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旅社,楊翠玲要解手,問了旅社的人,卻還不敢去。鄧金柱就很奇怪,催促道,去呀。楊翠玲說,我怕。鄧金柱就有點不耐煩,隻好跟着,到了女廁所門口停下來。楊翠玲放了心,低了頭進去了。鄧金柱還是頭一次在女廁所門口呆着,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就掏了煙點着吸了,又怕人家看他,就對着牆。誰知越發惹得人看他了,女人怯怯的從他身邊溜過去,拿眼疑疑惑惑地把他一遍遍不住的看,男人也奇奇怪怪的看他,終于有一個男人走過來,喂,幹啥呢?幹啥呢?鄧金柱開始假裝沒聽見,聽見聲音由遠而近,知道躲不過了,才說,沒事,我等個人。那人問,等誰?鄧金柱說,我老婆。那人問,你老婆?鄧金柱說,是,我老婆。那人還問,你老婆?鄧金柱就有點怕,說,大哥,我跟我老婆來看病的,天晚了,住一晚,明天就去看病。那人問,看啥病?鄧金柱更怕了,剛要開口,楊翠玲從廁所裡出來了,一看這麼多人吵吵嚷嚷的,又一看,鄧金柱被人抓了衣領眼看就要挨打了,不知道哪來的膽量,趕緊跑過來,咋了,咋了?那人說,他耍流氓,我非教訓教訓他不可!楊翠玲不清楚怎麼回事,隻是不停地勸,不停地哀告。喧鬧聲到底驚動了女人,走過來,說,咋回事?那人說,這小子找死!女人說,誤會了,他兩口子是剛從外地來的。衆人聽了知道真的誤會了,這才散了。
回到房間,楊翠玲想起剛才的一幕,幽幽地歎息,出個門真難。鄧金柱經這一驚,全沒了興趣,沒好氣說,睡覺。說睡覺也并不容易,房間裡有兩張床,可是十分的窄小,根本沒法睡兩個人,除非仄楞着身子,但仄楞身一時半會兒還行,要睡一夜怎麼可能?想了半天兩口子就動手把兩張床拼到了一起。
第二天,鄧金柱睡得正香就被人推醒了,睜眼一看楊翠玲正坐在那裡看他呢,就問,咋不睡覺啊?楊翠玲說,還睡,天都明了啊。鄧金柱這才往外看了看,果然天色放亮了,看了看手表卻還早,就又倒頭睡了。楊翠玲說,哎,你這人。鄧金柱說,還早呢,起來幹啥啊?楊翠玲說,早起三光,晚起三慌,早起總比晚起好。鄧金柱被她嘟嘟得睡不着隻好起來了。跟旅社的人說了,兩口子就到街上去了。天色雖然還早着,賣早點的卻已經張羅起了生意,早起的人們已經在吃早飯了。兩口子在街上轉了轉,找了個小吃攤吃了早點,太陽就升起來了,兩口子趕緊去了車站。車站裡人并不多,售票窗口都還沒開,就隻好等了。兩口子幹坐在候車室簡陋的椅子上,左看看右看看,百無聊賴,可也隻能百無聊賴着,既不敢走遠也不能走遠,事實上兩口子基本不敢亂動,生怕萬一倒黴惹出事來。鄧金柱不斷地看表,在心裡默念着,還剩多長時間,知道越是這樣盼越會顯得慢,可還是不由自己地去看去默念。楊翠玲不住地在一邊問,還得等多長時間啊還得等多長時間啊,惹得鄧金柱終于控制不住了,沖她看你急哩,早弄啥去了?早急孫子都有了。這是一句平輩人開玩笑時的話,鄧金柱一急順嘴就說出來了,沒想到放這雖是可丁可卯的卻一點也不合适,最起碼楊翠玲一聽就不樂意了,撅着嘴說,光棍得不輕。鄧金柱這才知道自己說漏了,嘿嘿的笑了。又等了半天,售票窗口終于開了,鄧金柱買了票,又等了一會兒才上了車。車很破舊了,一路上叮叮咣咣的搖晃着,好不容易才來到一個小鎮上。兩口子下了車剛要出站,來了幾個人七手八腳就把兩口子拉住了。兩口子吓了一跳,正驚恐着,拉他們的人說話了,去哪兒?去哪兒?兩口子這才知道拉他們的人是開三輪或蹬三輪的。鄧金柱說了地方,拉他的人很熱情,說,知道,一邊說一邊拉了就走。楊翠玲卻被另一個人拉着向另一輛三輪走,急得楊翠玲叫起來,俺是一路的,俺是一路的。那人根本不聽,隻管拉着她。鄧金柱也急了,看看楊翠玲被拉出多遠了,就對拉他的人說,你叫那女的叫回來,俺是一路的,要不我不坐你的車。那人說,不做我車也行,給錢就行。鄧金柱一聽就知道碰上碴子了,忙問,多錢啊?那人說,不多,十塊。鄧金柱驚得叫起來,從縣城到這兒恁遠的路才六塊錢,這才多遠一點啊,就要六塊!嘴裡就差說搶劫了。那人說,就是這價。鄧金柱本來還想跟他再理論理論,可那邊楊翠玲已叫得吓人了,也知道再理論也理論不出道道來,就強忍着滿肚子的火給了那人十塊錢,趕緊向楊翠玲跑過去。反正三輪明擺着的不坐不行了,鄧金柱就問了價錢,和楊翠玲一起上了車。
