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2頁)

楊翠玲回到新房的時候,鄧金柱還睡着,很香的樣子。這是楊翠玲第一次認真、仔細的打量他,看了一會兒恍恍惚惚覺得原來的鄧金柱不是這樣的,那原來的鄧金柱是什麼樣的呢?她一下想不起來,也記不清楚,好像應該是這樣的吧。這樣想着,腦子裡一下就亂了。算了,不想了。她梳洗了,就到竈屋做飯去了。她剛走進竈屋就見婆婆已經在往鍋裡拾掇了,也不知道她是啥時候起來的。楊翠玲就叫了一聲娘。婆婆笑眯眯地看了她,說,恁早就起來了,咋不多睡會兒啊。楊翠玲笑了,說,天都明了,也該起來了。一心一意地到竈下燒火去了。婆婆說,你歇着吧,我燒。楊翠玲說,沒事兒。婆婆說,髒啊。楊翠玲說,在家還不一樣?婆婆笑得更好看起來。

等楊翠玲燒好了火,來到新房時,鄧金柱還在被窩裡睡着,隻是醒了,坐在被窩裡吸煙,看見楊翠玲臉上立刻溢出笑來。楊翠玲笑着低了頭,說,該起來了,飯都做好了。鄧金柱笑笑,開始穿起衣服來。楊翠玲不經意間撇了鄧金柱一眼。一會兒,鄧金柱穿好衣服下了床,看楊翠玲收拾着桌子上的小東西,臀部突出來,不由視線被吸引。楊翠玲沒防備,驚了一下,回頭看是鄧金柱,臉一下子紅起來。鄧金柱看到盆架上瓷盆裡的水,就洗起臉來。楊翠玲說,我洗剩的,你再換盆水啊。鄧金柱一聽,沖她嘿嘿一笑,更要洗了。

楊翠玲聽到堂屋裡有動靜,趕緊走了出去。他的姑奶奶、姨奶奶、二姑都已經起來了,坐在堂屋裡正說話呢,看見楊翠玲紛紛的和她打招呼。這些親戚楊翠玲都沒見過,二姑就一一作了介紹,末了說,我是您二姑。楊翠玲一一叫着打了招呼,就到竈屋端飯去了。飯是昨天待客剩下的飯菜,不過,對比平常的飯菜是夠豐盛的了。吃完飯,鄧金柱的娘領着鄧金柱和楊翠玲擓了紙筐到鄧家老墳裡燒了紙,通知鄧家逝去的先人一個後輩成家了。

下午,姑奶奶、姨奶奶、二姑陸陸續續都走了。送走客人,婆婆公公就下地去了,家裡隻剩新郎官鄧金柱和新娘子楊翠玲。嫁妝不是很多,但箱子裡裝了什麼并不清楚,楊翠玲就打開箱子扒拉起來,一是好知道一下,二是也好歸攏一下,以後萬一找什麼也方便些。鄧金柱就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吸着煙看着她扒拉。

一會兒,鄧金柱走出去找出一個蘋果來,問,你吃不?楊翠玲回頭看了,說,不吃。鄧金柱就咬了一口,再問,你吃不?楊翠玲正忙着,這回頭也不回了,不吃。鄧金柱就一把把她抱住了,不由分說把蘋果塞到了她嘴裡。楊翠玲沒辦法,隻好咬了一口。鄧金柱又咬了一口,一邊嚼着一邊看着楊翠玲嚼動的嘴。楊翠玲羞起來,眼睛就看了别處。

到了第三天,按照規矩,楊翠玲要被娘家派來的人接回娘家去的。晚上,回到娘家的楊翠玲獨自躺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的睡不着,這現象對她來說還沒有過。以前睡了就睡了,什麼也不想的,一會兒就睡着了。現在不知怎地就是睡不着,慢慢地就想起鄧金柱來,想這三天來和他的點點滴滴。這樣想着,她的臉就熱起來,他的懷抱是那麼結實有力寬廣,讓她心裡有一種别樣的安慰,真想永遠都被他摟着……她心裡就想,過三天回去一定好好跟鄧金柱親熱親熱,在他懷裡撒撒嬌,多好。她禁不住笑了。

