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玩一宿,大年初一,撅着臀部做個揖。鄧金标當然也不例外,隻是他簡單的發揮了一下,把開頭的小孩換掉了,見了誰就叫誰的名字,覺得很真很有意思,别的孩子紛紛效仿,争執不下就鬧作一團,年的氣氛就有了。漸漸的有了炮仗聲,雖是偶爾才有那麼一聲,但已經足夠了。慢慢的到了祭竈是二十三,卻還是有講究的,叫做官祭三民祭四,王八祭五鼈祭六。唱着唱着就罵起來,打起來,鬧起來,沒誰會惱,都知道鬧玩兒呢。打打鬧鬧是有點迫不及待了。
小孩盼過年,大人也不例外,剛踩住年頭一應過年的吃食都準備好了。到了三十,鄧金柱的爹拿了頭天趕集買的紅紙、綠紙央村裡的會計孫克章寫了對子、橫子、方子。回到家,鄧金柱的娘已打好做糨糊的稀飯,鄧金柱的爹就招呼鄧金柱兄弟倆張貼,除了各個門框上貼了對子、橫子、方子,還在大門外貼了“出門見喜”豎條,院子裡貼了“滿院春光”,牛槽上貼了“槽頭興旺”,豬窩裡貼了“肥豬滿圈”,糧囤上貼了“五谷豐登”,一律在上頭再粘一個綠的春字;唯一例外的是竈屋,無論是對子、橫子還是方子全都是綠的,和别的地方紅紅綠綠的形成鮮明的對比。不知道有什麼講究,即是規矩當然得照辦,不然會被人笑話的。下午,鄧金柱的爹擓了紙筐到老墳裡燒了紙請先人回家過年,晚上簡單吃了點飯,飯食不能吃完的,剩下了來年就有糧食吃。鄧金柱的娘又給鄧金柱的爹端了洗腳水,道是三十晚上洗洗腳,打的糧食沒地兒擱,企盼來年能夠大豐收。鄧金柱的爹洗完了腳就把攔财棒擋在堂屋門口,放了三個關門炮,一家人就睡下了。後來鄧金柱的爹說,鄧金柱的爺在世的時候三十晚上是不睡的,一直熬着,叫做守歲。現在人懶了就什麼都不講究了。夜裡,鄧金标被年激動着睡不着,躺在堂屋裡的床上翻來覆去的,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問,爹,管起來了嗎?那時候從天黑開始一直就有持續不斷的炮仗聲,根本分不清是不是有人家起來了。鄧家剛娶了媳婦自然很高興,鄧金柱的爹就說,起來吧。自己也跟着起來了。五更的年夜飯都在鍋裡放好了,隻要熱一下就好。鄧金标燒火熱飯的時候,鄧金柱的爹就把三個開門炮放了,一家人就都起來了。兩支巨大的蠟燭早已插進燭台,現在點了,滿屋子頓時亮堂起來。鄧金柱的爹燒了紙,嘴裡念叨着神仙保佑之類的詞兒,許了願,磕頭作揖,鄧金柱的娘和一家人都随着磕頭作揖。完了,楊翠玲趕緊和婆婆把飯菜端到桌上。端完,楊翠玲就要給公公婆婆拜年,自然是像守歲一樣都免了的,免不了的是壓歲錢,鄧金柱的爹早就準備好了。楊翠玲謙讓再三還是把十塊錢接了。鄧金标見了說,咋不給我啊?鄧金彩說,她是新媳婦啊,你不是啊!鄧金标說,可是我最小啊!眼巴巴的樣子叫人看了不忍。鄧金柱的爹隻好給了他一塊錢。鄧金标自然不滿,嘟嘟囔囔的說,向偏。這樣就剩鄧金彩了,甯少一村,不少一家,鄧金柱的爹就也給了鄧金彩一塊錢。壓歲錢發完,一家人開始吃起來。吃完飯看看夜色還早,除了鄧金标,一家人又都睡了。鄧金标很興奮,他要去拾人家放鞭炮時沒爆炸的炮仗,天明就有得玩了。
沒到天明鄧金柱的爹娘就不安生了,來拜年的前赴後繼一波跟着一波。楊翠玲和鄧金柱也别想睡了,跟着人家拜年去呀。打發完了拜年的晚輩,鄧金柱的爹娘也去拜了年,不過能讓他們給拜年的已經沒有幾個人了,很快就回來了。鄧金柱的娘開始做早飯,鄧金柱的爹則擓了紙筐去老墳燒紙,把起五更過年請的先人送回去。
這一天裡是不幹活的,即使打水也是不行的,做飯也不準動刀,想吃的前一天都已經切好了,這麼算下來,就隻剩了兩件事,吃和玩。吃很簡單,都是現成的,熱一下就能吃,那就隻有玩了。于是一村裡到處都是打撲克的,男一群,女一攤,打牌的,看牌的,煞是壯觀。鄧金标更開心,和小夥伴們比試誰誰拾的炮仗多,個兒大,比試完了就開始玩了,大個兒的叫大椎子,重新按了撚子,插進土裡或雪堆裡,點了撚子,遠遠地跑開,捂着耳朵等待着那驚天動地的一聲爆炸,半天不見動靜,就有點不耐煩了,正戰戰兢兢去看個究竟,大椎子卻“嗵”地一聲響了,就看見土啊、雪啊濺起老高老大的一片。也有的孩子不那麼老實,踅摸着把大椎子插進牛糞裡,看好端端一泡牛糞立時炸出一個大坑,圍觀者恐怖地躲得老遠老遠的,那開心、那滿足像年一樣填充得空氣裡都滿滿的。大椎子放完了,就挨着小個兒的了,是那種比火柴棒粗不了多少的,叫做機器炮,因為隻有機器才能加工出這麼小的炮仗來。越是個頭小越是不起眼,但數量也越多,玩起來的刺激和大椎子比起來絲毫不會減弱。通常可以把幾個機器炮的撚子碾在一起,點燃了聽那清清脆脆的幾聲爆響;也可以玩老張打老鄧,就是把機器炮從中間掰斷,然後把掰斷的機器炮的茬口對準另一個掰斷的機器炮的茬口,從中間點了火看他們互相噴着火射向對方。實在沒有撚子的炮仗,又是大椎子怎麼玩呢?這也難不住人,可以剝開了裝在小瓶子裡,作為手工的手槍的火藥,也可以把一塊磚的一面挖空了,再鑽出一個小孔,把藥倒進去,用土封結實了,扣在地上,把小孔裡放進一根撚子,點燃了,火星就會從小孔裡噴泉一樣的噴出來,他們管這叫威花,也叫大花。威花晚上放效果會更好,可鄧金标們根本沒那個耐心。再小的小孩就可以買玩具,