三輪在一個小院子前停下來,鄧金柱看到牆上一塊白灰粉出來的地方畫着一個紅紅的十字,又看到一個牌子寫着不孕不育專科,知道是這地方,這才放了心。
接待他們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戴着眼睛有模有樣的,鄧金柱知道這就是收音機裡說的宋醫生或是宋大夫了。鄧金柱趕緊掏出煙來敬過去,宋醫生卻擺了擺手,簡單地聊了幾句,諸如從哪裡來,什麼時候來的等等,無非如此一類的話,之後問,檢查過沒有啊?鄧金柱說,檢查過。宋醫生又問,毛病在誰身上?鄧金柱下意識地指了楊翠玲一下,說,她。宋醫生哦了一聲,看了看楊翠玲,又問,檢查的報告單拿來沒有?鄧金柱趕緊掏出來遞了過去。宋醫生接了看了看,向楊翠玲說,你來一下,就起身進了旁邊的一間屋子。楊翠玲還沒從剛才的驚恐中醒過來,一時沒有反應。鄧金柱說,宋醫生叫你過去一下。楊翠玲這才哦了一聲,四處亂看。鄧金柱指了指,楊翠玲才進去了。宋醫生随手就把門關了,還不忘對鄧金柱說,稍等一會兒就好。
鄧金柱坐在那裡無所事事,隻好把煙點了,一口一口的吸着,煞有介事地東張西望着,看着滿牆杏林妙手、醫道高明的錦旗、玻璃匾,心裡踏實了幾分。正看着,忽然聽見剛才宋醫生和楊翠玲進去的房間一陣響,正疑惑着,門忽地拉開了,楊翠玲沖了出來,徑直往外就走。宋醫生随後走了出來,說,這人,病不避醫嘛。鄧金柱不等他解釋就趕緊追了出去,一邊問,咋回事咋回事?楊翠玲急急地走了很遠才神經質地罵,畜生,畜生,畜生!鄧金柱心裡一緊,問,咋着你了?楊翠玲還是神經質的地罵,畜生,畜生,畜生!鄧金柱跺了一下腳,拉着楊翠玲風一般地往前就走。
鄧金柱的娘沒見到楊翠玲和鄧金柱的喜色,就有些疑惑,又不敢問,心裡就牽牽挂挂的放心不下,忍了沒多久就忍不下去了,悄悄拉了鄧金柱盤問,鄧金柱唉聲歎氣地說了。鄧金柱的娘呆了半晌也無可奈何,但再不敢讓楊翠玲一個人呆屋裡了,生怕她東想西想的越想越難過鬧出什麼事兒來,有點事就支使楊翠玲,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楊翠玲整天被支使着幹這幹那的就分了心思,心情好了很多。但有時候叫她覺得挺難堪的。
那天楊翠玲從菜園裡澆菜回來,聽見有人叫她嬸子,一擡頭迎面碰到了孫長生的老婆,就知道是她叫自己了。孫長生比鄧金柱免一輩,孫長生的老婆自然得叫楊翠玲嬸子。在楊翠玲的記憶裡,似乎孫長生老婆都是腆着大肚子,永遠一副随時都要要生産的樣子。這也難怪,孫長生結婚十多年了,頭胎生了個閨女,就想第二胎再生個兒子算了,沒成想第二胎生下來還是個閨女,那就隻能再接再厲生第三胎了。第三胎孫長生不敢馬虎了,先是找人算了,說是命裡有五女二男。一聽說會有那麼多閨女,孫長生就很忐忑,不知道第三胎是男是女,要是再是個女孩他還得接着生,那可不大好。正躊躇着,聽人說到一個偏方,說是吃了那藥一準生男孩。藥要連吃七服,不但不能停,也不能斷,否則沒用。孫長生打聽完就不言語了。吃藥孫長生倒不怕,讓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的是那藥太貴了,一服一百塊。不吃呢,又想要兒子,就猶猶豫豫的,半天吞吞吐吐地問,能不能便宜點?賣偏方的不是正經八百的醫生,而是跟孫長生一樣的農民,不過這不要緊,醫生往往并沒有偏方。那人聽了瞪了他一眼,愛理不搭的說,你是想打個折吧?孫長生以為有門,激動起來,忙不疊地說,是,是,是。孫長生不知道,生怕萬一把他老婆拉去結紮了那可全完了,就吓得在屋裡篩糠,倒是他老婆事到眼前反而不怕了,很熱情地跟工作隊打招呼說,來了,進屋看看吧。因禍得福,孫長生再生起孩子來就放心大膽多了,理直氣壯的樣子。七服藥吃完了,孫長生和老婆就眼巴巴地等兒子的降臨了。等到老婆臨盆,也不去醫院,把接生婆接到家裡就生了。