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5頁)

趙老五有三個閨女,本想招個上門女婿的,可是沒能如願。上門女婿可不是誰都願意做的,迫不得已才會去,因為進了人家的家門,事事都要聽人家的,心裡委屈就不用說了。這還在其次,關鍵是在人前,無論女家還是自己哪一天回家,都會低人一頭的。當然,也不是沒有人做上門女婿,那得看女方的條件到底有多誘人。趙老五想找上門女婿當然也會掂掂自家幾斤幾兩的,家境殷實,閨女也人采,招個上門女婿應該不難。先是把任務交給大閨女,果然就招來了一個半大孩子,過門不久和趙老五吵了一架死活再不回來了,大閨女守着空房一天兩天還好,一個月兩個月就受不了了,就去看他,說是勸勸的,誰知一去就留下了。趙老五歎了口氣,卻也無奈。經此一折騰,到二閨女就沒那個心了,就嫁了。到了三閨女,趙老五忽然發現家裡人口越來越少,這才慌了,要三閨女無論怎樣也要招個女婿進門。三閨女能說什麼,自然答應了。豈料,沒等趙老五相好半大孩子,三閨女自己談好了,談好了不敢說,要男方托媒人上門提親。趙老五一聽要把閨女娶走,頭都沒搖,一口就回絕了。男方就不動聲色地回去了。過了一陣子,趙老五蓦地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一想才發現好幾天都沒見着三閨女的影子了,一問,住到半大孩子家去了,這可不好,派人去叫。半大孩子家也不傻,趕緊派了人跟過來說合。事已至此,趙老五還能說什麼,閨女大了嫁就嫁吧。三個閨女一嫁出去,就剩趙老五老兩口了,滿滿當當的家可咋辦呢?總不能覓人來看吧,沒合适人不說,他也覓不起啊,就養起了狗。初時還好,不要說竊賊,即使要飯的都要繞着走。趙老五就很得意。一天夜裡,趙老五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被老伴蹬了幾腳。趙老五以為老伴想跟他親熱,就爬起來去了老伴睡的那頭。那時候正是冬天,趙老五爬過去凍得渾身冰涼,趕緊鑽進被窩就把老伴摟住了,想讓她給自己暖暖。老伴在他懷裡說出來的話卻不是很熱情,老不死的,你弄啥啊?趙老五來了精神,笑嘻嘻地說,暖暖,暖暖。老伴說,還怪興了,年輕時有這個勁頭也好了。趙老五聽了就知道老伴又在埋怨他年輕時跟她親熱不夠,不然怎麼着也不至于生不出兒子來。事實上,兩口子曾為此吵過不知多少次。趙老五說,你生不出兒子能怨我?老伴說,那還能怨我啊?會生閨女就會兒子!趙老五說,那你咋不給我生兒子啊?老伴說,怨你下的種不好,你要是種的是秫秫,能會長出澀老秧?趙老五一想也是啊,就覺得是自己不好,可要是承認了,在老伴面前就是虧欠,一時又找不出理由來,就搪塞,種不好閨女會恁人采?老伴一聽兩口子的事兒竟然把自家閨女扯進來,就惱了,你還是人嗎?趙老五這才回過味兒來,但同時也找到了詞兒,就理直氣壯起來,說,不是種的事兒,是你地不好,種啥也長不好!老伴說,就怨你種不好!趙老五說,怨你地不好!老兩口這樣你怨我我怨你誰也不服誰地吵了一輩子。現在,老伴又埋怨上了,在這節骨眼上趙老五不想跟她吵,要不就把氣氛破壞了。趙老五就涎了臉,老來俏嘛。老伴緊張地說,你聽!趙老五屏了氣就聽隔壁牛屋裡傳來呼嗵呼嗵的聲音。這牛是趙老五剛養了一年多的牤牛,正是撒野的時候,可又撒不出,就時不時的就會鬧出點動靜來。趙老五見得多了,隻要不出大亂子也懶得理它。可牛這會兒實在不像話,呼嗵呼嗵的鬧了一陣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趙老五就惱了,披了衣裳下了床,出門的時候在門口随手拿了一根棍棒就來到了牛屋,剛一打開牛屋的門就影影綽綽地看見了牛亂掉的屁股。趙老五就很生氣,照準牛屁股狠狠地打了下去。那牛沒料到背後打來大棒,忽地往前一沖,再沒了動靜。趙老五滿意地收了手,光着的兩條腿已是凍得冰涼,不敢多呆,關了門罵罵咧咧地回去了。天明,趙老五起來喂牛的時候覺得哪裡不對頭,仔細一看兩眼頓時一陣發黑。原來,牛屋的後牆被賊挖了一個大洞,賊想從那裡把牛牽出去,怎奈牛根本沒從那裡出去過,抵死不從。正在僵持不下,趙老五從後面一棒子打得牛沒了退路,隻好從那裡跟賊走了。趙老五幫賊把自家的牛偷了,又窩心又窩火,加上摔了一跤,就此卧床不起,沒過半年就一命嗚呼了。趙老五一死,趙老五的老伴就悲傷得不得了,雖說過了半輩子吵了半輩子,可畢竟是自己最貼心的人啊,就這麼死了,又死得那麼窩囊,咋想都夠叫人難過的。趙老五的老伴郁郁的逐漸消瘦下來,不久就和趙老五作伴去了。