他們管玩具叫華華,有木頭的大刀、槍,也有木頭的花棒槌,裡面掏空了放上幾粒石子,裝上把兒,一搖嘩啦嘩啦的響。這些木華華一律抹了紅的黃的綠的顔色,看起來花花綠綠的很是惹眼。還有各色各樣的氣球,一吹漲得大大的,很是神奇,還有一種就一根繩,用氣筒打了氣就成了一根棒棒,再七扭八扭的配上氣球就變出一朵朵花來,實在妙極了。女孩子會要彩色的塑料和彩色的棉花加細細的鐵絲捏出來的花兒,戴在頭上雖然自己看不見,但被人家誇漂亮還是得意至極,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縫兒。再有就是吃的了,糖塊兒不稀罕了,用爆米花和糖稀做的花酒團子成了搶手貨,大個兒的五分錢一個,小個兒的二分錢一個,也有用細細的洋線串成串兒的,下面系一窄條醒目的彩色小紙條,誘得人口水就流出來了。一般賣氣球賣花的都會打撥浪鼓,賣花酒團子的則打鑼,想要什麼一聽打的家夥就知道了。他們也是這個日子裡最受歡迎的人,走到哪裡都會被成群結隊的孩子和孩子的媽媽們衆星捧月般圍起來,那笑就在臉上蕩漾開來。
過了初一,就是初二,初一不能動的東西都能動了,動刀切菜、打水做飯自是非動不可的,打掃衛生也是十分迫切的,别的不說,初一燒紙燒的的紙灰,來人和自家嗑的瓜子皮、落生殼滿地都是,再不打掃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鄧金柱的爹就喊鄧金柱去井裡打水,自家一邊喂牛一邊掃地。本來不用喊鄧金柱的,可今天是初二,要走親戚的,特别是鄧金柱,還是早點起來準備準備的好。走親戚可是有講究的,道是初二的外甥初三的客。這裡一律管閨女或姐妹的孩子叫外甥或外甥女,管女兒的丈夫叫客。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初二是外甥去姥娘家舅家的日子,初三是女兒女婿看望爹娘丈人丈母娘的日子,也可以理解成初二初三是閨女帶孩子回娘家走親戚的日子。鄧金柱以前這日子都是去舅家的,現在結了婚就不一樣了,就是楊家的客了,更何況是第一次正正經經以客的身份去呢,自然是要好好準備一番的。這次去葫蘆灣走親戚其實對楊翠玲才是重要的,她這次回娘家有個專門的名稱叫回門,婆家隻要準備一下豐厚的禮物就好了,娘家則要隆隆重重的辦酒席。所以,回門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鄧家就找了個人作陪,這個人的名義是挑筐的,到楊家則要跟主角鄧金柱一起坐在上席上,替鄧金柱擋駕喝酒。鄧金柱找的是近門的鄧金生,酒能喝,拳也劃得不錯。吃完早飯,三個人就騎着兩輛洋車子去了,一輛帶人,一輛帶禮物。
在葫蘆灣,楊家是老門老戶,戶煙大人口多,老親戚也多,辦起酒席來就很熱鬧,堂屋裡兩張方桌并成一個,坐了十二個人,鄧金柱和鄧金生謙讓再三也還是坐了上席。條幾的燭台上,點起了鄧金柱帶來的蠟燭,外面一點起鞭炮,大總管緻了詞,飯就開席了。大家略略的讓一下鄧金柱算是禮貌,鄧金柱自然識趣,在家裡爹娘不知道唠唠叨叨的提醒過多少遍,耳朵都快磨出膙子了,哪裡敢多喝?陪客也是心照不宣,并不勉強他,隻和鄧金生喝。鄧金生可不傻,雖說能喝,可這不是他發揮的地方,就說自己不會喝,可是喜事一場,沒酒就不熱鬧了,他就喝一個,失禮不陪大家了,請大家别跟他一般見識。說完,端起酒杯咕嘟一口就把酒喝光了。又故意說,金柱哥,你找我來可沒找着,給你丢人了,不過不能怨我,隻能怨你沒眼力,要怨的話就等回家咱弟兄再說。衆人見他說得滴水不漏,又誠懇非常,也就不再下勁逼他。
下午回家的時候,鄧金生說,嫂子,瞧瞧大娘給你封多少錢啊?楊翠玲說,她也沒錢封多少都中。鄧金生掀開蓋筐的毛巾看了,是一百塊。鄧金生說,喲,還不少哩!又問,金柱哥,你偷的啥?這裡有這麼個規矩,新客第一次回門要偷偷把丈人家的一件餐具偷回來,據說能把丈人家的福氣帶回來,因為是偷的,所以并不影響丈人家。規矩什麼時候興起的已無從考證,多少年來都這樣,鄧金柱也不敢壞了規矩。見鄧金生問,鄧金柱就怪難為情地笑了。鄧金生就說,拿出來看看嘛。鄧金柱說,别看了,走吧。說得楊翠玲也緊張起來,怕鄧金柱忘了沒偷那可不好。鄧金生說,看看有啥嗎?鄧金柱被逼不過,隻好拿了出來,是一把調羹。鄧金生就挖苦起來,說,你看你,唉,咋不長進哩。嫂子,尋他可虧啊。說得兩口子雲裡霧裡的,隻好陪着笑。鄧金生說,您不知道啊,你說弄個屌調羹光有吃的,可沒喝的啊!見兩口子被他說住了,接着說,你要是偷個酒杯不就好了,人家說喝酒叨菜喝酒叨菜,有酒喝就會有菜吃啊!兩口子這才如夢方醒,但已經過去了,再沒機會挽回了。楊翠玲和鄧金生倒不是迷信,而是即是規矩就有規矩的道理,不守規矩總不大好。鄧金生看兩口子失望,忙說,還算不賴,趙德營的賴貨精得不得了,回門還不是忘了偷了?兩口子這才高興起來。楊翠玲突然想起來,忙又掀了筐拿出五塊錢來遞給金生,說,這是給你的挑筐錢,别嫌少。鄧金生笑嘻嘻的說,咱自家還講個啥啊?楊翠玲就塞到了鄧金生兜裡。鄧金生要掏出來還楊翠玲,被她一把抓住了手,就笑了,說,這,多不好意思啊。楊翠玲說,給你的你就拿着吧。