第三胎生出來了,還是個閨女,氣得孫長生一蹦三丈高地大罵賣藥的坑人,又詛咒賣藥的大年初一死到屋裡……罵歸罵,詛咒歸詛咒,生不了兒子孫長生怎麼也不甘心,這麼好的條件不好好利用那不是二百五嗎?可要還是閨女呢?命裡可是五女二男啊!既然是命裡注定的事,自己也無能為力,唯一可以做點小動作的是看能不能轉換一下,先把兒子生出來。這就隻能從起名上壓一壓了,一物降一物嘛。老二本來叫玉娟的,也改了名叫永弟,老三直接就叫九了,就是完結的意思。現在懷的是第四胎。楊翠玲看着孫長生老婆鼓鼓的肚子,心裡就很羨慕,又有點難過,眼不見心不煩,楊翠玲跟她打個了招呼就想趕緊走開。孫長生老婆卻笑嘻嘻地問她,嬸子,你說這回是個啥?楊翠玲知道她想聽啥,就說,一定是個小子。孫長生老婆就大笑了,嬸子,你猜得真準!B超超過了,是個男孩。接着喋喋不休地炫耀起來,一懷上的時候我就跟過去不一樣,想吃酸的,過去都是想吃辣的,酸男辣女啊,想吃酸的肯定是個男孩,B超一超,還真是個男孩!楊翠玲不想聽她絮叨,就說,那就好,等着娶媳婦了,說得孫長生老婆滿臉放光,楊翠玲不等她笑完就走了。晚上,鄧金柱摸着楊翠玲平坦的肚子,楊翠玲想起孫長生老婆觸目驚心的肚子來,不由歎了口氣。鄧金柱習以為常了,也不去安慰她,隻管在她身上動作。楊翠玲知道不這樣根本懷不了孩子,原以為肚子會像人家那樣鼓起多高的,心裡有些羞有些喜還有些怕,不知道肚子鼓恁高會是啥樣子啥滋味,可自己有了毛病,再說都這樣多少回都是白搭,就沒了心思。
鄧家幹急不出汗,葫蘆灣楊翠玲的娘家卻活動開了,不久楊翠玲的娘就托人捎信兒來要楊翠玲去一趟。楊翠玲就和鄧金柱去了。原來楊翠玲的娘托了醫院裡七拐八拐的一個親戚說,這幾天有一個婦女怕要生,B超過了,是個男孩。三人當下趕緊去了,果然是個男孩。楊翠玲的娘托親戚給那婦女送去三百塊錢,抱着孩子歡天喜地地回來了。
第7章
不管怎樣楊家的小院裡總算響起了嬰孩久違的哭聲和笑聲,楊翠玲和鄧金柱以及全家人還是喜不自禁的。一會兒你抱抱,一會兒我摟摟,折騰得孩子哭鬧不止,一家人卻在一邊圍着笑個不停,楊翠玲的臉色在陰沉了幾年後終于難得地燦爛起來。剛添的孩子自然是沒有名字的,而起名字也不是說起就起的,畢竟名字是一個人一輩子的事,是馬虎不得的,是要好好琢磨琢磨的,這就要一陣子了。名字沒有孩子在,那怎麼稱呼孩子呢?也有辦法,男孩一律就叫娃蛋,女孩可叫的就多了,妮娃,毛妮,妞妞,叫什麼都可以,即使這次叫妮娃下次叫毛妮也沒誰責怪你,如果實在被大家叫順了,就可能成為真正的名字,所以村裡叫娃蛋的男人或叫毛妮的女人頗有幾個的,鄧金彩小時候胖乎乎的十分可愛,就被人胖妮胖妮的叫開了,直到上了學起了大名鄧金彩,胖妮才漸漸地沒人叫了。現在,這孩子大名還沒起好按照這規矩就是娃蛋了。娃蛋先叫着當然可以,可不能一直叫下去,任咋說這也是鄧家的新一輩人,人家能比嗎?必須要有個大名的,隻有這樣才顯得莊重,非同一般。這樣的話,起名字就顯得很急迫,是等不得的。
看着娃蛋,一家人七嘴八舌的争開了。鄧金彩說,人家孩子都是他爺起名字,哪有别人插嘴的。鄧金柱的爹說,我起不好,您看。這話的意思等于鄧金柱的爹放棄了自己的特權。那就隻好由鄧金柱這個當爹的起了。鄧金柱吭吭哧哧半天笑了,紅着臉說,我也起不好。鄧金标說,叫威威多好啊。鄧金柱說,威威跟前門的威威重名了。鄧金彩說,那就叫鄧兵兵。鄧金柱的的娘說,跟你大姑家孫子重名了。鄧金柱的爹這時卻加入進來,說,叫來福咋樣?鄧金彩說,現在誰還叫這名啊,太土了。鄧金柱說,要不就叫鵬飛吧。鄧金柱的爹說,不中,您三爺的名字就帶個鵬字。起了幾天名字還是起不好,楊翠玲就歎,唉,起個名字真難。鄧金柱的娘說,那是,名字是一輩子的事啊!不得已,鄧金柱拿了好煙去了村裡的趙有才家。趙有才在大隊小學當老師,肚子裡會有墨水的。趙有才找出一本掉了封皮的詞典,一頁頁地翻着皺巴巴的書頁,半天說,我說幾個名字,你選。鄧金柱說,好。趙有才說,鄧大壯,鄧振,鄧昆,鄧根。鄧金柱笑起來。趙有才說,看看,不懂了吧,人家美國總統就叫裡根。鄧金柱當然知道,也就是因為知道他才笑的,趙有才卻冤枉他說他不懂,他不好反駁,就不吭聲。趙有才很滿意鄧金柱的表現,接着說,鄧聰明……鄧金柱說,好,就叫鄧聰明。名字有了,接下來要把孩子養大還是沒少叫楊翠玲犯難。
