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代裡,小海棠的頭發剪短留長,留長又剪短。淩雲志的工資從二十多塊變成三十整,從三十整又漲到了三十二塊五毛七分。他們學會了許多新名詞,盡管對于國家大事,因為太不關心,所以始終是一知半解,不過仿佛本能似的,他們趨利避害地生活下來,隔着自家的玻璃窗眼看各種運動潮起潮落。
小海棠不敢再提往事,并且封住了淩雲志的口。這時的淩雲志已經四十多歲,可是一如往昔,總還是二十多歲時的那個勁兒。小海棠恨不能在淩雲志的嘴上加一道拉鍊,上課的時候許他張嘴說話,一旦下了課,便立刻把他那張嘴封個嚴絲合縫,免得他有口無心、禍從口出。
一邊管制着淩雲志,她一邊也管住了自己的言行。她也有她的夥伴,比如學校裡的女教員,比如男教員們的女家屬。家屬們的目光時常是分外的銳利,一雙眼睛專盯着旁人的吃喝拉撒。小海棠自己那雙眼睛就如同錐子一般,推己及彼,她不能不格外的謹言慎行。
除此之外,她雖然不再是個年輕姑娘,但是依然存留着愛美的天性,可為了和婦女家屬們打成一片,她很自覺地改了形象,雪花膏是絕對不搽了,頭發也是剪成什麼樣是什麼樣,再不用火鉗子特意把它燙得蓬蓬松松了。望着自己這利落樸素的形象,她感覺自己這回真是成了個“媳婦”,和其它小媳婦老媳婦一樣的、依靠着男人疼愛着男人的“媳婦”。
這點突如其來的感覺讓她忽然很欣喜——沒想到活到這般年紀了,和淩雲志都當了這許多年的夫妻了,她如今才算是真正的“終身有靠”。
時光繼續流逝,是滔滔的流水,留不下止不住,人在水中,随波逐流。年紀到底不是白白增長的,縱使不能給人增添智慧,也至少可以讓人多長幾分經驗。嘴上帶着拉鍊的淩雲志低頭做人兼做事,窩窩囊囊而又平平安安的,他活成了個知足常樂的老頭子。
他老,小海棠當然也要跟着他一起老。兩個人年輕的時候漂亮,如今老了,也是一對體面的老夫婦。他們沒有孩子,但是精打細算地攢了一筆養老錢。老了,也就沒有那求富貴的急迫心了,小海棠覺得人活到了這般年紀,有吃有喝、能吃能喝,就挺好,能跟着淩雲志一起吃一起喝,就更好了,好得沒法再好了,好得讓人過不夠,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一回,就為了這一份好,她也還是得選淩雲志。
淩雲志,是她當年給自己選來的呢!
當年她是十五歲,回想起十五歲時的光景,那簡直就是一幅幅的彩色默片在她眼前流過。片子上最初出現的是她和她的繼母,她看到自己被繼母牽扯着走過大街小巷,最後進入照相館,坐在鏡頭前拍了一張照片。照片送到媒婆那裡,父親對她說道:“你自己選,是要這位淩少爺,還是要那位關師長?”
她怕大兵厲害,所以不要師長。坐在胡同口的理發店裡,她剪去了大辮子,讓理發匠把短發燙成了獅子狗,自己看不出美醜來,就覺着是非常摩登。新衣裳也做出來了,印度綢的料子,她長到這麼大,還沒穿過這麼漂亮的衣裳呢。
一輛花汽車開到家門口,她穿新衣擦脂粉,懵裡懵懂地出門上了汽車,心裡知道自己這是嫁出去了。
怯生生地進了淩家的門,她沒想到淩少爺這樣年輕清秀,說起話來斯斯文文的很溫柔。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美好的男人,登時便是心醉神馳。從此開始便是并肩攜手幾十年。一生的緣分,一世的恩愛。
洞房花燭夜裡,淩少爺問她:“你叫什麼名字來着?”
她坐在床邊垂下頭,輕聲答道:“海小棠。”
淩少爺笑了:“海小棠?為什麼不是小海棠?小海棠更順耳啊。”
然後他湊到小海棠身邊坐下來,用溫暖又清朗的聲音笑道:“以後,我就叫你小海棠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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