第5章
過了破五,放了炮,吃了早飯,鄧金柱的爹就把攔财棒拿了起來。初五就有集了,沒賣完的年貨,日常用品,都擺了出來,再過幾天,街上開始熱鬧起來,正月十五的燈籠、打燈籠用的蠟燭、各式各樣的花炮一股腦兒地冒了出來。地裡沒活兒,親戚走得差不多了,人們很閑散,趕趕集,聽聽戲,走動走動,倒也惬意。年輕人開始忙着打聽過了年去哪兒、幹啥活兒、給多少錢、錢穩當不穩當、啥時候結賬……一會兒說跟着張三穩頭,一會兒說跟着鄧四幹不賴,弄得人糊裡糊塗的,不知道到底跟誰幹好。鄧金柱也到處打聽,他娘就說,金柱,你還是跟他嫂子去檢查檢查吧。鄧金柱沒聽明白,問,檢查啥?他娘說,你這孩子,你說檢查啥?鄧金柱還是沒明白。他娘就說,你不急,我可是等着抱孫子的啊!這回鄧金柱明白了,點了頭,說,好。
回到新房,鄧金柱對楊翠玲說,明兒咱去檢查檢查吧?楊翠玲似是答應似是歎息地應了一聲。鄧金柱聽着有異,問,咋啦?楊翠玲說,沒有咋啊。自從知道自己還沒懷孕,楊翠玲就變得很積極了。不是因為這事兒能讓她覺得舒服,而是沒有這事兒她就沒法懷孕,而不能懷孕她就做不了母親,甚而不能算一個女人,那會在人前矮半截的,這會讓她受不了的。别的不說,單是剛剛打工回來時小姑子鄧金彩和小叔子鄧金标開玩笑就給家裡增添了多少快樂啊!楊翠玲雖然羞羞的,心裡卻是甜絲絲的,有一種幸福的感覺。現在,這些都不複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壓抑,沉沉的。不僅僅是她,鄧金柱,還有公公婆婆,小姑子,小叔子,甚至爹娘……那時候她看人家結婚不久就乖啊娃的抱上孩子了,一臉的幸福、甜蜜,心裡偶爾也想,我也會的,随即又羞又幸福起來。她不明白怎麼自己真的到了這時候,卻懷不上了呢?難道人家不是這樣做的?過元宵節的時候,按照規矩她被娘家請了回去,等過完節再回來。楊翠玲一見到她娘沒等她娘問她,就迫不及待了,可又不好啟口,心裡就别别扭扭的。到底還是被她娘看出來了,問,有事?楊翠玲就慌了,說,沒,沒事。她娘問,檢查了沒?楊翠玲說,還沒。她娘說,咋還沒啊?楊翠玲說,過了節就去。她娘這才發現自己太急了,說,嗯,趕緊。說完要走,看閨女還有話說,就問,咋了?楊翠玲說,沒咋。她娘說,哦。楊翠玲見她娘又要走,歎了一口氣。她娘就返回來拉了她的手。楊翠玲幽幽地說,人家都好好的,咋到了我這兒……唉!她娘說,您倆……楊翠玲說,好好的。她娘說,咋好啊?楊翠玲說,就那樣啊。見她娘看着她,就說,他在上邊的。她娘點了頭,嗯。又問,多嗎?楊翠玲有點猶豫,不知道說多好還是說少好,雖說是親娘老子,心裡還是莫名地有點忐忑。半天,隻好說,差不多天天的。說着,不經意地擡頭看見她娘又點了頭才籲了一口氣。她娘問,完了呢?楊翠玲沒料到她娘還問這個,或者說,不知道完了也會很重要,就驚異地看着她娘。她娘直視着她,滿是鼓勵和期待。楊翠玲又低了頭,說,完了就睡了。她娘似乎找到了問題的症結,說,你看看,不能就睡的。這回楊翠玲大大地吃驚了,下意識地猛地擡起了頭,看着她娘。她娘說,你把臀部下面墊個枕頭,停上一會兒才好。楊翠玲想了一下不由連連點頭,以前的确沒想到這些,鄧金柱要就給了,也沒想過有什麼不妥。經她娘這麼一說,楊翠玲才忽然明白什麼叫學問來,真是處處都有學問啊!楊翠玲再回到家就積極起來,弄得鄧金柱隻拿眼瞪她,問她也不說,很得意的樣子,要她去檢查也愛理不搭的。
過了幾天,鄧金柱說,你要不去我可走了。楊翠玲說,你走你走吧,我可不去。鄧金柱說,你不去就不去吧。楊翠玲見鄧金柱鐵了心,急了,你要走你一輩子别回來!鄧金柱說,這是我的家,我為啥就不能回來?楊翠玲一想,對啊!悶了一會兒說,反正你不能回來。鄧金柱說,為啥啊?楊翠玲說,你說呢?鄧金柱啥也不說了。
到底還是去檢查了,盡管兩人都怕,可心裡又都渴望着。等到下午,結果出來了,問題在楊翠玲身上。楊翠玲當時就像遭了雷劈一樣兩眼發黑,好半天才被鄧金柱搖醒了。楊翠玲看看鄧金柱眼淚嘩嘩地就流出來了,一遍遍說着,咋會哩,咋會哩?可是白紙黑字寫着呢,再說人家沒必要冤枉誰啊。當然,要是鄧金柱有問題她一樣不好過,但至少不會覺得對不起鄧家。現在自己有問題,她就覺得對鄧家有虧欠,心裡就慌慌的。楊翠玲暈暈乎乎地被鄧金柱帶回家話也懶得說了。婆婆倒還不錯,趕緊過來安慰,又是哄又是勸的,像哄孩子似的,楊翠玲不好意思了才把帶回來的藥片吃了,又把婆婆熬好的藥喝了。自此,楊翠玲每天早晚都要喝一次藥,喝到後來聞到藥氣兒就幹哕,可不喝又不中,眼淚流了一次又一次。