先是喂奶。孩子餓了,要是别的婦女掀起衣裳孩子叼住就不做聲了,咕嗵咕嗵的吃得香甜,不管呆哪兒啥時候想吃就能吃,不想吃就不吃,幹淨利索,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到了楊翠玲這裡就不行了,唯一的法子就是喂奶粉。喂奶粉麻煩跟着就來了,先是挑奶粉就很為難。據說孩子都很識号,第一次喂的奶粉孩子會記住的,以後隻吃這個牌子的奶粉,别的嘗也不嘗了。先是怕奶粉不好,好了又嫌太貴,差不多了又怕出着出着不出了,那孩子可就沒吃的了。東打聽西打聽,又趕了集南街看看北街瞅瞅,左邊商店比比,右邊商店掂掂,最後才算定下來。
再是喂奶粉了。首先要有奶瓶,再有開水,還要量着,多了吃不完,少了不夠吃,熱了會燙着孩子,涼了怕孩子壞肚子。好容易喂完了,還要把奶瓶洗一下。在家還好,一出門繁瑣事就跟着來了,不但要帶着圍嘴、尿布,還要帶着瓶瓶罐罐,要多不方便有多不方便。再有就是喂的次數,一天到晚都是給孩子喂奶了,夜裡人困得沾床就睡着了還是得爬起來沏奶粉、喂奶粉,鬧得鄧金柱不勝其煩。鄧金柱的娘說,要不夜裡跟我睡吧,我喂。楊翠玲卻舍不得了。鄧金柱就更煩了,白天起來都沒精神了,幹活時别人就開他的玩笑,夜裡加班了吧?鄧金柱說,加毬班啊,孩子又哭又鬧的,睡不好嘛。鄧金柱是個貪睡的人,孩子一折騰,他就什麼興緻也沒有了,和楊翠玲再沒有了以前的勁頭。這樣日子久了,鄧金柱終于忍不住了,種完秋就跟着建築隊到外地打工去了。
再是楊翠玲老是擔心孩子生病,就把孩子悶在屋裡,輕易不出門,夜裡就悶在被窩裡,又怕自己睡着了把孩子撇在外面會晾着。可是,孩子還是病了,開始又哭又鬧,聲音蠻洪亮的,漸漸地聲音就弱下來,仍不肯停歇,看起來就像奄奄一息了似的。盡管知道得病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可落到鄧聰明身上,還是把楊翠玲吓壞了,急得團團亂轉,嘴裡不住地唠叨,這可咋辦啊,這可咋辦啊?說着說着淚就下來了。婆婆說,他嫂子,沒事,誰沒個頭疼腦熱的啊,不是啥大病。楊翠玲根本聽不進去。她不光聽不進婆婆的話,先生的話也聽不進去,在先生面前也是一樣的連連歎息,要不是婆婆跟着,她連先生的囑咐都會忘了的。婆婆背地裡就說,心眼兒小,存不住事。折騰了幾天,鄧聰明就好起來,安安靜靜的,偶爾高興了也會噢噢的叫兩聲。楊翠玲歡喜起來,嘿嘿,得勁了,還叫呢,可把我施騰壞了。就伸了手摸鄧聰明的臉。鄧聰明就沖着她笑。楊翠玲心裡更喜歡了,還笑哩。
再是楊翠玲還擔心會磕着碰着孩子。鄧家都是大人,乍冷不丁地添個娃娃來,一家人都覺得怪好玩的,都拿鄧聰明當寶貝疙瘩,也當玩意兒,你抱過來逗逗,她抱過去晃晃,一邊鼓動着,叫叔,叫小叔。鄧聰明當然不會叫,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鄧金标在說什麼,高興了就咧嘴笑一下,不高興就置若罔聞,再不高興了就哭。鄧金标可惹不起,他自己也知道他的那句再不叫小叔就揍你,不過是虛張聲勢,說是逗鄧聰明不如說逗自己開心更恰當。其實,隻要鄧聰明醒着,不管誰去逗他,總能讓一家人都快活起來。不管誰抱着,别的人隻要打跟前過,總會不由自主地逗一下鄧聰明,摸摸他的臉,沖他做個鬼臉,跟他說句話什麼的。鄧金彩見了就說,你應奶奶了。鄧金柱的娘就說,那是,我老婆子就是有福嘛。她心裡更想說的是我早就該應奶奶了。可這話犯忌,好像在有意無意的挖苦楊翠玲,就隻好憋在心裡。在外面,别人見了,也會說,這老婆可真有福!鄧金柱的娘就笑得臉上開花,對人家格外的親熱起來。不過,類似這樣的機會不多,楊翠玲總怕碰着鄧聰明,老是要自己抱着,惹得鄧金标很不耐煩,說,是您兒你疼得慌,就不是俺侄兒我就不疼得慌?真是。逗得楊翠玲呵呵地笑。鄧聰明終于會呀呀的說話了,隻是還說不大清楚。楊翠玲聽人說過,孩子第一個叫的是誰将來會跟誰親些的,就極力的叫鄧聰明叫她,可是叫什麼呢?叫媽還是叫娘呢?