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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十年前,楊翠玲從葫蘆灣的娘家嫁到王菜園婆家的時候,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和丈夫鄧金柱以外的男人有什麼瓜葛。她心裡的認識還是老輩人常說的,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嫁個扁擔抱着走,一輩子好好歹歹熱熱冷冷酸酸甜甜就跟他過了。

楊翠玲永遠也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鄧金柱時的情景。

那是一個下午,楊翠玲在跟她一垡的一個閨女家一邊納着鞋底子一邊說笑着,玩的正開心就被她妹妹楊翠英的一句話打斷了。她妹妹楊翠英說,姐,你咋呆這兒唻,我都找你半截莊了。楊翠玲就問,有事嗎?楊翠英說,咱娘叫你回家哩。楊翠玲跟那個閨女說了一聲我回去了就跟着妹妹回家了,确切些說,應該是領着妹妹回家了,因為她回家的時候比妹妹楊翠英更匆忙,以至于楊翠英不住地喊,姐,你等等我啊,姐,你等等我啊。

楊翠玲走到院子外面的時候就看到她娘正在那裡張望着。楊翠玲走過去一個娘字還沒叫完,就被她娘揮手打斷了,接着,她娘就迎着她走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臂。這動作把楊翠玲吓了一跳,在她的記憶裡她娘還從來沒有這樣過。她娘依舊緊緊地抓着楊翠玲的胳臂,壓低嗓門說,您胡嬸叫王菜園的領來了,您哥跟您嫂子正跟她說話哩。楊翠玲這才想起來,好像前兩天胡嬸來過,似乎說起過一個叫啥園的莊子,約摸是給她說媒,可這兩天沒啥動靜了,她也就沒往心裡去,現在冷不丁地說起來倒把楊翠玲說眯瞪了。嗐,給你說的那個半大孩子來了!她娘看她一臉的茫然,幹脆直說了,我跟您爹您哥您嫂子都看了,小孩不賴,白白淨淨、雙眼調皮的,也怪老實,家裡也中,叫你回來跟他見個面,你要是願意就落點了。楊翠玲知道她娘說的這些都是當地衡量對象的标準,既然都叫她回來見面了,家裡就算是同意了,叫她回來無非是認識一下半大孩子,也讓半大孩子認識一下她,基本等于走過場。現在,她娘把落點這個詞都說出來了,那就是非常同意了。落點說起來簡單,事實非同小可的,落點就意味着确認了,三方的确認,男女雙方再加上媒人,一旦落點就是親戚了,那就不能再随随便便的了。楊翠玲聽她娘說了倒有些怕起來。她不是害怕落點,而是害怕跟那個半大孩子見面,她還從來沒跟任何一個陌生的半大孩子見過面,心裡自然緊張得不得了。她娘說,你就跟他打個招聲,問候問候就出來。不要多呆。楊翠玲低着頭,一聲不吭。她娘就問,跟你說的,記住了嗎?楊翠玲仍低着頭,卻點了點頭。她娘于是走到院子門口往裡張望了一下,又退了回來。一會兒,她爹、她哥、她嫂子、胡嬸陸陸續續的都從家裡走了出來。她娘走到她跟前小聲說,去吧。

楊翠玲低着頭遲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去了。楊翠玲雖然害怕但她心裡還是明白早晚都躲不過這一關的,幹脆還是硬着頭皮撐一撐的好。楊翠玲走進堂屋的時候,看見一個比她哥高不了多少的半大孩子正全神貫注地看貼在牆上的年畫,《穆桂英挂帥》《樊梨花征西》《三女教子》……都是戲曲裡的故事,貼得花花綠綠的。楊翠玲不知道該怎樣跟這個半大孩子打招呼,剛才往院子裡走的時候就在想這個事,到現在還沒想起來,她那時候最渴望的情景是半大孩子先看見她,先跟她打招呼,那麼她隻要随着他胡亂應承幾句就可以退回來了。可現在她人已經進到屋裡了,半大孩子還沒看見她,她就不能不先說話了。來了?楊翠玲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這句話,于是不假思索地說了。半大孩子可能被年畫吸引了,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楊翠玲就有些慌,她不由咳嗽了一下,再次說,來了?半大孩子沒聽見楊翠玲說話,咳嗽卻是聽到的,回頭一看面前站着一個活生生的大閨女,就知道這是他的對象了。雖然早有準備半孩子還是吓了一大跳,吞咽了一口唾沫說,啊,來了,你忙啊。楊翠玲很快地瞄了他一眼,果然跟她娘說的一樣白白淨淨、雙眼調皮的,心裡就平實了,再說話聲音裡不覺就親切了幾分,渴不渴啊?我給你倒點茶吧。半大孩子忙說,不渴不渴。說着見楊翠玲面朝裡站在方桌旁,一時不知自己站着好還是坐着好。楊翠玲感覺到了半大孩子的尴尬,很快地回了一下頭,說,你坐吧。然後簡單地問候了一下就匆匆地出去了。

