隻是坐在家裡,不去工作呢?還有你這位愛人,看起來也是健健康康的嘛,一樣可以走出去自食其力呀!新社會,男女平等,勞動光榮,你們的思想,應該轉變轉變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