像她或者比她小一些的人都是把母親叫娘的,不過村裡很久以來年輕的父母們都是被孩子叫爸爸媽媽了,聽起來很洋氣,也怪新鮮的。她想讓鄧聰明叫她媽,可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有點底氣不足,叫娘呢,她又不甘心。還是鄧金标解了她的圍,遠遠地看見她就慫恿鄧聰明,那,您媽來了。鄧聰明居然煞有介事地看着她,嘴裡阿阿的說着,好像在思考這件事一樣。鄧金标也随着他阿阿,特别強調,那是您媽,您爸出遠門給你買好吃的去了。楊翠玲接過來抱的時候,鄧金标大概抱累了,說,好,叫您媽抱抱,你是她兒啊。以後就順順當當的讓鄧聰明叫她媽了。慢慢鄧聰明就會說話了,爸爸媽媽倒是叫得清晰,别的就叫不大清晰了,把奶奶叫來來,爺爺叫耶耶,叔叔叫服,姑姑叫胡,一家人卻喜歡壞了,隻要鄧聰明一叫馬上就會跟上來學他,然後就是一陣大笑,然後就是一院子的笑聲。
慢慢鄧聰明就長大了,不愛讓人抱了,隻要得空就要出溜下來走路,下雨了,滿地的泥照樣走,毫不含糊。驚得楊翠玲大叫不止。鄧聰明卻不明就裡,依舊我行我素,被媽媽打斷了,就很不樂意,掙着扯着要往外走。楊翠玲沒奈何,隻好又叫又唬又勸,累了一頭的汗,好不容易才算安頓下來。這倒還好,再長大的時候,鄧聰明就不大纏人了,有時候就偷偷的溜了。楊翠玲看得很緊,一會兒不見就喊,聰明,聰明,聰明!聽不到鄧聰明答應,又見不到鄧聰明人影,就急得抓耳撓腮,瘋了似的亂喊亂叫,左一沖右一闖的到處找,有時候鄧聰明蹲在家裡盛垃圾或者洗衣洗菜的糞窯子邊沉浸在玩泥巴的快樂裡,完全忘乎所以,有時候則在茅房裡看着蠕動的蛆蟲蠻有興緻,有的時候在大門外摸牲口身上的毛,興奮了就吱吱哇哇的大喊大叫。楊翠玲見了吓得臉都變色了,看得更緊了。
楊翠玲常常感慨,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不養兒不知道報母恩,俗話說的真是一點不假啊。
不過,有了孩子,楊翠玲也快樂多了,晚上帶着鄧聰明在床上話也多起來,唧唧喳喳的跟鄧聰明說個沒完沒了。鄧金柱回來了,也沒能影響到楊翠玲跟鄧聰明說話,她楊翠玲的事就是照顧好鄧聰明,唯此而已。
鄧聰明三歲的那年,楊翠玲和婆婆分了家。雖然分家是遲早的事,可如果媳婦和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還合得來的話,分家就顯得生分。不過,鄧金标就要結婚了,不分也不行,鄧金标倒沒什麼,再怎麼也是自家兄弟,誰知道鄧金标的媳婦什麼樣啊,萬一跟楊翠玲擱不來别别扭扭的分還不如現在分的好。于是,鄧金柱的爹找了二嬸做中人,把房子給楊翠玲蓋好了,再把鍋碗瓢盆壇壇罐罐案闆擀面杖一應過日子的家什配了一套,再把糧食分了,又把地也分了,一個家就過成兩個了。
按照當地風俗,分家的第一頓飯是要動動葷腥的,叫做燎鍋底。燎鍋底的意思是新的開始,既然能有葷腥以後的日子天天都會有葷腥的,也就是預示着日子越過越好,再怎麼沒錢也會割點肉包頓餃子的,再不然殺隻雞也行,反正能動葷腥就好。鄧金柱的娘晌午就趕集割了二斤肉,剁了餡,給楊翠玲送了半盆要她包餃子。楊翠玲就和了面,擀了皮,包了餃子,開始了自己的日子。分了家到底不一樣了,吃餃子就是,不用再端給誰,也不用再謙讓了,想吃就吃,吃多吃少都随意。不過,也有别扭的地方,鄧聰明醒着吱吱哇哇的說着講着,一天到晚的也不覺得怎麼,鄧聰明一睡,小院裡就安靜下來,隻有楊翠玲和鄧金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多數時候根本誰不看誰的,就靜得有些死寂了。在大家裡鬧鬧哄哄的呆慣了,乍一下這麼寂靜,楊翠玲還真的有點呆不慣。可這到底是她的家啊,真正屬于她的家,不習慣也得呆啊。不過,人要習慣什麼也不是太難的一件事,過不了幾天,楊翠玲就完全适應了。可是剛适應不幾天,鄧金柱就撇下她和鄧聰明打工去了。