楊翠玲盡管知道她的爹娘哥嫂都很滿意這個半大孩子,自己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讨厭,但要真的落點也還不是那麼簡單的,要是半大孩子一家有啥顧慮的話點還是落不下來的。可楊翠玲沒想到半大孩子家啥意見也沒有,于是一說兩停當,點就算落下來了。

這就是楊翠玲的第一次見面,也是唯一的一次見面,後來她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講起見面時總是感慨,虧啊,就見了一次還沒顧上挑挑揀揀呢就落點了。當然,這是玩笑話。總體上她對半大孩子還是滿意的,盡管登記辦手續的時候她才知道半大孩子叫鄧金柱。玩笑話她後來也跟鄧金柱說起過,鄧金柱回她的是嘿嘿的憨笑。

落了點兩家的親戚關系就算是定下來了,逢年過節、對方家裡有什麼事都要走一走的,去的人當然最好是未來的兒媳婦或女婿,有時候因為一些别的原因未來的兒媳婦或女婿去不了,那也是沒辦法的。可過年時怎麼也得未來的兒媳婦或女婿親自登門的,拜年嘛,自然是晚輩給長輩拜年,也自然是未來的兒媳婦或女婿了。這時候無一例外的是男方先去女方家拜年,然後女方再回拜。即是拜年男方除了要帶上比其他節日更多的禮品外,壓歲錢也是少不了的。既然男方先去女方家的,當然是女方家先給男方壓歲錢,等女方回拜的時候再加一倍給壓歲錢。要是在這期間女方家對男方不滿意了,就會不給壓歲錢的,女方不用說也不會回拜了。每當這時,男方都是喜憂摻半的。可是沒辦法,規矩就是這樣的,誰也違不了的。

一年以後,王菜園的鄧家就提出娶媳婦了,理由是孩子大了,該成家了。理由冠冕堂皇,走親戚實在太花錢也是原因,不過這個原因不大好說出口。楊翠玲的爹倒是爽快,閨女早晚都是人家的人,接走就接走吧。楊翠玲的娘卻有些舍不得,她的借口是閨女還小,還不懂事,她再教教再說。後來,媒人也來了,說一回說一回說了幾回楊翠玲的娘還是這句話,不改口不松口。鄧家就急了,想東想西的想了幾天想出一條主意來,讓半大孩子鄧金柱帶了七七八八的禮物走親戚來了。不年不節的帶這麼一堆禮物來走親戚,楊家人就被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但還是像往常那樣招待了,吃飯前探他的口風沒探出什麼來,心裡疑疑惑惑的,吃了午飯大人們還是都躲了出去,騰出時間給倆孩子說悄悄話的機會。說東說西說了半天,鄧金柱也沒有像往常那樣要走的意思,楊翠玲就有點着急,走不是不走也不是。随着時間的流失,楊翠玲甚至有點害怕,萬一這個叫鄧金柱的半大孩子對她動手動腳可咋辦,她是拒絕呢還是接受呢,似乎都不好。後來,楊翠玲的擔心越來越大,就忍不住露在臉上。鄧金柱見了問,你有事嗎?楊翠玲正中下懷,趕緊說,是,你走了我就幹活去。鄧金柱說,我幫你吧。楊翠玲說,不用。鄧金柱就說,我知道你忙的,我不走了幫你幹活。楊翠玲聽了心裡咯噔一下,找了個借口就出去了。楊翠玲的娘聽了,眉頭皺了一下,沒說話。楊翠玲的爹說,好了,叫孩子回去吧,叫他老的來商量商量。楊翠玲的娘瞪了他一眼,說,幹活就叫他幹活,還省的覓人了呢。當下就安排了鄧金柱跟她家人一起去鋤地。