趙老五老兩口死了,賊卻沒死,依舊十分猖狂。看這草人就知道,一定是氣不過,沒奈何紮個草人權作自我安慰一下罷了。

鄧聰明第一次見到草人,覺得好玩,剛要跑過去,就被楊翠玲拉住了,可不能去!鄧聰明不明白,咋了?楊翠玲說了,鄧聰明立刻懂了,哦了一聲就不再近前了。

第9章

慢慢地鄧聰明就長大了。長大了的鄧聰明第一件事當然就是上學了。對上學鄧聰明一直很渴望的,每天看着那些比他大的孩子背着書包三五成群地上學放學,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嘻嘻哈哈的,鄧聰明就很羨慕,不止一次地問楊翠玲,媽,我啥時候上學啊?楊翠玲就說,等你長大了就上學了。鄧聰明就很渴望長大,過不幾天就沒耐性了,再問,媽,我啥時候長大啊?楊翠玲就笑了,說,你好好吃飯就長大了。如果說長大是個很模糊的東西抓不住摸不着的話,吃飯就是眼前實實在在的,可以操作的,鄧聰明的勁頭就很足,再吃飯就很積極,一邊唠叨要長得可大可大的,有時候就會比劃,把兩手伸得長長的,或者把手舉得高高的,腳尖踮得直直的。另一方面,楊翠玲也教他識數,一,二、三……掰着手指教,教完了再考試,伸出一個指頭問,這是幾?鄧聰明就慢慢伸出自己的同樣的手指過去,有時候感覺伸的不對還要再找,一二倒是很快就能認出來,三就慢了,四就混了。楊翠玲就啟發他,可是沒用。楊翠玲就來死的,鼻子隻有一個,眼有兩個……鄧聰明忽然受了啟發,說,耳朵也是兩個。楊翠玲很滿意,就說,是。鄧聰明再看,又有了發現,手也是兩個。楊翠玲再說,是。再找就很慢,想了半天一搭眼看見楊翠玲鼓鼓的胸,鄧聰明就說,包包也是兩個。楊翠玲就沉了臉,去!鄧聰明不知道咋回事,就懵懵的。後來,教到五的時候,楊翠玲告訴他,一個手上的手指是五根。鄧聰明重複着,忽然問,媽,為啥長五根手指啊?一下把楊翠玲問住了。楊翠玲就生氣了,你見過誰的手不是五根手指啊?鄧聰明挨了訓不再問了,到發現兩手都是五根手指就很驚奇,說,媽,我這個手也是五根手指!說得楊翠玲忍不住呵呵笑起來。鄧聰明見楊翠玲一笑就急了,說,真的,你看!楊翠玲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慢慢的十個數教完了,别的楊翠玲就不會了,就教鄧聰明唱兒歌:小老鼠,爬燈台,偷油喝,不下來,叫妹妹,抱貓來,叽扭一聲跳下來。也唱:小花雞,叨磨盤,俺娘打俺真可憐,白兒的打着拾柴禾,黑了打着摸菱角,菱角刺紮住腳,親娘嗳,誰疼我?還唱:小白雞兒臉皮兒薄,殺俺不勝殺隻鵝,鵝說伸伸脖子長,殺俺不勝殺隻羊,羊說四隻毛蹄往前走,殺俺不勝殺隻狗,狗說看門看的嗓子啞,殺俺不勝殺匹馬,馬說備上鞍子就能騎,殺俺不勝殺頭驢,驢說每天能磨三鬥谷,殺俺不勝殺頭豬,豬說一天就吃三瓢糠,拿着鋼刀見閻王。也有長的:小雞嘎嘎,要吃黃瓜,黃瓜有水,要吃雞腿,雞腿有毛,要吃仙桃,仙桃有核,要吃牛犢,牛犢撒歡,撒到天邊,天邊打雷,打給拾賊,拾賊告狀,告給和尚,和尚念經,念給先生,先生打卦,打給蛤蟆,蛤蟆洑水,洑給老鬼,老鬼推車,一推兩半截。這些兒歌比較文靜,鄧聰明一會兒就沒了耐心,楊翠玲就抓住他的手大幅度地一拉一拉的,使得鄧聰明整個身子都一前一後的起起伏伏着,一邊拉着一邊唱:拉個鋸,扯個懷,大樹底下搭戲台。請姑娘,請女婿,趕着驢,套着車。人家姥,都來了,聰明家姥,咋還不來?說着說着來到了。擓的啥?擓的豬頭羊尾巴。這樣的兒歌因為形式活潑,又把當事人鄧聰明編了進去,就很生動很能調動起鄧聰明的積極性,就很來勁。有時候也唱:小棗樹,耷拉枝兒,耷拉一枝兒又一枝兒,上頭坐個花閨女兒,西瓜皮做個襖,黃瓜片做個袖兒,茄子開花兒綴個扣兒,吸着煙,搽着粉兒,嘎吱嘎吱嗑瓜子兒。兒歌很好聽,可是不管用,楊翠玲還得教他現成的,比如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幾歲了,屬什麼,媽媽叫什麼名字,爸爸叫什麼名字,住哪莊,哪大隊的,哪鄉的,等等等等。