再三天,她被娘家人送回婆家的時候都有點迫不及待了,可面上還平靜着。下午,送走娘家人,楊翠玲以為可以像上次那樣單獨和鄧金柱呆在一起的,不料婆婆讓鄧金柱和她把後園的糞拉到地裡去。楊翠玲就拿了鍁、抓鈎跟着拉了架子車的鄧金柱到後園去了。

所謂後園其實就是村子的後面,因為靠着一條小河就有一片空地,鄧金柱家養了豬又養了牛糞自然很多,前幾天要娶媳婦就臨時把濕呼呼的糞倒在後園的空地上了,一來可以騰出地方來,二來也顯得幹淨,三來放在這片空地上得風又得太陽糞也幹得快。糞已經捯好了,也就是由大塊的都用抓鈎敲成了很小的碎塊,這樣撒在莊稼地裡才能撒得均勻。隻有一把鍁,抓鈎又用不上,就意味着有一個人要閑着,這個人當然是她楊翠玲,男人閑着卻讓女人幹活,那就太不像話了。楊翠玲從沒有在活計面前閑着過,現在有活幹居然讓她閑着,就有些惶恐。鄧金柱看出來了,就說,你扶着車把。扶車把使架子車保持平衡的情景不是沒有過,比如裝麥秧子,裝在架子車上茓起來的棒子等,可糞不是什麼精貴的東西,根本用不着這麼小心翼翼的。楊翠玲要是聽他的扶了車把會被人笑話的,因此鄧金柱說的幾乎等于是一句廢話,不過這句話唯一有用的就是能體現出鄧金柱是疼她的。楊翠玲于是說,我回去再拿把鍁去。鄧金柱沒奈何隻好由她去了。

楊翠玲那時候穿着大紅的外罩褂子,藍色的咔叽褲子,腳上是一雙新鞋,脖子裡還系着一條粉紅的紗巾,任誰看了一搭眼就知道她是新娘子。路上就有幾個小孩看見了,老遠就沖着她喊,新媳婦,新媳婦!她一回頭,幾個小孩吓跑了,見她沒怎麼樣,又跟近了唱起了兒歌,新媳婦,打疊樓,打到鍋裡喝糊塗,爹不喝,娘不喝,脫了褲子蓋住鍋!當地是把稀飯叫做糊塗的。兒歌說的是一個傻媳婦不會做飯,即使簡單的糊塗也做得一塌糊塗,弄得全家人都不肯喝,這才知道出醜了,怕其他人再看她做的飯丢醜,竟然用自己的褲子蓋住了鍋,反而出醜更大。本來隻是兒歌,也不知道傳了多少代、多少年了,平時小孩唱唱玩的,從不專門對誰唱的。楊翠玲小時候也唱過的,知道什麼意思,現在小孩赫然對了她唱,就有些生氣,站在那裡氣哼哼地瞪着那幾個小孩。小孩見她隻是生氣并沒有别的舉動就不怕了,嬉皮笑臉的看着她。楊翠玲知道要是就這樣走了的話,小孩還會追上來對她唱的,那就會慣出小孩的毛病來,要是傳了開去,所有的小孩見了她都會這樣的唱的,那可就糟了。正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的時候,二嬸看到了,走過來厲聲呵斥,誰家的孩子啊?胡咧咧啥啊?一邊玩去!小孩一看是二嬸轟地一聲遠遠地跑開了。上次鬧洞房就是二嬸救的場,現在又是二嬸救場,楊翠玲就把二嬸記住了,心裡感激就主動跟她打招呼。二嬸倒是爽快,你該叫我二嬸。楊翠玲叫了二嬸。二嬸就說,别生氣,啊,小孩子,屁也不懂的,就知道胡咧咧。楊翠玲就笑了,說,哪會呢。二嬸說,不會就好。咋?才來就幹活啊?楊翠玲說了拉糞的事。二嬸說,那也是,早晚都要幹的活兒,早幹完早清淨。