鄧金柱打聽好了地方,要走,他娘把他叫住了,說,現在你能走嗎?鄧金柱說,再不走,人家都走完了。他娘說,掙不完的錢。鄧金柱在外的時候老是想家,不知道發過多少次恨了,好好幹,明年說啥也不出來了。要說也是,在家多好啊!不用起早貪黑的,也不用挨罵受氣。可是呆了幾天鄧金柱就呆不下去了,村裡出門打工的人一撥一撥的往外走,村裡的年輕人漸漸就像舀幹了水的池塘,沒了誘人的地方,即使趕集街上來來回回走着的也大多是老人婦女,再不然就是還帶着的孩子。鄧金柱就悶悶的,不知道怎麼才好。他娘見了說,金柱,你别走了,呆家裡幹點活也不少掙錢嘛。那時候地剛剛分到各家各戶沒幾年,大家幹起活來勁頭特别足,手裡攢了錢第一件事就是要翻蓋新瓦房,而能幹活的男勞力都出去了,蓋房子就缺少人手,就有機靈的組織了包工隊,有活幹活,沒活幹家裡的活。當然,相比起來不如在外打工收入多,可不是有這就是有那沒法離開家的事,幹點活補貼家用倒也不錯。鄧金柱沒辦法隻好進了包工隊。進了包工隊鄧金柱原以為會很不錯的,沒想到不久就覺得委屈了。在建築隊幹完活就能吃飯,吃完飯就沒事了,愛逛街逛街,愛打牌打牌,愛噴空兒噴空兒,是沒人管的,在包工隊就不一樣了,幹完活回到家還得幫家裡幹這幹那的,最初唯一給他的安慰的是楊翠玲,可自從知道自己有了問題楊翠玲一天也難得有一句話,就算到了床上也是,鄧金柱就沒了興趣。再加上一屋子裡的藥草氣,鄧金柱真是苦不堪言,就拼命的吸煙。這可倒好,一屋子煙味兒加一屋子藥味兒,整個新房簡直沒法呆了。話又說回來,不呆屋子裡還能呆哪兒呢?想像建築隊一樣加個班的機會都沒有,逛街的機會更不會有,跟人噴空兒也幾乎是奢望。鄧金柱唯一的消遣就是坐在院子裡或是堂屋裡聽收音機,不多久,《嶽飛傳》《神州擂》《三國演義》……鄧金柱就能跟人家講得蠻像那麼回事了。
看着牆角的藥渣子越堆越高,楊翠玲的臉色越來越壞,婆婆走過來,問,身上還有嗎?楊翠玲點點頭。婆婆耐不住了,說,他嫂子,那藥别喝了。楊翠玲正低了頭閉着眼樣子十分痛苦地準備喝下面前的半碗藥,一聽這話,猛地睜開了眼睛,不解的看着婆婆。婆婆說,都幾個月了,要是管用早就懷上了,不管用你再喝也是白搭。楊翠玲聽了坐在那裡半晌再沒動靜。婆婆有點擔心,叫,他嫂子,他嫂子。楊翠玲點點頭。婆婆這才籲了一口氣,停了一下,躊躊躇躇地說,你心裡也别有啥,人嘛,不一樣的,有的開懷早,有的開懷晚,說不定你就是開懷晚的。又說,這藥就算管戶也停停,歇歇再喝也不耽誤。楊翠玲還是不說話,又停了半天猛地抓起藥碗一飲而盡,抹了嘴巴,一臉的苦楚,叫,真苦啊!慌得婆婆趕緊找了紅糖捏出一大團來塞到她嘴裡,一邊說,你這孩子,你這孩子。
第二天婆婆悄悄趕集去了,到了集上在背街的一條胡同裡找了算命先生,把楊翠玲的生辰八字報了,期待地等着。算命先生是個瞎子,五十來歲的樣子,臉黑黑的,因為瞎了眼睛表情就很木然。他這樣那樣的算了半天,說,此人命裡有三男二女。婆婆滿臉的喜悅蕩漾開來,問,那,先生,你算算她多大開懷啊?先生又算了一會兒,說,過年兒。明年就能應奶奶了!婆婆歡喜不盡,給了先生三塊錢,這才颠颠地走了,正兒八經地趕起集來。婆婆真是高興啊,中午回家的時候不但買了油條,還買了一個大西瓜,累得呼哧呼哧的直喘,路上歇了好幾歇子才算回到家。楊翠玲不知道婆婆咋回事,以為明天要走親戚,忙接過來小心地放起來。婆婆見了說,哎,他嫂子,那西瓜都買回來了,你放去幹啥啊?拿出來切了。婆婆看楊翠玲怔怔的,笑了,說,今兒晌午呆集上我給你算了,說你過年兒就該有了。楊翠玲臉紅了一下,笑着低了頭趕緊把西瓜拿出來到竈屋裡洗去了。這是楊翠玲得知自己不能生以來第一次笑,婆婆當然高興,呵呵地笑出了聲。一會兒楊翠玲把洗好的西瓜抱了來,連同切菜刀一起放到了桌子上。婆婆說,哎,咋不切啊?楊翠玲說,等俺爹回來再切吧。婆婆說,不等他,咱吃咱的,給他還有金柱留點就中了。楊翠玲隻好切了,給婆婆拿了一塊。婆婆第一回沒有推讓,接了說,你也吃。楊翠玲拿了一塊,婆媳倆就吃了。一塊西瓜沒吃完,鄧金柱的爹和鄧金柱就回來了。楊翠玲趕緊放了西瓜到竈屋裡打水給他們洗臉。公公顯然看出門道來,難得地開了玩笑,喲,還稍了包啊!婆婆笑嘻嘻地說,不是給你捎的。公公說,給你自己稍的?婆婆就呵呵地笑起來。楊翠玲早拿了西瓜遞到公公手裡了。公公咬了一口,說,真甜啊!鄧金柱還不知道哪關逢集,不知道說啥就啥也不說,接了楊翠玲遞過來的西瓜就吃,那貪婪的樣子讓楊翠玲不由撲哧一下笑了。鄧金柱問,笑啥?楊翠玲說,笑你。鄧金柱說,笑我?我咋啦?