楊翠玲因為自己不能生,就特别寶貝鄧聰明,隻要有可能總是帶在自己身邊,弄得最初設想幫助帶孫子的婆婆想逗逗鄧聰明都沒多少機會,偶爾就會抱怨,你看你叫俺孫子帶恁結實,又沒誰跟你搶。楊翠玲知道婆婆吃醋了,笑笑,該怎樣還怎樣。婆婆忍不住,繼續唠叨,你别累壞了啊。說得多了,楊翠玲也會回嘴,累壞了不還有你的嘛,不就稱了你的意了?就輪到婆婆呵呵地笑了。有時候楊翠玲太忙,就不得不把鄧聰明放在婆婆家,等忙完了再接回去,比如打面、彈花,要到外村或者集上去,帶着鄧聰明就很不方便。婆婆如願以償帶着孫子很開心,這這那那的跟鄧聰明說得很熱鬧,往往不知不覺一晌午或者一歇晌就過完了。可是鄧聰明就覺得很漫長,他在楊翠玲身邊呆慣了,剛離開楊翠玲還覺得新鮮,一會兒就不行了,初時隻是想起來了說一句,我想俺媽了,慢慢就會發出哭腔,找俺媽,後來任奶奶怎麼哄都不行了,頑固不化地哭鬧起來。到了這時候婆婆帶孫子的幸福勁全化為了烏有,又着急又不舍又無奈,累得一頭大汗還是沒一點效果,那個尴尬勁兒就别提了。楊翠玲一出現,鄧聰明的哭喊馬上就會像拉了閘的電燈一樣噶然而止,立竿見影。婆婆就會歎息,娘哎,小賴種兒,我抱着就不一樣嗎?您媽抱着就恁得勁啊?婆媳倆乘機說些體己話,不時逗一下鄧聰明,最常說的話題是明知故問地指着楊翠玲問,這是誰啊?鄧聰明很爽快地答,俺媽!婆婆就會一本正經地說,才不是哩!您媽叫你扔到南地的槐草棵子裡,她走那兒聽見你哭的可憐,叫你拾回來了,那時候你就恁長一點。婆婆一邊說一邊煞有介事地比劃着。開始鄧聰明信了,就很嚴肅,後來就不信了,笑嘻嘻地說,不是哩。婆婆問,那你說你從哪兒來的?鄧聰明說,俺媽生哩!說得婆媳倆愣了半天。然後歎息,現在的孩子咋恁知道啊!因為過去大人也老是拿這話題逗孩子,孩子都會信,受了母親的委屈就會警告,不怕你不疼我,我找俺親娘去!有時候婆婆也會接着逗鄧聰明,你咋知道你是您媽生的啊?鄧曉明嘻嘻一笑,我就知道。看看沒别人在,婆婆再問,從哪兒生哩?滿以為會難住鄧聰明的,心裡卻很期望鄧聰明能答出來。鄧聰明果然沒讓他們失望,張嘴就來了。婆媳聽了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鄧聰明就很得意,跟着哈哈地笑,還會再次強調,就是從屁眼裡生的嘛。
鄧聰明很可愛,楊翠玲心裡就滿足,越發地疼愛了。有時候鄧聰明也會讓楊翠玲覺得難堪。有一次,鄧聰明不知道怎麼了,顯然找楊翠玲找不到,很急迫地叫,媽,媽,媽!那時候楊翠玲正在茅房裡換衛生紙,怕鄧聰明着急,就很急迫地答應,哎,哎,哎!一會兒鄧聰明風風火火地趕來了,楊翠玲躲避不及被鄧聰明看了個正着。鄧聰明本來要說什麼的,乍一看楊翠玲血糊糊的一片,吃了一驚,瞪着眼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楊翠玲沒辦法隻好假裝若無其事地繼續下去,一邊驅趕鄧聰明,去,臭!鄧聰明這才反應過來,關切地問,媽,你咋弄的了?楊翠玲故作輕松地說,沒事。鄧聰明卻放不下,淌恁些血啊?媽,疼嗎?問得楊翠玲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鄧聰明卻不依不饒,意外地拿出男子漢的氣魄來,媽,你疼嗎?我去請錢高良給你包包吧。錢高良是村裡的醫生,村裡人誰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會找他看,錢高良也熱心,無論誰,隻要找他他必定去,即使深更半夜也會爬起來,刮風下雨更是不在話下,村裡人就很尊重他,但凡要看病總是說請。一聽說請錢高良,楊翠玲的臉騰地紅了,又沒辦法,隻好虛虛地應承着,不礙事,不礙事。換完衛生紙趕緊拉着鄧聰明出來了。楊翠玲原以為這事到這裡就算完了,豈料下午楊翠玲把鄧聰明送到婆婆那裡的時候,鄧聰明一看到奶奶迫不及待地告訴她,俺媽腿旮旯裡淌血了!說得婆婆吓了一跳,拿眼直看楊翠玲,看楊翠玲的臉紅了才明白過來,忙說,沒事。又叮囑鄧聰明,可别跟人家說,啊!鄧聰明懵懵懂懂的,問,咋了?婆婆說,人家會笑話你的。記住,啊!又一次,楊翠玲在大塑料盆裡兌好了水,摸了摸,不熱不冷,就和鄧聰明一起洗澡。鄧聰明兩隻小手拍着水吱哇亂叫,興奮得不得了。一會兒,鄧聰明的勁頭一過就老實了,東看西看的看了一陣。