有一天鄧聰明從外面回來,一本正經地說,媽,咱姓趙好不好?楊翠玲問,咋啦?鄧聰明說,人家都姓趙啊!楊翠玲就呵呵地笑起來。鄧聰明沒得到肯定的答複,急了,說,真的啊,人家都姓趙啊!趙晶晶,趙秀秀,趙坤坤……楊翠玲見鄧聰明認了真,趕緊說,那是因為她爸姓趙啊,您爸姓鄧,你就隻能姓鄧。鄧聰明就很惋惜,唉,俺爸真傻,咋不姓趙哩?楊翠玲噴兒一聲把一口水噴了出來,把鄧聰明吓一跳。有時候鄧聰明也會把他的小夥伴領回家來,自作聰明地考試人家,人家有時候也會考試他。趙晶晶就考試過他,你幾歲了?鄧聰明被楊翠玲考試得多了,就記得很熟,張嘴就來,四歲,你哩?趙晶晶很得意,我六歲了。再問,你屬啥?鄧聰明,小白兔。然後自作主張地說,俺今年屬小白兔,到過年就該屬大老虎了。趙晶晶卻不幹了,說,那不中,你要是屬大老虎了就跟我一樣大了。鄧聰明說,比你還大哩。趙晶晶說,咋會比我大啊?鄧聰明說,我是大老虎,你是小老虎,當然比你大了。趙晶晶就有點擔心,問,你比我大了還叫我姐嗎?鄧聰明說,當然不叫了,該你叫我哥了。趙晶晶就傷心了,一聲不響地走了。