等楊翠玲拿了鍁回到後園時,鄧金柱差不多已經把車裝滿了。楊翠玲就誇了他一句,鄧金柱聽了嘿嘿地笑起來。車裝滿了,自然是鄧金柱駕了把,肩膀上戴上車襻,楊翠玲把鍁插進車上的糞裡在後面推。一路上有人看見了都會跟她打招呼,笑眯眯的,喲,新媳婦拉糞呢。楊翠玲就笑了,不知道怎麼稱呼人家,也不敢貿然的叫人家,因為村裡是不論年齡論輩分的,有些人别看年紀一大把了,沒準還得叫你嬸子、奶奶什麼的,另有些人恰恰相反,年齡不大,輩分不低,一個光臀部孩子你都可能得叫叔的。當然,如果是成年人都會規規矩矩叫的,孩子可就不一定了。要是不一姓的那就由你了,愛叫不叫。這時候就顯出鄧金柱的作用來,趕緊跟人家打了招呼,再跟楊翠玲解釋,這是誰誰誰。是長輩或平輩年齡比他的大楊翠玲就叫着跟人家打招呼,晚輩就什麼也不叫囫囵依兒跟人家打招呼。到了地裡,楊翠玲就不攀鄧金柱了,讓他站在那裡歇着,自己拿起抓鈎就往下摟,看看摟得差不多了,鄧金柱一使勁就把架子車掫起來了,車廂裡的糞就流水一般呼呼拉拉地下來了。

楊翠玲就這樣和鄧金柱一趟一趟地往地裡拉糞,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一下午就把後園的糞拉個差不多了。他們這樣來來回回的當然會惹人注目,當然,大家的目光最多的還是集中在楊翠玲身上。就有人說,喲,新媳婦還怪能幹哩。鄧金柱就停下來給人家一棵煙,點上火,說上幾句話。楊翠玲在一邊呆得沒趣,又有些羞,就拉了架子車走,碰上車上裝滿了糞照樣拉了走。人家看了就對鄧金柱說,金柱,你可抓住了!鄧金柱就呵呵地笑。還有人見了故意大驚小怪咋咋呼呼地喊,金柱,還不趕緊去拉,可别叫您老婆子累壞了啊!鄧金柱還是呵呵地笑。楊翠玲聽了,心裡就羞羞的,暖暖的。前幾天她還隻是感到和他是一家的人的,現在乍一聽,忽然回過味來,可不是嗎?她就是鄧金柱的老婆子啊!還有人更會說話,連帶的把兩個人都誇了,咦,您兩口子還怪能幹哩!楊翠玲聽了,心裡又是一陣悸動,兩口子,聽起來好幸福的啊!這些詞楊翠玲并不陌生,她有時候跟别人說話的時候也會說誰誰誰家老婆子,誰誰誰家兩口子,現在她也成了人家的老婆子,跟人家也成了兩口子,這該有多麼新鮮、多麼快活、多麼美妙啊!

晚上,吃完飯,收拾完了家務,楊翠玲就到新房來了。她已經盼了幾天了,今天要好好的享受一下躺在鄧金柱懷抱裡的溫馨感覺。鄧金柱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吸煙,看見楊翠玲進來,笑着在她身上拍了一下。楊翠玲回頭沖他笑了一下,把床鋪了,看見鄧金柱還在吸煙,問,還不睡?鄧金柱又吸了幾口就把煙把兒扔了。楊翠玲就出去解了手,回來鄧金柱已經在被窩裡坐了。楊翠玲心裡一熱,走到鄧金柱睡的那一頭坐在了床頭,一擡頭看見鄧金柱訝異地看着她,就沖他一笑,進了被窩。鄧金柱就往裡挪了挪,給她騰出些地方來。坐了一會兒,鄧金柱慢慢就把她摟住了……

楊翠玲的娘家嚴格遵守老規矩,每三天派人來把楊翠玲接回娘家去,過三天再派人送來過,這樣來來回回接接送送的到底把一個月糊弄過去了。雖然斷斷續續的在一起,楊翠玲還是和鄧金柱熟撚起來,話也多起來,再有個什麼事也不再那麼客客氣氣的了。有一次洗衣裳,楊翠玲嫌在家裡壓水太麻煩,想讓鄧金柱跟她一塊兒到後河去洗,鄧金柱說啥也不願意。楊翠玲就有些不高興,說,不叫你洗,你隻要跟在我旁邊就中了。鄧金柱還是不同意,說,洗衣裳本來就是女人的事。楊翠玲知道他說的對,可是自己畢竟剛來,對村裡很多事還不熟,别人也沒有合适陪的,兩人在一起也可以說說笑笑,多好啊。最後,楊翠玲還是不得已在家裡壓水洗了。晚上,鄧金柱在找她的時候,楊翠玲就生氣了,鄧金柱折騰了半夜,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奈何得了她。