母子倆就這樣形影不離地過着,幾乎把鄧金柱忘了,婆婆偶爾會問鄧聰明,想您爸了沒有?鄧聰明要麼在想别的沒反應,要麼就幹幹脆脆地說,沒有。婆婆就笑呵呵地罵,娘哎!年底,鄧金柱回來的時候,看見鄧聰明在門口就叫,聰明。鄧聰明答應了,問,你找誰啊?俺媽呆家裡哩。鄧金柱就笑,給了鄧聰明一把糖塊,抱了鄧聰明就往屋裡走。一會兒,鄧聰明在裡間問楊翠玲,媽,那是誰呀?楊翠玲就笑起來,您爸啊。鄧聰明就一臉的茫然。楊翠玲不知道該怎樣跟鄧聰明說,可不說又不行,就說,你知道趙威吧?鄧聰明點點頭。楊翠玲說,趙威不就有爸有媽嗎?你也是啊,我是您媽,他就是您爸啊。鄧聰明似懂非懂,也隻好似懂非懂,不過一會兒就沒興趣管這個了,看鄧金柱這麼跟他親,一會兒就混熟了。
晚上,一吃過晚飯,鄧金柱就等不及了,要楊翠玲鋪床睡覺。楊翠玲看了他一眼,鋪床去了。床鋪好,鄧聰明卻纏着鄧金柱問個沒完沒了,諸如去哪兒了,幹啥去,那兒小孩多不多,下回會不會帶他去等等等等。鄧金柱心思根本不在鄧聰明身上,被他纏着就很煩,又怕楊翠玲不高興,就說,鄧聰明,咱睡覺好不好?鄧聰明真的很聰明說,那慌啥?天明早着哩。說得鄧金柱哭不是笑也不是。楊翠玲看着鄧金柱難受的樣子有點不忍,說,鄧聰明,睡覺吧。鄧聰明老被催着睡覺很不耐煩,沒等楊翠玲說完就打斷了她,慌啥哩嗎?楊翠玲當然有說詞,就說,明兒上您姥娘家的,再不睡明兒個起不來就去不成了。鄧聰明一聽有理就不再纏鄧金柱了,乖乖讓楊翠玲幫他脫衣裳睡了,可是睡不着,就在被窩裡問,媽,明兒個你去俺姥娘家買啥啊?楊翠玲說了,他還不滿足,接着問,你還騎洋車子帶着我嗎?得到肯定的答複很滿意,忽然看見鄧金柱,問,那俺爸坐啥啊?鄧金柱見小家夥這麼關心他就有點感動,接口說,我啥也不坐,我背着你。鄧聰明說,那你多累得慌啊。說了想起來,就接着說,你累了我再背着你,咱倆一替一歇兒。說得鄧金柱和楊翠玲都笑起來。鄧聰明卻很認真,一本正經地說,真的啊。兩口子笑得就更厲害了。楊翠玲說,你背動背不動啊?鄧聰明很驕傲說,我當然背動了啦!磚頭我都能搬起來哩!兩口子又笑起來。楊翠玲就逗他,光背您爸嗎?鄧聰明說,你也背啊!楊翠玲說,俺倆你背動了嗎?鄧聰明說,當然啦,我還正長的嘛,等我長的可大可大的,我連房子都能背動呢。鄧聰明,咱倆比比看誰先睡着。鄧聰明說,好,就把眼閉上了。過了一會兒,楊翠玲睜開眼看鄧聰明,卻見鄧聰明正看她呢,還說話,媽,你咋沒我先睡着啊?楊翠玲沒了辦法,就說,好了,趕緊睡,要不明兒走不成親戚了。于是都睡了。過了年,鄧金柱又去打工了。
第8章
楊翠玲的家在村子的最外面,這地方是村裡新劃分的宅基地,住着的多是剛剛成家的年輕人,家裡差不多都有像鄧聰明這麼大的小孩。按說,有鄧聰明這麼大的小孩再正常不過了,可是這片宅基地和村子之間有一個大池塘,那就非常危險。前幾年一場暴雨把路淹了,趙老大七歲的孫子覺得好玩,嘻嘻哈哈的一個人偷偷溜了出去,一個不小心跐到了池塘裡,等下午找到他時已漂在水上半天了。這以後,家家都很警惕。楊翠玲自然更怕,畢竟她跟人家不一樣,有個孩子不容易啊!所以,一會兒看不到鄧聰明楊翠玲就緊張得要死,天塌了一般地尖聲大叫,生怕出了意外,所以有時候鄧聰明想去村裡找奶奶了,也必是楊翠玲送過去,回來再由鄧金柱的爹或鄧金柱的娘送回來才放心。
一次楊翠玲送鄧聰明到奶奶家,走到池塘邊和村裡胡同搭邊的地方時,看到那裡豎了一個草人,就知道村裡誰家又丢東西了。村裡經常會有人家丢東西,雞呀鴨呀的太多了。一般人家丢了雞鴨在村裡吆喝吆喝就算了,碰上潑辣的就熱鬧了。先是滿村裡轉悠着吆喝,滿嘴都是警告、威脅,過一天還沒找到就會罵起來,祖宗八輩、老子地罵,罵着罵着就起興了,不由就把人家的所有女性都罵上了。最狠的是罵人家的閨女,越是黃花閨女越顯得刻毒甚而至于連剛出生的小丫頭都是罵的對象了。當然沒有目标,泛泛的罵,心裡的火依舊發洩不出來,但罵總比不罵好,就罵了。如果自己心裡沒有懷疑對象,亂罵一通氣也就消了,有時候是不得不消,因為喉嚨啞了;如果心裡有懷疑對象就會在懷疑對象的家門附近多罵一陣,人家要是沒什麼也就算了,萬一一個不慎接了嘴就會打起來,因為那麼刻毒地罵了幾天等于是罵了他,任誰都會受不了的!