終于開學了。天一明鄧聰明就醒了,一骨碌就爬起來,急不可耐地要楊翠玲帶他去上學。楊翠玲就把頭天買的新書包給鄧聰明挎了,領着穿戴一新的鄧聰明報名去了。

學校在村子的東邊,要走上一裡多路才能到。前些年學校辦過初中,後來初中遷到鄉上去了,剩下些房子就把小學從另一個村子裡搬到了這裡。把小學搬到這裡是有考慮的。學校是行政村辦的,雖然大隊早就取消恢複了行政村,可大家還是習慣說大隊,就連鄉鎮也是習慣地叫公社。行政村由五個自然村組成,這裡恰是五個自然村的中心,又有初中的現成校舍,搬到這裡又少了學校在村裡受到的幹擾,再合适不過了。楊翠玲家在村子的西邊,地也在村子的西邊,平時也沒什麼事,就很少到村子東邊來,現在乍一下來了,又帶着要上學的鄧聰明,心裡又高興又新撚,看着路兩旁即将成熟的棒子、豆子、芝麻……聞着莊稼散發出來的一陣陣沁人心脾的香味兒,心裡就覺得很親切很踏實很熨帖。

來報名的小孩子很多,無一例外都是媽媽帶着來的。趙有才看到村裡來了人很熱情,不斷地跟人打着招呼。新生報名就是趙有才負責的。既然要負責就要做出樣子來,總不能一呼隆地全招進來,那還像什麼樣子啊?所以,趙有才就不能不考一些簡單的問題,諸如名字、屬相、年齡,然後是數數、簡單的算術題一加一等于幾等等。輪到鄧聰明的時候,楊翠玲對鄧聰明說,你的名字還是趙老師起的哩。趙有才就很得意,不覺熱情了幾分,親親熱熱地問,你就是鄧聰明啊?長這麼大了了啊?鄧聰明對這問題莫名其妙,就木木的。趙有才就沒了熱情,按部就班地提問題。在家楊翠玲已經教過了,鄧聰明回答起來就很響亮,趙有才沒想到這麼會兒功夫鄧聰明就變了個人兒,就很喜歡地伸手摸了摸鄧聰明的頭,滿意地在紙上寫了鄧聰明的名字,收了書錢學雜費,然後遞給楊翠玲兩本書、兩本本子、一支鉛筆。鄧聰明就很稀罕,拿着散發着油墨清香的書本看看、摸摸、聞聞、翻翻,對楊翠玲說,媽,你聞聞,香的哩!

這裡有句俗話,叫做頭戲難開,末戲拉台,意思是任何事情的開始總是很遲緩,到了末尾又拖拖拉拉的很難收場。又說,俗話不俗。就是說俗話總是有一定道理的。所謂道理也就是符合人們的生活習慣,由此可以反證這裡的人做什麼事總是有點懶懶散散的,就連學校開學也是這樣。剛剛開學,又是一年級新生,也就沒有什麼事,報了名就可以回家了,唯一需要記住的就是第二天讓學生來上學就行了。楊翠玲就帶着鄧聰明回來了。