第4章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麥收了。蠶老一時,麥熟一晌。在這個關系到一家人一年口糧的關鍵時節任誰都不敢掉以輕心的,全村都陷入緊張、忙碌、興奮之中了。天不亮就有人起來摸到麥田裡割麥,還要往場裡拉麥秧子,垛麥稭垛,碾場,揚場,曬糧食。要是逢到陰雨天那就更忙了,把麥稭垛蓋好防備雨水不說,地裡還要播種秋莊稼,豆子、芝麻還好,定好耧眼,套上牲口,不多時就耩完了,麻煩的是棒子和紅薯,全要人工一棵一棵的來完成。棒子要一個坑一個坑的刨,點了種子再蓋上土,紅薯則要一棵一棵的栽,都是很費力的活計。這時節的人都要脫一層皮的。即便勤快的楊翠玲也受不了這般的勞碌,往床上一躺就再也不想動了。鄧金柱卻不行,累歸累,夜裡還是會要楊翠玲。楊翠玲無奈就四肢八叉的躺在那裡由鄧金柱怎麼着去。

任何事情都會随着時間的流失而過去的。麥收也是。收完麥,揚淨場,種完秋莊稼,垛完垛,交了公糧,剩下的就是地裡間間苗、除除草、打打藥、施施肥,然後就等着秋莊稼成熟收割了。為了娶媳婦,鄧金柱已經在家閑了一春了,再不能不出去掙點錢了,老這樣閑在家裡算是咋回事啊,不光是家裡沒錢花,外人也說啊。當然,不是非要出去不可,能在家掙錢也是本事,鄧金柱反反複複想過了,在家除了跟着人家幹小活,别的他還真沒掙錢的本事。所謂小活就是給人家蓋房子什麼的,一天三塊兩塊的說不準的,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錢隻會少不會多。幹小活的一般是家裡有事走不開又閑不住的人,比如家裡父母親年事已高,沒準哪一天就過去了的,再不然就是老婆有重病或殘疾幹不了地裡活計的,等等,諸如此類。鄧金柱怎麼看都算不上,在家裡是說不過去的,再說以前都在外地打工,也沒有在家幹小活的記錄,突然間不走了在家幹小活算是怎麼回事呢?這樣,鄧金柱就隻能接着他中斷了一春的事打工去了,可楊翠玲怎麼辦呢?一下離開楊翠玲他還真舍不得。開始,楊翠玲說,就恁饞啊?鄧金柱就瞪了眼,說,你不饞?憑良心說,楊翠玲一點也不饞,她雖然沒覺得那有什麼不好,卻一點也沒覺得那有什麼好。不過,楊翠玲沒敢說,她怕鄧金柱不高興。每次說到這裡就斷了,後來,鄧金柱終于說,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楊翠玲從沒出去過,一聽要她也出去就懵了,說,我去?鄧金柱說,對啊。楊翠玲說,我去管幹啥呀?鄧金柱說,哎呀,管幹的多了,工地上女工多的是。楊翠玲說,我沒幹過啊!鄧金柱說,不幹啥時候都不會幹過的。楊翠玲說,我不會啊!鄧金柱說,不會學嘛,要不做飯也中啊。楊翠玲就不說話了。鄧金柱接着說,咋的一天也能整個三塊五塊的啊!停工了還能逛逛百貨大樓,看看公園,多美氣啊!這樣說得多了,楊翠玲就同意了。楊翠玲不是想逛百貨大樓,想看公園,也不是舍不得鄧金柱離開,讓她心動的是見天都能掙三塊五塊的錢!