楊翠玲說,不咋。鄧金柱說,不咋你笑啥?楊翠玲說,就笑,你管哩?公公吃完了西瓜,楊翠玲又遞了一塊,公公說,不吃了。說着站了起來,一會兒從竈屋裡挑了水桶出來了。楊翠玲說,爹,你别去了,水缸我都挑滿了。公公哦了一聲,說,我上後河往淘草缸裡挑一挑子吧。鄧金柱說,爹,我去吧。奔過去接了挑子往後河去了。婆婆說,趕明兒打個壓水井吧,還喂豬、還喂牛,再加上人,光這挑水就夠施騰人的了!公公說,中啊。過了不久,恰巧有人到村裡來打壓水井,公公問了,打一眼要三十塊錢。婆婆說,三十就三十,打!下午,井就打好了。鄧金柱的爹給衆人散了煙,正吸着,二嬸來了。婆婆迎了上去。二嬸見了罵起來,中啊,你這老婆子有福啊,井打好了不用挑水了,使勁吃使勁喝了!鄧金柱的娘說,嗯,有我吃的喝的還能冇了你?說得二嬸哈哈地笑。
晚上,鄧金柱見楊翠玲沒有喝藥,第一次奇怪地問,你藥喝完了?楊翠玲說,沒有。鄧金柱說,沒有還不趕緊熬去?楊翠玲說,我不喝了。鄧金柱越發奇怪了,問,你咋啦?楊翠玲說,沒咋。鄧金柱說,毛病。這是他在外打工學的口頭禅,什麼看不慣了就說出來了。楊翠玲說,你才毛病哩。鄧金柱看看她輕輕哼了一聲。楊翠玲掩飾不住興奮,悄悄說,咱娘給我算了,說過年兒才該有。鄧金柱說,真的?楊翠玲說,嗯,不信你問咱娘?鄧金柱娘的聲音傳了過來,他嫂子,藥我給你熬好了。楊翠玲哎了一聲,說,先放那兒涼着吧,娘,一會兒我就去端,說完向鄧金柱把眼睜了睜。就在這時,鄧金柱娘一手端着藥一手一掀門簾走了進來,一邊說,他嫂子,藥我給你端來了。倆人都沒想到老人家這麼性急,唬得半天做聲不得。鄧金柱娘顯然看到了卻裝作不知,随手把藥碗放到了靠近門口的桌子上,說,放這兒了。然後不慌不忙地退了出去。楊翠玲不由歎了一口氣。楊翠玲不是為婆婆敗了他們的興緻歎氣,而是為不得不喝那難以下咽的藥而歎氣,另外一點是這藥想不喝或停一下再喝都不可能,那樣就好像故意和婆婆或一家人對抗一樣。婆婆似乎看出了楊翠玲的心思,一會兒又來了,在外面問,他嫂子,藥你喝了沒有?楊翠玲說,還沒有哩,娘,你進來吧。婆婆就進來了,坐在床頭握了楊翠玲的手說,算卦算的是那樣,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藥,咱該喝還得喝,說不定今年就好了哩。楊翠玲隻好陪着笑了幾聲,接了藥碗,眉頭一皺,屏住氣把藥喝了。
第6章
這樣過了幾個月,楊翠玲的肚子還是不見動靜,婆婆就有些坐不住了,到處打聽偏方,但凡有一絲希望她就不遺餘力,今天咚咚咚到了這裡,明天嗵嗵嗵又到了那裡。有時候根本找不到人或者人家根本就不願意給,有時候一個偏方要跑很多次才能讨到手,也有時候讨到手的偏方因為藥配不齊也是白搭,但鄧金柱娘一點也不氣餒,每天都是精神抖擻的忙前忙後忙東忙西,使得楊翠玲都不好意思了,那藥再喝起來也不覺得難以下咽了。
眼看着三四年就過去了,楊翠英都已經出嫁有孩子了,楊翠玲的娘再也坐不住了,悄悄四下打聽,一打聽到什麼偏方趕緊通知親家。有一天,鄧金柱娘正張給鄧金彩預備嫁妝,在院子裡打落子準備經線織布,楊翠玲娘急火火地來了,還沒坐下,就急急忙忙地說了她打聽到的秘方,說是要人的胎盤配益母草,吃下一兩個就好。按說,這兩樣東西都不算稀罕,可要弄起來就難了,益母草還好說,藥店裡有的是,胎盤一般人家死活都不會給的,不管咋說,一個胎盤長出來的可是一條命,胎盤給糟蹋了,那人還能好得了嗎?所以跟人家要胎盤是很犯忌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去醫院托醫生了,萬一有流産的或是死胎興許就能弄到一兩個來。不過,還是難,鄧家和楊家都沒有在醫院上班的親戚、鄰居或是熟人。俗話說,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鄧金柱娘幾乎把能讨的偏方都讨過了,燒香拜佛更是不在話下,還是沒見到什麼效果,差不多就不再對楊翠玲懷孕有啥指望了,忽然得了秘方登時精神一振,說,活人還能叫尿憋死。第二天就出去了,到了第四天到底弄回了一個,趕緊配了益母草煮了,悄悄地拿給楊翠玲吃。楊翠玲一想到胎盤就幹哕不止,心疼得鄧金柱娘在一邊不住地安慰她。好容易看着楊翠玲吃了,鄧金柱娘這才放了心,趕緊把水果拿出來給楊翠玲吃壓一壓。這樣吃了三兩個,還是沒見到效果。