走到村口的時候,看見那裡圍了一群人,楊翠玲有點為難。楊翠玲知道那裡在給母牛配種。這些年幾乎家家都養着牲口,牛尤其多,忙時打場、犁地,平常一年将一個牛犢子就能賣好幾百塊,要是養大一點就能賣上千塊。趙春生看準了這一點,卻另辟蹊徑不去養母牛,卻精心挑選了一頭大牤牛做種公牛,天天給人家的母牛配種,也有不少收入。配種在平時不是人人都能見到的,就有人圍着看熱鬧。在這裡,牲畜都是有專門名稱的,雌性雄性都是,隻要一個專門的字就可以加以區别了,至于加什麼字要看是什麼牲畜,牲畜不同加的字也會不同的。母豬小時候叫臀子,長大了才叫母豬,将了豬娃則叫老母豬,公豬小時候叫牙子,長大了作為種子則加一個狼字叫狼豬,要是骟了不管公母一律叫膘豬;小驢小馬和小騾子一律叫駒子,隻是馬叫馬駒子驢叫驢駒子騾子叫騾駒子;公驢叫叫驢,母驢叫草驢;母馬和母騾子叫骒馬和骒騾子,公馬和公騾子可能因為駕轅出力比較大就勢叫做轅馬和轅騾;叫驢和骒馬将的騾子叫驢騾,草驢和轅馬将的騾子叫馬騾;母牛則一律叫壽牛,公牛本來叫牤牛的,可一作為傳宗接代的種子就換了名稱,前頭必加一個紅字叫紅牛,骟了還叫牤牛;母羊叫水羊,骟了也叫水羊,公羊叫騷胡,作為種子的騷胡則叫紅羊,骟了叫骟羊;母狗還叫母狗,公狗則叫牙狗;母貓叫咪貓,公貓叫狼貓,兔子就直截了當地叫公兔子、母兔子……發情也是各有各的說法,母豬發情叫打圈子,母馬、母驢發情就走駒,母牛發情叫走犢,羊發情叫走羔,母狗發情叫走狗子,貓發情叫叫春……也有很粗俗的說法,叫做人浪笑,牛浪叫,驢浪呱嗒嘴,小狗跑斷腿。配種的說法也不一樣,豬配種叫跟圈子,馬驢配種都叫跟駒,牛配種叫跟犢,羊和貓、兔子配種都叫跟羔……等等,等等。壽牛顯然是第一次發情,還沒什麼經驗,隻知道體内有某種東西沖撞,使它不得安生,卻不知道将會怎樣,對紅牛就不是很配合。紅牛當然見多識廣,往往不費吹灰之力就完事的,現在沒成想碰上一個生猛子,讓它一而再再而三的使了半天狂勁都是枉然,就很郁悶,不大想搭理了。然而,壽牛很難受,也很莫名其妙,就很委屈,哞哞地叫。圍觀的人們興緻就很高,有性急的就跟過去看。誰都知道跟犢是咋回事,沒什麼好稀罕的,奇怪的是還是想看,頗有些樂此不疲。這種事男人家看得最來勁兒,看了也沒什麼,女人家就不一樣了,不要說看,碰上了都很難為情。現在,楊翠玲恰恰就碰上了。繞道已不可能,也不大好,會被人家罵假正經的,可是直接過去更不好。偏偏鄧聰明看到圍了一群人,稀奇得不得了,一溜小跑就過去了,這下,楊翠玲更窘迫了。楊翠玲沒辦法就叫,鄧聰明,回家,你要不走我走了,我還有事哩!鄧聰明聽了急忙拐了回來,楊翠玲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了就走。那一會兒楊翠玲心裡對鄧聰明是充滿感激的,這樣好歹有個轉移注意力的由頭,也算是給她解了圍。一口氣還沒松完,鄧聰明蓦地問,媽,那弄啥的呀?一句話問得楊翠玲又緊張起來,忙說,沒啥。鄧聰明不滿意,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一邊被楊翠玲急急地拉着走得颠颠的,一邊回過頭來指着,就那啊,那牛啊!楊翠玲隻好說,跟犢哩。你咋恁些事啊,快走吧!鄧聰明還要問,跟犢弄啥啊?楊翠玲有點生氣,可又覺得有點不妥當,就沒好氣地說,你說弄啥?不跟犢咋将牛犢子啊?鄧聰明這回明白了,哦了一聲,半天又問,媽,那個老牤牛肚子上伸出來恁長是啥啊?楊翠玲終于受不了,打了一下鄧聰明的頭,不知道!

第二天就開始上課了。楊翠玲把鄧聰明送過去就回來了,晌午,再去學校把鄧聰明接回來。楊翠玲原本計劃天天接送鄧聰明的,經過昨天的尴尬,就決定取消,可又擔心鄧聰明,就一邊走一邊跟鄧聰明說着路上的标記,要他記住路。鄧聰明對這個不感興趣,隻是好好的答應着,一會兒楊翠玲問到上學,鄧聰明立時來了興頭,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的,俺老師跟你教的一樣,一二三四五,還有一個老師教的就不一樣了。楊翠玲問,教的啥?鄧聰明就說是a

o

e。楊翠玲就拍了鄧聰明的頭,訓斥,胡學八學的學的啥啊?鄧聰明很委屈,俺老師就這樣教的啊!楊翠玲就沉了臉,那才能?老師啥不教就教你學啞巴啊?我才不信哩!鄧聰明說,不信你問老師去啊!楊翠玲說,歇晌我就去問。一會兒,鄧聰明又想起來,說,媽,俺尿泡老師不叫呆一坨,男的上這邊,女的上那邊。我看了,都沒我尿的遠。楊翠玲随口問,你咋尿恁遠啊?鄧聰明說,男的都站着尿,女的都股蹾着尿,一點也尿不遠。楊翠玲問,你咋知道啊?鄧聰明說,我看了呀。楊翠玲問,老師吵你沒?鄧聰明說,沒有。楊翠玲趕緊說,下回别看了,老師會吵的。