既然要出去,還不确定這一去能去多長時間,跟爹娘告個别總是應該的,楊翠玲就讓鄧金柱騎着洋車子帶着她去了一趟葫蘆灣。楊翠玲的爹娘聽了都感到很意外,心下就有些不滿鄧家,尤其不滿鄧金柱。閨女在娘家都沒出過外,沒想到才嫁出去倒要出外了!楊翠玲知道爹娘心疼自己,生怕爹娘對鄧金柱有怨言,就撿好聽的跟爹娘說,說她剛嫁過去還不怎麼熟識人,鄧金柱一走她就更孤了。以前也沒出去過,現在出去見識一下也好,還能見天掙三塊五塊的,一舉兩得呀。楊翠玲一向不怎麼說話的,爹娘見閨女一下變得這樣能說會道的,心裡訝異,不由對看了一眼,又看看楊翠玲,見閨女不像是裝的,就知道閨女是真想去了,心裡歎了一聲,到底是年輕人呵!也就同意了。走到村口的時候碰到了楊翠玲的妹妹楊翠英。楊翠英看見了,跑上來說,姐,你就走啊!不住一天啊?楊翠玲說,不住了,回家還得收拾收拾呢。楊翠英聽她說得溫馨就笑了,對鄧金柱說,哥,不許欺負俺姐啊!鄧金柱就笑。

不多幾天,楊翠玲就跟着鄧金柱到建築工地去了。到了工地楊翠玲才知道家有多好,用她的話說,那工地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好在天天有鄧金柱陪在身邊,這就減輕了很多,麻麻眼也就過去了,甚而工地上還有人眼熱鄧金柱有老婆子陪呢。

年底的時候,楊翠玲跟鄧金柱終于回家了。倆人結婚前沒怎麼呆到一起過,彼此也不大了解,剛結婚是還很生分,都是客客氣氣的,心裡知道這樣不對,也别扭,可是找不到更好的法子,隻能這樣。等他們回家的時候幾個月的厮磨就讓兩口子熟識透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他們覺得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兩口子了。

楊翠玲一回到家就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

楊翠玲和鄧金柱是頭天晚上到家的,婆婆慌得趕緊起來給他們做飯,而且是荷包蛋,一碗就給楊翠玲盛了七八個,讓楊翠玲愧得什麼似的,讓婆婆吃,婆婆當然不會吃的,又讓鄧金柱,看見鄧金柱碗裡才兩三個,不由分說就從自家碗裡扒了兩個給他。鄧金柱擡頭沖她嘿嘿一笑,埋頭吃了起來。婆婆在一邊看着,笑眯眯的說,看看,多疼你。你要是不好好待承人家看我不打你。等楊翠玲吃完,要把碗送到竈屋時,婆婆急忙攔下了,說,你可得小心着點。說得楊翠玲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二天,楊翠玲起來的時候天都大亮了。婆婆看見她,笑呵呵地說,起來恁早幹啥?又沒啥活兒,不多睡會兒?楊翠玲就甜甜地叫了一聲,娘。婆婆哎了一聲就笑了。楊翠玲打了水,端進自己的新房,把鄧金柱叫起來,一邊洗臉,一邊說,起來吧,吃了飯走親戚去。鄧金柱就起來了。

吃完飯,楊翠玲說,娘,我想到俺娘家看看去。婆婆說,嗯,是該去,多大時候沒見你娘了,該想得慌了,你娘也該想你了。一邊說一邊不住的往她的肚子上瞄。楊翠玲以為衣裳沒穿好,看了看,沒見哪裡不妥。婆婆卻接着說,明兒再去吧,您爹趕集割肉去了,晌午咱包餃子。楊翠玲沒想到老人家這麼疼她,還以為昨晚打了雞蛋茶就算了呢,不由呀地叫了一聲,說,俺在外邊吃的也不賴,上頓好面馍,下頓還是好面馍,暄騰騰的卷子啊!婆婆笑着說,沒受罪就好啊。又說,你才過門,一大半都沒呆家,吃頓餃子也應該。一會兒您爹回來了,咱就開始做飯。到了晌午,公公果然割了肉回來,婆婆果然包了餃子吃。

第三天,楊翠玲到葫蘆灣時,她娘悄悄把她拉到了一邊,問,有了沒?楊翠玲一下給問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了。她娘說,都幾個月了,也該了。楊翠玲這才明白她娘是在問她懷孕沒有呢,就說,我不知道啊。她娘就罵起來,傻妮子喲,都幾個月了,還不知道。再問,身上幹淨嗎?楊翠玲說,幹淨了。她娘問,幾個月了?楊翠玲說,前幾天啊。她娘又罵起來,說你傻你還真傻啊,前幾天才幹淨那就是沒有啊。咋回事啊?楊翠玲說,我哪知道啊?她娘說,您沒呆一坨?楊翠玲說,呆了,一個工地上就我一個女的,能不呆一坨嗎?她娘看她老跑偏,就點了她的頭,你呀,我是說您倆……說到這兒不說了,楊翠玲愣愣地看着她娘等着下文。她娘恨得什麼似的,隻好說了,您倆就沒那個?楊翠玲還不明白,哪個啊?她娘恨得隻拿眼瞪她,說,兩口子呆一坨還能弄啥啊?睡覺!楊翠玲這才回過意來,說,有啊,他饞得很,天天都要的。她娘又瞪了她一眼,臉色緩和下來,然後歎了口氣就不說話了。楊翠玲忽然想起來婆婆瞄她的肚子,沒準也是這意思。