鄧金柱也許别的不行,幹活有的是力氣,當下聽了興沖沖地拿着家什跟着楊家的人就一起下地了。到了地裡,鄧金柱搭眼一看不等楊家人安排,悶着頭吭哧吭哧就幹開了。鄧金柱也不含糊,一直就這麼吭哧吭哧的幹着,不擡頭也不偷着看楊翠玲,不歇氣地幹。楊翠玲的爹就有些過意不去,可是不大熟撚,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好叫他的名字,隻好囫囵依兒叫,歇歇,歇歇。鄧金柱回頭嘿嘿一笑又幹了起來。這樣一直幹到飯時,鄧金柱才跟楊家人一起回去。楊翠玲的娘一看半大孩子鄧金柱這麼有眼色,幹活也不惜力,就有幾分喜歡鄧金柱了,一高興就多做了幾個菜,飯桌上還一個勁地往鄧金柱碗裡叨菜,弄得鄧金柱緊張起來,臉紅了,汗也下來了,不過,心裡挺滋淰的。

晚上,吃完飯,鄧金柱以為楊翠玲的爹和楊翠玲的娘會像上午一樣借故躲出去,留下他和楊翠玲在家說悄悄話。然而,沒有。楊翠玲的爹一袋接一袋地抽煙,楊翠玲的娘就要楊翠玲刷鍋、洗碗,她像楊翠玲的爹一樣陪着鄧金柱坐在堂屋裡。鄧金柱不知道該說啥,也不敢說,怕萬一說漏嘴了楊家一不高興退了親,他可就傻眼了。可是不說話就這麼幹坐着也怪沒趣的。倒是楊翠玲的娘開口了,問他一年來都在幹啥。鄧金柱如實說了在北京一個建築隊幹活。于是話題就圍繞打工說了起來,無非是幹多久、掙多錢、吃得好不好、工頭人怎樣、北京啥樣等等。唠唠叨叨夜就深了。

第二天也是這樣。鄧金柱和楊翠玲的爹、娘都有些難為情,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可不說又不行,想躲出去讓閨女和鄧金柱說悄悄話又覺得不妥,左不是右不是的。本來可以讓楊翠玲的哥嫂來陪着說說話的,可楊翠玲的哥過了年就出去打工了,一直到現在也沒回來過,單單讓嫂子一個女人家來陪小姑子未來的丈夫好像不大合适。正為難着,一個人走進來,說,叔,前門唱小戲的,你去聽不?楊翠玲的爹凝了神,果然聽到了唱小戲的打鼓聲,咚咚咚,咚咚咚。想走,看了鄧金柱一眼,對那人說,你去吧,我一會兒再去。那人就走了。楊翠玲的娘正愁沒法應付,見了趕緊對鄧金柱說,跟您大爺聽小戲去吧。鄧金柱不大喜歡聽小戲,可在家又沒什麼事,想跟楊翠玲說說悄悄話又說不成,心裡也清楚怎麼回事,聽了楊翠玲娘的話,慢吞吞地說,好,那我去了,大娘。跟了楊翠玲的爹走了。