母子倆正說着,看到了趙晶晶,鄧聰明就很驚奇,趙晶晶,你也上這兒上學啊?說得趙晶晶很是不滿,我不上這兒上學上哪兒上學啊?楊翠玲乘機說,你跟晶晶一路上學也中。鄧聰明就說,好。楊翠玲又對趙晶晶說,您一路啊,上學放學一路多好啊!趙晶晶見大人這樣說,就說,好。後來,鄧聰明果然就尾巴一樣一絲不苟地跟着趙晶晶。又正走着,聽見一個聲音說,聰明,上學了?楊翠玲回頭一看見是鄧金生,忙打招呼。鄧金生就下了車子,招呼,您老師教的啥啊?明顯把楊翠玲撇在了一邊。楊翠玲當然明白,孩子是她的,跟孩子打招呼就等于跟她打招呼,甚至比跟她打招呼她還高興,打狗看主人,跟孩子打招呼就是很看得起大人啊!鄧聰明正不知道怎樣回答,一聽問他上學的情況,活潑起來,說,教數數啊,1,2,3……鄧金生伸腳在地上劃拉了一下,說,這是幾啊?鄧聰明看了半天,說,是腳印子。鄧金生說,是腳印子,也是數。鄧聰明再端詳了半天,終于說,不是數。鄧金生說,咋不是啊?這不是一嘛。鄧聰明說,不是。鄧金生說,那你說不是一是幾?鄧聰明說,就不是一。鄧金生忍說,是一。鄧聰明說,不是,俺老師教的一沒恁長。說得鄧金生和楊翠玲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鄧聰明急了,說,真的呀!鄧金生和楊翠玲就笑得更厲害了。楊翠玲說,長短都是一。鄧聰明說,不是。鄧金生說,坐車吧,我帶着你。鄧聰明想坐,就看楊翠玲。楊翠玲看順路,鄧金生又空着車子就說,好,坐上吧,叫您叔帶着你。就要把鄧聰明往車子上抱。鄧金生說,你也坐上吧。楊翠玲說,我不坐了,太沉。鄧金生看着她就笑了,不就百十斤嘛,我還能帶不動啊?楊翠玲聽他這麼說,就不再客氣了,剛要坐,又想起來,說,冬冬哩?冬冬也該放學了啊?冬冬是鄧金生的閨女,鄧金生雖然比鄧金柱和楊翠玲結婚晚,但鄧金生沒耽誤事兒,頭年結婚第二年就有了鄧冬冬,現在鄧冬冬都上三年級了,當然也在這個學校,說不定就會碰上的。鄧金生說,碰上再說,你先坐上。楊翠玲就坐了。