下午,楊翠玲一回家,剛剛放假的小叔子鄧金标就問她,嫂子,我啥時候能應小叔啊?楊翠玲臉騰地就紅了。出去打工一整年剛回來幾天的小姑子鄧金彩卻不饒,沖鄧金标,你不用急,小侄還是先叫我個姑才叫你個叔。鄧金标問,為啥?鄧金彩一下說不上來,隻好說,我是他姑哩。鄧金标似乎覺得這不成理由,反駁說,那我還是他叔哩!鄧金彩急中生智,說,我比你大,當然得先叫我個姑,再叫你個叔啦!這倒說得過去,鄧金标就不再争了,說,叫我個叔就中。說完就跑出去玩了。

楊翠玲當然能聽見姐弟倆的對話,她知道着肯定是婆婆教唆的,急着抱孫子呢。可她娘已經明确地告訴她她沒懷上,這會叫婆婆失望的。自己也不好說什麼,就什麼也沒說。晚上,婆婆果然把鄧金柱叫到了一邊,問,她嫂子幾個月了?我咋看不出來啊?知道楊翠玲沒懷上不免歎了口氣,唉。

楊翠玲再到後河洗衣裳的時候,碰到一個女人,後來她才知道這個女人叫馬玉如。馬玉如看見她跟她打招呼,然後問,你一走好幾個月,燒餅夾牛肉吃嘴裡了沒?楊翠玲不知道馬玉如半路裡怎麼說起這個來,也糊裡糊塗地說,吃那弄啥啊,貴的要命。馬玉如呵呵地笑了,貴也得吃啊,一輩子能有幾回啊?楊翠玲更糊塗了,就不再言語了。馬玉如卻還要說,等你疼的時候就知道了。楊翠玲聽了,愣了半天。後來她才知道,燒餅夾牛肉是專門給孕婦補充營養吃的,正是因為貴,一般人才舍不得吃的。第二天小叔子鄧金标和小姑子鄧金彩就不再說應叔應姑的話了,一心一意隻盼着過年。

年該來就來了。平常總有些走村串鄉的販子們走在村街裡,賣油的梆梆地敲着油梆子,賣豆腐的拖長了聲音叫打豆腐喽,賣調料的叫灌醋灌醬油喽,收廢品的叫有破爛拿來賣哦,賣針頭線腦的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節奏地打着撥浪鼓……現在都少起來,以至于終于沒有了。家裡忌諱也多起來,但凡有好吃的,都要等向神仙許了願才能吃,說話也要字斟句酌。鄧金标冒冒失失的被他娘說了幾回不耐煩了,跑出去跟小夥伴們玩去了。這時候不管平時多麼要好的夥伴也不能去别人家玩,隻能在村口的空地上、村後的河坡上或者村街裡玩。因為不能去别人家,可玩的也沒多少花樣了,就隻能唱了,年來到,年來到,閨女要花兒要炮,老婆要個暄棉襖,老頭要個新氈帽。也唱,小孩小孩你别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煮煮肉,

二十七殺年雞,

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玩一宿,大年初一,撅着臀部做個揖。鄧金标當然也不例外,隻是他簡單的發揮了一下,把開頭的小孩換掉了,見了誰就叫誰的名字,覺得很真很有意思,别的孩子紛紛效仿,争執不下就鬧作一團,年的氣氛就有了。漸漸的有了炮仗聲,雖是偶爾才有那麼一聲,但已經足夠了。慢慢的到了祭竈是二十三,卻還是有講究的,叫做官祭三民祭四,王八祭五鼈祭六。唱着唱着就罵起來,打起來,鬧起來,沒誰會惱,都知道鬧玩兒呢。打打鬧鬧是有點迫不及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