第三天還是這樣,第四天也是。村裡人自然會看見的,有人就指指點點的,也向别人打聽,跟自家閨女沒過門的女婿比較一番,短短長長的議論一陣子,見了楊翠玲的娘真真假假的誇贊幾句。第五天還是這樣,村裡人說什麼的就都有了。到第六天頭上,楊翠玲的娘終于坐不住了,可又不好說出來,那樣她臉上就挂不住了。鄧金柱說了倒好,可她不能答應,而不答應又不中。楊翠玲的爹被她罵了幾回也不說話了。楊翠玲的娘就暗暗着急,不知道該咋着好。正急着,楊翠玲的侄子來了,鄧金柱就逗他玩。一會兒楊翠玲的嫂子要兒子回去睡覺找來了。楊翠玲的娘乘機出來了。楊翠玲嫂子一連說了幾次不用送了回去吧,都沒啥效果,就知道婆婆心裡有事,也知道婆婆心裡是啥事,就不再說了。到了院牆外,楊翠玲嫂子故意說,不賴,還怪能幹哩。楊翠玲娘呵呵笑了,說,哪有這樣的,賴着不走了。楊翠玲嫂子說,再留也還是人家的人,要就給他吧。楊翠玲的娘要的就是這句話,聽了還故作不滿意,哪恁好的事兒?楊翠玲嫂子說,那咋辦?你總不能叫他倒插門吧?楊翠玲的娘笑了,哪會呢,我又不是沒有兒?孫子都恁大了哩,就摸了摸孫子的頭。楊翠玲嫂子說,那就給人家呗,已經六天了,再呆還能好看了了啊?楊翠玲的娘聽了這話有點難受,可又反駁不了,就低了聲,那是。楊翠玲的嫂子就知道婆婆軟了,膽子就壯了,大包大攬地說,明兒我跟他說。第二天楊翠玲嫂子對鄧金柱說,回去吧,叫俺大爺來商量商量事兒。鄧金柱一聽就知道咋回事了,一蹦三跳地回家了。商量的結果是先辦手續,一個月後完親。

找人看了,選了個背集的日子,鄧家去了幫忙的,楊家呼呼拉拉近門的女人都去了,等楊翠玲和鄧金柱領了結婚證,在一家飯館裡吃了飯,每人封了二斤馃子就散了。鄧金柱正愣着,鄧家的一個嫂子對鄧金柱說,去送送啊。鄧金柱就憨厚地笑,以為嫂子在開他的玩笑。一邊的一個嬸子急了,說,送那閨女!鄧金柱這才癔症過來,推了洋車子就追了上去。那會兒,楊家的一幫女人們正七七八八的說着話,忽聽鄧金柱說,我送送您吧。就說,不用,不用,一邊給楊翠玲使眼色。楊翠玲吓壞了,縮在大娘嬸子嫂子堆裡就是不肯拉下來。楊翠玲的大娘又可氣又可笑,拉了楊翠玲說,你這閨女,他不是想跟你說話嗎?楊翠玲懵了,我沒啥說的。大娘說,人家有話說!硬生生地把楊翠玲往後推。大家也不去攔,反而說,是啊,叫他送送你吧。楊翠玲就知道賴不掉了,可是就這樣在衆目睽睽之下跟着鄧金柱怪不好意思的,愣了片刻就拐上了另一條路。鄧金柱略一愣神就跟了過去。

真的就剩他倆在一起了,楊翠玲越發緊張起來。路邊為排澇和防備行人禍害莊稼挖了一道溝,沒有水,也不深。楊翠玲就走在溝的另一邊,莊稼地頭來回侍弄莊稼的人踩出的一條僅能一個人走的小路上。這樣,鄧金柱即使想挨近她也不能了,況且他還推着洋車子。一時兩人都不知道說啥好,隻管默默的走。走了一陣子,楊翠玲先開口了,說,你回去吧。鄧金柱說,我送送你嗎。楊翠玲還是那句話,你回去吧。鄧金柱也還是那句話,我送送你嗎。說了幾個來回都沒見到效果,就不說了,還是默默的走。最後,鄧金柱覺得送的夠遠了,最後一次說,來,坐車上,我帶着你。楊翠玲還是說,你回去吧。鄧金柱沒辦法,隻好說,那,我回去了?楊翠玲說,你回去吧。

第2章

一個月後,鄧家就來下聘禮了。下聘禮在這裡叫下吉俎,是雙方建立親戚關系以來最重的禮。下吉俎禮最重要的是通知女方根據她的生辰八字看了先生,定下了的好兒,然後再商量到了好兒那天所有雙方的細枝末節,以避免一場大喜出現意外。下吉俎禮還有一個程序,就是吃飯時未來的兒媳婦要給未來的老公公端洗臉水,不過不是白端的,老公公要給個紅封子。封多少不是随便的,是有講究的。六十或六十六,講究的是順順利利,八十或八十八,講究的是發财、發家,九十或九十九講究的是長長久久。鄧金柱的爹封了六十六。