這天,楊翠玲正坐在院子裡的闆凳上打毛衣,二嬸來了,看見楊翠玲先打了招呼,他嫂子。楊翠玲那時候正想着心事,越想越發愁,心裡就悶悶的,不由心裡就難過起來,正要掉淚,忽然感覺異樣,一擡頭見二嬸站在跟前,心裡沒防備吓了一跳,趕緊站起來,嬸子。二嬸說,打毛衣哩,伸手拿了毛衣看了,說,嗯,手還怪巧哩,趕明兒給我也打一件。楊翠玲滿口答應,中。二嬸看看家裡沒人,輕聲問,他嫂子,您娘問過你沒?這話問得突兀,楊翠玲不知道啥意思就盯了二嬸看。二嬸這才覺到自己說得太冒失了,就說,你也來好幾年了,您娘要是不問問你就不對了。楊翠玲一聽就知道二嬸指的是啥了,歎了氣,咋會不問啊,老婆兒都急壞了,可我……唉——二嬸安慰說,别急,人跟人不一樣,誰不想好啊!楊翠玲聽了眼圈就紅紅的。二嬸忙說,要不你打個幹親家吧,壓壓子就接上了。所謂打個幹親家就是認幹兒幹閨女,幹兒幹閨女的父母不用說就是親家了。要是婦女結婚幾年還沒有孩子通常都會認個幹兒幹閨女,幹兒幹閨女就像藥引子能把藥的藥性引出來,認了幹兒幹閨女就有人叫爹叫娘了,以後自然會有成嘟噜成串兒叫爹叫娘的,叫爹叫娘的當然是自家的孩子啦。當然,認幹親家不一定都是沒孩子想要孩子才認,沒兒子認個幹兒子,沒閨女認個幹閨女,或者倆人說對了脾氣,為了更親一些認了對方的兒子或者閨女做幹兒子或幹閨女也是很平常的。不過,幹兒幹閨女不是白認的,逢年過節幹兒幹閨女是要禮節性的去看望看望的,作為幹爸幹媽就要有一份禮物相送,因此做人家的幹兒幹閨女并不吃虧,因為被人家稀罕反而有一份榮光。楊翠玲知道這說法,自然知道二嬸說的幹親家是哪一種,隻是以前沒想起來,即使想起來她也不敢提,最多跟鄧金柱說說,再讓鄧金柱跟他娘說。現在,二嬸直接說到臉上了,楊翠玲就不能不表态了,說,那咋不中吔。二嬸說,要是中我就跟您娘說說。楊翠玲說,沒事,我叫金柱跟俺娘說。二嬸說,嗯,那也中。晚上,楊翠玲就跟鄧金柱說了,鄧金柱對認個幹親家不是很熱心,覺得很麻煩,不吐口又怕楊翠玲不高興,就濕濕黏黏的不利索。楊翠玲說了半天催了幾次,見鄧金柱還是皮笑肉不笑的濕黏着,就一下坐到了床上。鄧金柱不說話隻管吸他的煙,一會兒聽見楊翠玲一抽一抽的,扭過頭去看見楊翠玲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問,你咋啦?楊翠玲不說話,隻管抽抽搭搭的。鄧金柱慌了,你咋了?楊翠玲說,你管我哩?鄧金柱不知道楊翠玲為啥忽然哭起來,想想也沒啥事啊,就很着急,啥事你說嘛,你看你哭個啥嘛。楊翠玲就忍不住抽泣起來,管我哩,我死我該死……話沒說完,再也把不住了,嗚地一聲趴在床上大哭起來。鄧金柱支拉着倆手傻乎乎的看着,說,你看你,有啥你就說嘛。楊翠玲不說話隻管哭。鄧金柱呆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了,說,唉,你看你,不就認個幹兒嘛,認就認呗,還值當的哭?你說要誰吧,我這就跟他老的說去!楊翠玲還是不說話,哭聲卻小了。要誰呀,你說啊?鄧金柱無助地說。楊翠玲還是不說話。
鄧金柱問楊翠玲問不出來,并不說明他幹不了,隔天就興沖沖地跟楊翠玲說要了個幹兒,驚得楊翠玲瞪着眼隻看他。鄧金柱說,真的,東頭錢有禮家的老二。接着講起要錢有禮家老二的經過來。
錢有禮家的老二叫錢蒙蒙,小家夥很是調皮搗蛋,不時跟着錢有禮到幹活的地方這兒扒扒,那兒撓撓,沒一刻識閑的時候。幹活的都是大人,經常在一起慢慢就沒什麼話說了,不說話幹活就很沉悶,人就會覺得很累,打不起精神。小家夥的到來使大家一振,有事沒事的老愛逗他。鄧金柱也不例外。鄧金柱說,蒙蒙,你叫我姨父我給你買糖吃。錢蒙蒙不知道姨父是啥意思,聽說有糖吃就動了心,但總是有點不踏實,就猶豫着,一邊看錢有禮。錢有禮臉上挂着笑,低着頭隻管幹活。錢蒙蒙就有了底氣,等鄧金柱再一慫恿馬上就叫了,姨父!叫完錢蒙蒙就在他跟前等着。鄧金柱隻是逗他,當然不會有準備,沒想到小家夥真叫,叫了就該兌現了,因為沒打算應人家的姨父,鄧金柱一下子慌了,跟一個小孩賴賬太不像話了,不賴帳眼看沒法兌現,就很窘迫。正窘着,旁邊的趙金山發話了,說,你叫的他沒聽着,再叫一聲。錢蒙蒙想都沒想就很響亮地叫了,姨父!鄧金柱越發尴尬了。錢有禮不出來制止,鄧金柱眼看就下不了台了。趙金山說,他耳朵背,你得大聲多叫幾聲,沒看他都沒答應嗎?聽不着啊。錢蒙蒙受了啟發,使勁叫起來,姨父——姨父——姨父——一聲接一聲,一聲比一聲高。鄧金柱的臉就紅了。趙金山一看越攪越臭,不攪也收不了場了,靈機一動,指着孫鵬說,你不敢叫他!孫鵬鬼精,想占便宜又怕像鄧金柱一樣尴尬,就說,你可别叫我,你一叫我就肚子疼。趙金山趁機煽風點火,說,還不趕緊叫,叫他肚子疼得打滾。趕緊叫!錢蒙蒙一聽還有這功能精神馬上就轉了過來,大叫,姨父!孫鵬半答應半裝模作樣地哎喲了一聲。錢蒙蒙一見這麼靈驗,精神頭更足了,聲音也更高了,姨父!姨父!姨父!錢有禮剛才就沒發話制止,現在也不好制止,看兒子糖塊糊弄不到嘴裡,一直叫個沒完傻乎乎的樣子,再也忍不住了,厲聲說,好了,一邊玩去!錢蒙蒙立刻噤了聲,老實下來,過不一會兒,又蹭蹭磨磨地吱哇開了。孫鵬吓唬錢蒙蒙,錢蒙蒙一聽吓得臉都白了,叫了聲爸就哭起來。錢有禮說,哭啥啊,哄你哩知道不知道?錢蒙蒙一下就不哭了。孫鵬卻不依不饒,啟發說,您爸才哄你哩,他怕花錢!