到了村口,楊翠玲要下來,鄧金生不停也不減速,說,你下來弄啥,還有恁遠哩?楊翠玲想下下不來就被鄧金生帶進了村。七奶奶正好從地裡回來,看見了說,咦,還真給您兄弟坐上了?七奶奶并不老,四十來歲的樣子,年輕時當過豫劇團的演員,專演程七奶奶的,即使嫁過來不當演員了偶爾也會來上一段的,因了這個大家就叫她七奶奶,大人小孩都這樣叫就有點亂,不知道她是長輩平輩呢呢還是晚輩,不過也沒有人細究,依舊七奶奶七奶奶地叫。七奶奶喜歡開玩笑,也以開玩笑的方式跟人打招呼,且就像大人喜歡都叫她七奶奶一樣,她見誰都不放過,大家習慣了不但不煩她而很喜歡她。楊翠玲一向很少跟人開玩笑,碰到七奶奶就在劫難逃了。楊翠玲不好意思再坐,再不下來不但顯得很暧昧,也是對七奶奶的不尊重,就跳了下來,一邊還嘴算是回應七奶奶的招呼,你還不是坐慣了,要不咋恁知道啊?七奶奶很意外也很興奮,咦,中啊,給您兄弟一坐還長出來嘴唻?七奶奶您兄弟長您兄弟短的,就牽扯到了鄧金生何,牽扯到鄧金生鄧金生再不說點什麼就不對頭了,于是鄧金生說,你那嘴說恁興是不是籠頭坐的啊?鄧金生說的籠頭是七奶奶的男人,等于在回罵七奶奶。七奶奶一下想不起來怎麼罵了,呵呵地笑起來。楊翠玲趕緊親熱地問她幹啥去,七奶奶不好不回答,一回答就罵不成了。

第10章

本來,男人出去打工每年多多少少都能掙些錢回來,媳婦帶着孫子,公公婆婆又年輕力壯的,這樣的光景在鄉下任咋說都是不錯的,隻要公公婆婆或孫子孫女沒病沒災,就算是幸福之家了。楊翠玲家就是這樣的幸福之家。事實上,楊翠玲的幸福之家過了沒幾年就土崩瓦解了,而且土崩得那麼意外,瓦解得那麼迅速。

那時候鄧金标帶着家小去新疆包地去了,撇了幾畝地就由楊翠玲接了手。公公婆婆隻有二畝地,種起來自是不在話下,忙的時候就去給媳婦幫幫手,楊翠玲也不覺得有多難就過去了。家裡的收入明顯多了,楊翠玲就很歡喜,更讓楊翠玲歡喜的是鄧聰明,不但上了五年級,還是班裡的小組長。楊翠玲很高興,爺爺奶奶也很驕傲。可是這驕傲沒持續多久,爺爺奶奶就感受不到了,因為他們突然間去世了。

剛剛進入冬天,地裡沒啥活兒,家裡沒啥事兒,村人就閑起來。鄧家當然也不例外。這個時候滿可以睡睡懶覺的,事實上,一般人也多半願意睡睡懶覺的,所謂騎馬坐轎不如黎明睡覺,可忙慣了的鄧金柱的爹還是像往常那樣一大早就起來了。那時候鄧金柱的娘一覺醒來猛可地來了興緻,就很想和老頭子溫存溫存,可是她一輩子都沒主動過,不知道該咋表達,隻是說,急啥,又沒啥事,再睡一會兒。這話在鄧金柱的爹理會起來僅僅是關心他而已,就一邊穿衣服一邊說,起來吧,睡的時候長了腰疼。鄧金柱的娘不高興了,就罵,這老頭子,天生不是享福的命啊,往你兜裡塞銀子你都嫌沉啊。鄧金柱的爹嘿嘿一笑,顧自起來了。要在若幹年前,他可以擓着糞筐溝啦河啦的拾糞,自從有了化肥,就沒人再理會土糞了。化肥多好啊,又幹淨又輕省又見效,比土糞強多了。再說,現在條件好了,家家再養豬啊羊啊什麼的都有了圈,外面就很少見到糞了。鄧金柱的爹沒事,又閑得發慌,就背着手慢悠悠地去了自家地裡看剛種上的麥子。

往年這個時候天已經很冷了,這些年卻不然,雖然立了冬,天并不算冷,滿地的麥子還綠油油的。鄧金柱的爹看了,心裡喜歡得不得了。他不隻是喜歡自家的麥子長勢喜人,所有人家的麥子都不錯,他看了都喜歡。偶爾一家兩家的不那麼喜興,鄧金柱的爹就忍不住罵,地都種成啥了,還是莊稼人嗎?罵過,仔細核對是誰家的麥子,核對完了就不吭聲了。他發現,凡是地種得好的大多家裡缺錢,相反,凡是地種得亂七八糟的大多家裡不缺錢。開始,他很奇怪,慢慢就想明白了,缺錢的人家有的是時間,沒本事掙錢就指望地了,就格外把地看得精貴,侍弄起來自然格外上心,反過來,家裡不缺錢的不大指望地,也沒精力擺治地,甚至懶得種地,不種呢,咋說也是農民,有地不種似乎說不過去,也怪難為情的,就馬馬虎虎的種了,自然那地種得不會那麼中看。