下過吉俎禮不幾天好兒就到了,鄧家一輛拖拉機,播放着喜慶的音樂就把楊翠玲接了回來。先是鄧家派一個能幹的作為聯絡人,又一個專門的名詞叫扛氈的。這天女方一邊所有的人都可以開扛氈的玩笑,當然一般是要東西,也就是糖塊、煙,所以扛氈的都會把糖塊和煙帶的足足的,另外再帶上鞭炮,等新娘子上了花轎或車就燃放起來。再派兩個人擡着一個裝滿四色禮物的盒子到楊家,這三個人都是要在衣服的顯眼出系上紅絲繩以示吉祥的。所謂四色禮物是肉、魚、馃子、一挂心肺連肝。女方家自然是會留下的,但留下哪些是有講究的,肉、馃子是必定留下的,魚就要看兩家的路上是不是有河呀溝呀的,如果有就留下,如果沒有就不留,心肺連肝隻是一個面子是絕對不能留的,回去焗掌老師兒還要做心肺湯呢。一切都是提前說好的,也沒啥好說的,當然要是提前商定的時候還有哪些忘記了,現在還可以補充,不過補充的機會很少,畢竟是兩家的大事早就枝枝葉葉都想過一百遍了,用什麼接新娘子、接新娘子時童男童女讨封讨幾次、新娘子下車時童男童女再讨封讨幾次、每次封多少錢、男方來的擡盒子的封多少錢(男方給擡嫁妝的歪脖客回封一倍)、走哪條路回去等等都會說到的。

一切就緒,彩車就迎了新娘子開動了。前面是楊家一溜擡嫁妝的隊伍,後面是打扮一新的男女送親隊伍,煞是壯觀。

到了門口,早有人拿了新席鋪在地上,另外有人把新娘子攙下來踩在新席上,剛踩在第二張新席上,第一張新席就被拿起來接着第二張新席鋪了下去,這樣,新娘子腳不沾地地一直被簇擁到一張鋪了新床單的桌子前,喊出新郎官,并排和新娘子站了,就有人念貼在桌子上方牆上的結婚典禮,一、二、三……讀下去,每念一條看的人都要跟着起哄,等念到夫妻對拜時,有人等不及了幹脆按了新娘子的頭和新郎官的頭,新娘子和新郎官自然是不配合的,要不然就顯得很願意拜天地入洞房,是要被人笑話的。這樣以來兩人的脖子就硬硬的,但耐不住人家的突然襲擊,兩人的頭撞在一起就在所難免了。好歹結婚儀式念完了,要送入洞房了,新郎官趕緊溜掉了,不然被鬧洞房的和新娘子堵在一起那就慘了。當然,鬧洞房主要的還是鬧新娘子,因為鬧洞房一般都是男的在鬧。就有一個為首的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當仁不讓地擠到了楊翠玲面前這樣那樣的刁難她。就有别的婦人笑嘻嘻地沖他,看看,就你輩兒長,就你亂的興。那男人很興奮,說,過門三天不分老少嘛,誰都興亂。鬧洞房楊翠玲見過的,可那時候隻是看鬧洞房的想盡一切辦法出新郎新娘的洋相,得逞了,她像别人一樣跟着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輪到她身上。她知道無論人家怎樣鬧都不能生氣的,人家鬧是增加你結婚的喜慶氣氛,是給你幫場呢,要是生氣那不是不識好歹嗎?楊翠玲知道躲不過,就像見面、結婚是躲不過的一樣,楊翠玲還知道她要是太順從了不但會讓鬧洞房的人興趣大減,還可能會讓人家變本加厲讓她做出高難度的來,就來了個不理不睬。這招開始很見效,一會兒就不靈了。她當然不願意讓人家碰到她,就隻好順從了。等到楊翠玲受不了快要哭的時候,一個女人沖了進來,亂夠了沒有?亂夠了就吃飯去!大家一下就愣了,正亂的人就有些尴尬,讪讪地說,她給我把這煙點着就走。後來楊翠玲才知道,那女人是鄧金柱的二嬸,一向敢說敢做從不給人留面子的,衆人都有些怕她,很能震場子的。因了這次救了楊翠玲,楊翠玲就很感激,自然嫁到月亮灣第一個記住的就是她。沒人鬧洞房場面就冷清了,大家也不走開,就那麼圍着新娘子看。一會兒,來了兩個上了年紀的老婆子,大家一看就哈哈地笑起來。老婆子并不發窘,說,我也來看看新媳婦。看了,再說,不賴,比我人采多了。衆人又是一陣哄笑。老婆子又說,還笑哩,還不趕緊往新媳婦床上挺,挺了不腰疼呢。