錢蒙蒙一聽又要哭。錢有禮沒了辦法,隻好說孫鵬,好了,你這熊貨咋光跟小孩纏啊。又跟錢蒙蒙說,他哄你哩。這樣呆了半天就跟所有人混熟了,一混熟就不怕了,跟誰都敢刺撓,惹得孫鵬直瞪眼!錢蒙蒙就很害怕,再過一會兒又沒記性了。後來,錢蒙蒙就蹭到了鄧金柱身邊。鄧金柱因為剛才欠他的,心裡就有點虛,對錢蒙蒙就很好。錢蒙蒙就圍着他,偶爾也會幫他一下。趙金山看了一會兒,忽然說,您爺兒倆還怪好哩,歇晌跟他回家吧,他家裡糖塊一麻包一麻包的!錢蒙蒙看着鄧金柱就很向往。趙金山繼續鼓弄,說,你叫他個爸上他家拿去了。錢蒙蒙果然脆生生地叫,爸!衆人哄地笑了,說,金柱,
中啊,沒費一刀一槍就有叫爹的了!錢蒙蒙很認真,說,我沒叫他爹。有人就掫他,那你叫他啥?錢蒙蒙說,我叫他爸!衆人又是哄地一笑,說,好了,金柱,光落個應了。鄧金柱不好拒絕,那樣顯得看不起人家的孩子,正好楊翠玲也想認個幹親家,錢蒙蒙又是男孩,就認了。
楊翠玲聽了也很高興,就說,中。到了節慶,錢有禮果然領着錢蒙蒙帶着禮物上鄧金柱家來了。鄧金柱的爹和娘本來就不好說什麼,見生米成熟飯就更不好說什麼了,何況這也是好事,就滿心歡喜的。錢有禮指了楊翠玲對錢蒙蒙說,這是您幹媽,叫媽。錢蒙蒙第一次見楊翠玲很是生分,看了看楊翠玲,張了張口還是沒叫出來。楊翠玲就有些失望,臉上卻笑吟吟的,說,叫啥啊,來,蒙蒙,吃糖!就抓了糖塊往錢蒙蒙手裡塞。錢有禮笑呵呵地說,你看這孩子,見了您媽了連叫也不會叫了。叫,叫個媽!錢蒙蒙看着手裡小山一樣堆起來的糖塊,或許受了感染,終于鼓起勇氣叫了,媽!盡管聲音不夠響亮,畢竟有人叫自己媽了,楊翠玲就美得臉上笑出花兒來。
有人叫自己爸媽不等于自己的問題就解決了。這誰都清楚,以後該咋的還咋的,可真正着急的是鄧金柱的娘。一天鄧金柱娘把鄧金柱叫到一邊,說,金柱,他嫂子看樣子是不會懷了,您總不能一輩子就這樣吧?鄧金柱說,認了幹兒了啊。他娘說,那就是個扶手,能頂用啊?鄧金柱就灰了臉,低了眉,說,那還能咋弄?鄧金柱娘說,是不是要個孩子啊?鄧金柱還沒想過抱孩子養,一時沒了主意,沉吟半天,說,我跟翠玲商量商量再說。鄧金柱娘說,嗯,這是您倆的事,當然得您倆商量了。趁着我跟您爹還年輕,還能給您照顧孩子,老了想照顧也照顧不了了。鄧金柱悶頭走了,跟楊翠玲說了,楊翠玲隻恨自己肚子不争氣,卻也沒想到過抱養孩子,乍一聽也愣了。第二天,楊翠玲就回娘家去了,跟她娘說了,她娘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來,末了說,抱一個吧,總不能您倆過一輩子啊。又說,能抱個男孩就抱個男孩,不能抱個男孩就抱個女孩,可有一樣,一定得是好好的孩子,不能有殘廢啥的。又說,您婆子同意了我就給你查聽着,有合适的就抱過來。下午,楊翠玲回來跟婆婆說了,婆婆說,那當然,那當然,您娘說的對。這事就算定下來了。
那時候村裡已經通了電,家家都點起了電燈,有錢的人家還買了十四吋或十七吋的黑白電視,鄧家因為鄧金标快要挨着說媒了,為了壯面子也買了一台,一到天黑院子裡就擠滿了人,像看電影一樣熱熱鬧鬧的。鄧金柱卻還是喜歡抱着那台收音機聽,或者說他聽了這些年聽習慣了,一時半會兒離不開了。他最喜歡的評書聽完了就會顯得很焦躁,吱吱哇哇的擰過來擰過去的調台,一天正這樣擰着,忽然聽到某地有祖傳專治不孕不育的,興奮得直叫,卻把人家的地址給忘了。第二天再聽,到點了趕緊找了紙筆準備記地址,不料剛寫了一半人家已經說完了。鄧金柱就罵,他娘的,說恁快,我還沒寫哩就說完了。楊翠玲也急起來,說,還說人家哩,自家記得慢不說。鄧金柱說,不慢了。楊翠玲說,我咋看你拿個筆比拿個鍁還沉哩?鄧金柱說,嗯,多少年都沒寫字了,能不沉嗎?楊翠玲就說,那就明兒再記吧。鄧金柱說,不明兒記還能咋着?隻好明兒記。一個地址和醫生的名字費了好幾天才算弄清楚。鄧金柱吞吞吐吐地跟他娘說了,他娘說,好,您去看看吧。鄧金柱爹不同意了,說,不是說抱孩子嗎?咋又去看病啊?恁遠,咱又沒聽說過,會中?他娘就瞪了他爹一眼,你這老頭子,還沒年紀哩咋可就老糊塗了!能自己生還抱人家的弄啥?難道說人家的比自家的還親咋着?他爹說,少看了,花多少錢了,我說啥了嗎?不是不管戶嗎?他娘說,那收音機裡說的恁些人家都中,到咱就會不中?試了不中也算盡心了,幹不幹在人,成不成在天。他爹就不言語了。