雞呀鴨呀的丢得多了,村人就麻木了,也懶得罵了。後來就開始丢大家夥了,羊啊豬啊的,一個不小心就被人偷去了。簡直蹬鼻子上臉!這樣下去還了得?村人的火氣就很大,銷聲匿迹了的罵聲又狼煙四起了。罵歸罵,心裡也知道,這麼大的畜生根本藏不住的,也就不一定是本村人偷的,不過也說不準,興許和别村的裡應外合呢。這麼大的畜生怎麼罵都是不會解氣的。那怎麼辦呢?天無絕人之路,隻要想辦法還是會有的。紮草人就是其中之一。找些麥稭捆紮出一個人的形狀來,按上葫蘆頭,在葫蘆頭上畫了鼻子眼睛耳朵嘴,權作是竊賊,在竊賊的胸口插了剪刀或者刀子,然後就是每天兜頭澆草人竊賊一瓢熱水,詛咒竊賊不得好死。那剪刀或刀子一定要鏽迹斑斑的,看起來邋裡邋遢的才好,不然豬羊剛丢了,再丢剪刀或刀子,而且是自己主動送上的,不氣死也會窩囊死。但明顯不管用,因為後來丢的更多也更大,馬啊牛啊的活生生就被偷走了,大家司空見慣,也就習以為常了,被偷了隻能自認倒黴。當然也有人會想到去派出所報案,不過案子從來沒破過,也就懶得去報案了。這越發助長了竊賊的威風,再偷起來就膽大多了,甚而明目張膽起來。經過了不斷丢失東西,家家都警惕起來,一到天黑就把家裡凡是認為值錢的東西統統收拾到屋裡去。不過,收拾到屋子裡也不一定保險。西頭趙老五的牛就是在屋子裡被人家活生生偷去的。
趙老五有三個閨女,本想招個上門女婿的,可是沒能如願。上門女婿可不是誰都願意做的,迫不得已才會去,因為進了人家的家門,事事都要聽人家的,心裡委屈就不用說了。這還在其次,關鍵是在人前,無論女家還是自己哪一天回家,都會低人一頭的。當然,也不是沒有人做上門女婿,那得看女方的條件到底有多誘人。趙老五想找上門女婿當然也會掂掂自家幾斤幾兩的,家境殷實,閨女也人采,招個上門女婿應該不難。先是把任務交給大閨女,果然就招來了一個半大孩子,過門不久和趙老五吵了一架死活再不回來了,大閨女守着空房一天兩天還好,一個月兩個月就受不了了,就去看他,說是勸勸的,誰知一去就留下了。趙老五歎了口氣,卻也無奈。經此一折騰,到二閨女就沒那個心了,就嫁了。到了三閨女,趙老五忽然發現家裡人口越來越少,這才慌了,要三閨女無論怎樣也要招個女婿進門。三閨女能說什麼,自然答應了。豈料,沒等趙老五相好半大孩子,三閨女自己談好了,談好了不敢說,要男方托媒人上門提親。趙老五一聽要把閨女娶走,頭都沒搖,一口就回絕了。男方就不動聲色地回去了。過了一陣子,趙老五蓦地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一想才發現好幾天都沒見着三閨女的影子了,一問,住到半大孩子家去了,這可不好,派人去叫。半大孩子家也不傻,趕緊派了人跟過來說合。事已至此,趙老五還能說什麼,閨女大了嫁就嫁吧。三個閨女一嫁出去,就剩趙老五老兩口了,滿滿當當的家可咋辦呢?總不能覓人來看吧,沒合适人不說,他也覓不起啊,就養起了狗。初時還好,不要說竊賊,即使要飯的都要繞着走。趙老五就很得意。一天夜裡,趙老五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被老伴蹬了幾腳。趙老五以為老伴想跟他親熱,就爬起來去了老伴睡的那頭。那時候正是冬天,趙老五爬過去凍得渾身冰涼,趕緊鑽進被窩就把老伴摟住了,想讓她給自己暖暖。老伴在他懷裡說出來的話卻不是很熱情,老不死的,你弄啥啊?趙老五來了精神,笑嘻嘻地說,暖暖,暖暖。老伴說,還怪興了,年輕時有這個勁頭也好了。趙老五聽了就知道老伴又在埋怨他年輕時跟她親熱不夠,不然怎麼着也不至于生不出兒子來。事實上,兩口子曾為此吵過不知多少次。趙老五說,你生不出兒子能怨我?老伴說,那還能怨我啊?會生閨女就會兒子!趙老五說,那你咋不給我生兒子啊?老伴說,怨你下的種不好,你要是種的是秫秫,能會長出澀老秧?趙老五一想也是啊,就覺得是自己不好,可要是承認了,在老伴面前就是虧欠,一時又找不出理由來,就搪塞,種不好閨女會恁人采?老伴一聽兩口子的事兒竟然把自家閨女扯進來,就惱了,你還是人嗎?趙老五這才回過味兒來,但同時也找到了詞兒,就理直氣壯起來,說,不是種的事兒,是你地不好,種啥也長不好!老伴說,就怨你種不好!趙老五說,怨你地不好!老兩口這樣你怨我我怨你誰也不服誰地吵了一輩子。現在,老伴又埋怨上了,在這節骨眼上趙老五不想跟她吵,要不就把氣氛破壞了。趙老五就涎了臉,老來俏嘛。老伴緊張地說,你聽!趙老五屏了氣就聽隔壁牛屋裡傳來呼嗵呼嗵的聲音。這牛是趙老五剛養了一年多的牤牛,正是撒野的時候,可又撒不出,就時不時的就會鬧出點動靜來。趙老五見得多了,隻要不出大亂子也懶得理它。可牛這會兒實在不像話,呼嗵呼嗵的鬧了一陣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趙老五就惱了,披了衣裳下了床,出門的時候在門口随手拿了一根棍棒就來到了牛屋,剛一打開牛屋的門就影影綽綽地看見了牛亂掉的屁股。趙老五就很生氣,照準牛屁股狠狠地打了下去。那牛沒料到背後打來大棒,忽地往前一沖,再沒了動靜。趙老五滿意地收了手,光着的兩條腿已是凍得冰涼,不敢多呆,關了門罵罵咧咧地回去了。天明,趙老五起來喂牛的時候覺得哪裡不對頭,仔細一看兩眼頓時一陣發黑。原來,牛屋的後牆被賊挖了一個大洞,賊想從那裡把牛牽出去,怎奈牛根本沒從那裡出去過,抵死不從。正在僵持不下,趙老五從後面一棒子打得牛沒了退路,隻好從那裡跟賊走了。趙老五幫賊把自家的牛偷了,又窩心又窩火,加上摔了一跤,就此卧床不起,沒過半年就一命嗚呼了。趙老五一死,趙老五的老伴就悲傷得不得了,雖說過了半輩子吵了半輩子,可畢竟是自己最貼心的人啊,就這麼死了,又死得那麼窩囊,咋想都夠叫人難過的。趙老五的老伴郁郁的逐漸消瘦下來,不久就和趙老五作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