客人來了鄧家自然是好吃好喝好招待,先七碟子八碗的把擡嫁妝的歪脖客打發了,接着一個菜一個菜不重樣地往上端,大家就知道這是在伺候送親的貴客呢。期間,上大菜的時候當然少不了由有經驗的長輩領着新郎官給客人看菜,拿塊紅氈布抖幾下,客客氣氣地對客人說,新人看菜啦!客人自然客客氣氣地回,免了!新郎官要遠遠的躲在長輩的後面,不然會被人笑話的。送親的分兩班,一班男的,一班女的。女的吃了飯,喝了茶,還要到堂屋跟親家母道個别,交代一下,也不過是幾句客套話,無非是孩子送來了,給親家添麻煩了,不到之處多擔待多教育之類。然後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去了。男的可就不好打制了,女家咋樣全看這班人了,一個個都是精挑細選的能喝的主兒。陪客自然也是。兩邊就對上了,誰也不肯認輸。喝到歇晌,客人說,吃飯。這意思其實就是說不喝了。可主家還是不肯,怕怠慢了。一直喝到傍晚,客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催吃飯,主家也覺得差不多了,才上了大菜,開始吃飯。客人自然少不了給做飯的焗掌老師兒封上五塊錢。吃完飯,喝了茶,吸了煙,說會兒話,就該走了。會來事兒的主家都會給貴客每人發一盒上等的好煙,再不濟也會給貴客敬煙,一棵接一棵的敬,隻敬得貴客兩個耳朵上、各個指縫裡都夾滿了煙,心滿意足的。鄧家是第一回辦這樣的兒女婚事,就看得很重,所有的枝枝節節都要講個排場,煙啦、酒啦、菜啦、給客人回的禮物啦,全都是好的,自然,貴客回的時候除了敬的煙,每人還額外發了一盒好煙,打發得貴客們笑眯眯、喜滋滋的。回到家,盡管夜色已是很深了,照樣去見了楊翠玲家把鄧家好一通誇。

這邊,吃完晚飯楊翠玲趕緊走進新房,她知道床席下一定塞滿了磚頭、落生、紅棗、豆棵子等雜物,雖然說這些東西圖個吉利,預示新人早生貴子、日子過得實在、富足,可不收拾幹淨怎麼睡啊?等一切安定下來,楊翠玲去東間見了公公婆婆,把她娘早就準備好的馃子提了過去,略略說了幾句,婆婆就說,早點睡吧,都一天了也該累了。楊翠玲就回到了西間。那時候,作為洞房的西間上午還隻有一張大床顯得空落落的,現在嫁妝擺進來就滿當當的了,一間房洋溢着溫馨、喜氣、快樂、幸福,讓人一進來心都醉了。楊翠玲從東間走進來的時候,鄧金柱已經鑽在被窩裡了。聽見動靜,鄧金柱擡頭看了她一眼。小戲裡經常唱的人生四大喜: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今晚就是四喜之一的新婚之夜,楊翠玲想到這,又看鄧金柱都睡下了,就羞紅了臉。她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接下來該咋辦,看燈還亮着,就噗地吹滅了,又在那裡愣愣地站了一會兒,默默地坐到了床上。楊翠玲知道這個叫鄧金柱的男人從今天起就是她的男人了,從今天起她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了,一起幹活,一起吃飯,一起睡覺……就像她娘和她爹那樣。不過,現在要倒過來,先是睡覺,然後才是吃飯、幹活……她心裡不免就有點害怕,心就咚咚地跳個不停。