第二天鄧金柱就帶着楊翠玲去了。鄧金柱經常外出打工,天南地北的不知跑過多少地方了,所以去這個專治不孕不育的專家的家也不在話下,隻是路上坐車不方便,倒了幾次車才到地方。看看天色已晚,鄧金柱就帶着楊翠玲住進了一家旅社,一晚上一人十塊錢。鄧金柱交了二十塊錢,旅社的一個女人就把他們領到一間房,對鄧金柱說,你住這間。鄧金柱說,哦,就進去了。楊翠玲也要進去,卻被那女人攔住了,你不能進去。楊翠玲就很奇怪,咋了?女人說,那是男的房間。楊翠玲說,俺是兩口子。鄧金柱撇着并不标準的普通話也說,是啊,是啊,他是俺老婆。女人說,有結婚證嗎?這倒是兩口子沒想到的,一下不知道說啥了。女人說,走吧。楊翠玲站着不動,說,俺真是兩口子。鄧金柱也說,是啊,是啊,結婚才沒幾年。女人說,可能是真的,可是沒有結婚證就不好說了。鄧金柱急了,說,誰說瞎話誰是龜孫!女人瞪了他一眼,說,你文明點行不?楊翠玲趕緊說,你别跟他一般見識,他就那樣脾氣。女人說,就算我相信你們是夫妻,可公安局信嗎?兩口子一聽不由頭皮發麻,倒吸了一口涼氣,面面相觑看着女人不說話了。女人說,公安局說不定什麼時候會來查房的,要是碰上了,我麻煩你們更麻煩!兩口子一聽更急了,卻也無可奈何。不得已,鄧金柱說,你去吧。楊翠玲的臉一下充滿苦楚,哀哀的就要哭了。鄧金柱看了,說,要是這的話,俺不住了。女人說,住哪兒都一樣,不要說我這兒,你就是跑遍全中國都一樣,除非你帶着結婚證!鄧金柱說,能不能想想辦法。女人說,想什麼辦法?我就不明白,你們分開一夜有什麼嗎?都結婚幾年了,至于這麼黏糊嗎?鄧金柱說,不是,俺都沒出過門,怕萬一有個啥的好照應。女人就打包票,說,住我這兒出了事我負責!鄧金柱沒了辦法,隻好對楊翠玲說,她都這樣說了,你去吧。楊翠玲的淚終于止不住滑了下來。鄧金柱一看,忙苦了臉,說,嫂子嫂子,你想想辦法吧,她一回門也沒出過,怕啊!女人不說話,看着楊翠玲。鄧金柱說,我多給你加錢,多加錢還不中嗎?女人說,再加二十!鄧金柱說,十塊,十塊中吧?女人說,不是看着她可憐,你加二百我也不敢叫你們住一起!鄧金柱隻好又掏了二十塊錢。安頓好了,鄧金柱說,走,出去吃點飯吧。楊翠玲說,不吃了,氣都氣飽了。鄧金柱知道她還在心疼那二十塊錢,就說,好了,财去人安樂。已經這樣了,你要是再氣個好歹來,那不花錢更多?楊翠玲就歎了一口氣,一起跟着鄧金柱上街吃飯去了。簡單地吃了點飯,看看還早,鄧金柱說,咱逛街去吧。楊翠玲說,還是别去了吧。鄧金柱說,回去恁早幹啥?楊翠玲說,迷路了呢?鄧金柱說,不會,我都記着哩。楊翠玲說,那也不中,人生地不熟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鄧金柱聽了,中,回去就回去,回去我可收拾你啊。楊翠玲說,敢,這可不是呆家裡。鄧金柱說,呆哪兒你也是俺老婆子啊!收拾你還不是天經地義?兩口子嘻嘻哈哈就回來了。
到了旅社,楊翠玲要解手,問了旅社的人,卻還不敢去。鄧金柱就很奇怪,催促道,去呀。楊翠玲說,我怕。鄧金柱就有點不耐煩,隻好跟着,到了女廁所門口停下來。楊翠玲放了心,低了頭進去了。鄧金柱還是頭一次在女廁所門口呆着,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就掏了煙點着吸了,又怕人家看他,就對着牆。誰知越發惹得人看他了,女人怯怯的從他身邊溜過去,拿眼疑疑惑惑地把他一遍遍不住的看,男人也奇奇怪怪的看他,終于有一個男人走過來,喂,幹啥呢?幹啥呢?鄧金柱開始假裝沒聽見,聽見聲音由遠而近,知道躲不過了,才說,沒事,我等個人。那人問,等誰?鄧金柱說,我老婆。那人問,你老婆?鄧金柱說,是,我老婆。那人還問,你老婆?鄧金柱就有點怕,說,大哥,我跟我老婆來看病的,天晚了,住一晚,明天就去看病。那人問,看啥病?鄧金柱更怕了,剛要開口,楊翠玲從廁所裡出來了,一看這麼多人吵吵嚷嚷的,又一看,鄧金柱被人抓了衣領眼看就要挨打了,不知道哪來的膽量,趕緊跑過來,咋了,咋了?那人說,他耍流氓,我非教訓教訓他不可!楊翠玲不清楚怎麼回事,隻是不停地勸,不停地哀告。喧鬧聲到底驚動了女人,走過來,說,咋回事?那人說,這小子找死!女人說,誤會了,他兩口子是剛從外地來的。衆人聽了知道真的誤會了,這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