那時候雖然已是春天,可夜裡還是有些冷的,楊翠玲這樣坐着就有些發冷,她也知道一直這樣坐着不是個事兒,就脫了鞋做到被窩裡去了。所有的被子都是新的,十分暄騰,抓在手裡軟乎乎熱騰騰的很是舒服。她以前也見過人家洞房的被子的,也知道鋪的、蓋的也全是新被子的,但那些新被子跟她沒啥關系。現在不一樣了,這些新被子是她的,她将鋪着這些新被子、蓋着這些新被子。她就有些感慨,結婚到底不一樣啊!她剛把被窩掀開,蓦地就觸到了一雙大大的腳,這把她吓了一跳,那雙腳也倏地縮了回去。楊翠玲在心裡笑了一下,蜷着腿坐了進去。被窩裡很暖和,一股一股的熱氣從另一頭傳過來,很暖和,也讓楊翠玲心裡有一種異樣的興奮。

夜,漸漸深了。楊翠玲坐了一會兒腿有些發麻,可是她不敢動,生怕驚動了鄧金柱。又坐了一會兒,推越發麻起來,不動一下,至少換個姿勢是不行了,楊翠玲悄悄地把被子揭開一點,想把腿換個姿勢,可是卻動不了,腿已經麻木得失去知覺了。她使勁動了一下,居然跌倒了。楊翠玲慢慢坐好了,可是那腿縮了一陣子不伸伸怪難受的,伸呢,又怕碰到鄧金柱。難為了一陣子,到底想出法子來,楊翠玲又把被子悄悄揭開了一點,把腿挪出來,再把被子悄悄蓋好了。做完這一切,楊翠玲輕輕地籲了一口氣,總算沒驚動鄧金柱。楊翠玲知道被子外面空空的,于是,放心地把腿往另一頭伸。說是伸其實是蹬,兩者的區别是伸起來的動作慢騰騰的,顯得非常文雅,而蹬就很快,透着魯莽和迫不及待。楊翠玲早就難受透了,又是在黑漆漆的夜裡,哪會有許多講究,蹭地一下就把腿蹬了過去。然而這一腳蹬過去并不輕松,楊翠玲的腳觸到了某個東西。開始楊翠玲沒想到會有東西,心裡就是一驚,很快就明白了,那是鄧金柱的腿!她這才想起來,自己一直蜷着腿不舒服,鄧金柱也是一直蜷着腿的呀,他當然也不會舒服……楊翠玲正想着,突然就被抱住了。

鄧金柱摟着她,鼻息裡噴着讓楊翠玲陌生的男人特有的氣味。楊翠玲本能地躲避着,可不知怎地還是被鄧金柱逮住了。

他顯然很急迫,仿佛他就是為此來、為此等待、為此守候的。楊翠玲不知道該怎樣做……鄧金柱過了一會兒,就鑽到被窩的另一頭去了,不一會兒就呼呼地睡着了。

第3章

天蒙蒙亮的時候,楊翠玲就起來了,她一向很勤快,今天是新婚的第一天,從昨晚開始,她不再是閨女,而是女人了。一想到這個,她的臉一下熱起來。

楊翠玲回到新房的時候,鄧金柱還睡着,很香的樣子。這是楊翠玲第一次認真、仔細的打量他,看了一會兒恍恍惚惚覺得原來的鄧金柱不是這樣的,那原來的鄧金柱是什麼樣的呢?她一下想不起來,也記不清楚,好像應該是這樣的吧。這樣想着,腦子裡一下就亂了。算了,不想了。她梳洗了,就到竈屋做飯去了。她剛走進竈屋就見婆婆已經在往鍋裡拾掇了,也不知道她是啥時候起來的。楊翠玲就叫了一聲娘。婆婆笑眯眯地看了她,說,恁早就起來了,咋不多睡會兒啊。楊翠玲笑了,說,天都明了,也該起來了。一心一意地到竈下燒火去了。婆婆說,你歇着吧,我燒。楊翠玲說,沒事兒。婆婆說,髒啊。楊翠玲說,在家還不一樣?婆婆笑得更好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