鄧金柱的爹看着走着,走着看着,不覺太陽就出來了。他覺得鄧金柱的娘該把飯做好等他回去吃飯了,就慢慢踱了回去。在他經過地頭的小河時,不經意一回頭發現河裡有幾點白,揉了揉眼,再看了看才看清那是幾隻雪一般白的北京鴨。北京鴨到這裡算起來也有十多年了,比起本地土鴨來個兒大多了,養起來容易,下的蛋個頭又大又多,盡管小扁嘴不便宜,還是很快就繁開了。鴨子在這裡不叫鴨子叫扁嘴,本地扁嘴顔色或深些或淺些,基本是麻灰的居多,再怎麼也沒有純色的。北京鴨不一樣,個個都是純粹的白色。大家初時稀罕得不得了,見得多了也就不再稀罕了。鄧金柱的爹現在看了就不覺得有什麼稀罕,讓他看了又看的是那幾隻北京鴨好像死的,因為離得那麼近都一動不動的。他走過去再仔細看了,果然是死的。鄧金柱的爹看了一會兒,就走下河坡撈了兩隻上來。他知道,要是有人家找的話,看到死鴨就明白了,不會懷疑有人偷了而滿村的罵的。兩隻鴨足有二十多斤,提在手裡沉甸甸的。鄧金柱的爹很高興,腳步就輕快起來,一會兒就到家了。

鄧金柱的娘果真做好了飯在等他。見他一臉的喜色,早上的氣還沒出來,就帶了出來,同時半開玩笑的罵,吃了屁了咋的,恁喜歡?鄧金柱的爹隻顧了高興,并不理會她的罵,說,我給你弄肉吃了。鄧金柱的娘以為老頭子明白過來了,臉一紅,罵,就你那二兩肉,誰稀罕啊。鄧金柱的爹大了聲說,二兩肉?腸子肚子不要,光肉二十斤都不止!

鄧金柱娘的眼也瞪大了,啥,還有腸子肚子?鄧金柱的爹說,腸子肚子不能吃,會有毒的。鄧金柱的娘越發的糊塗了,光肉就有二十斤?鄧金柱的爹說,嗯!我掂着有恁沉啊。鄧金柱的娘笑起來,罵,驢毬咋的?鄧金柱的爹莫名其妙,問,啥驢毬啊?鄧金柱的娘說,你不是說你的肉有二十斤嗎?除了驢毬哪會有恁大啊?鄧金柱的爹這才弄明白,兩口子說的是兩回事,說,我呆河裡撈了倆藥死的扁嘴子。鄧金柱的娘也才明白說岔了,忙問,藥死的能吃?鄧金柱的爹說,把肚子裡的東西扔了,光要肉,不會有啥的。吃了飯,鄧金柱的娘就把兩隻鴨子褪光了,依鄧金柱的爹所說扔了内髒,隻留了肉,收拾了一個上午才算拾掇幹淨,剁了塊,放鍋裡,添了水,再放了花椒、茴香、姜片等佐料煮了起來。煮好,聞着香噴噴的就饞得直流口水,吸了半天鼻子還是忍住了,他要等鄧金柱的爹回來一起再吃。

傍晚,鄧金柱的爹回來了,揭開鍋蓋,兩口子就吃了起來。鄧金柱的爹不住贊歎,真香啊!鄧金柱的娘說,那是,除了八月十五吃了頓餃子,到現在都沒吃過肉哩嘛。鄧金柱的爹吃着嗯了一聲,實在太高興了,一興奮把不住就罵,他娘的,真香啊!末了,說,給聰明家媽端一碗去。鄧金柱的娘說,好!在鍋裡撿了兩隻鴨腿又半塊鴨脯,拿小盆盛了端了過去。

楊翠玲燒了清水熱了馍,在碓窯兒裡搗了蒜泥,正在吃,見婆婆端來鴨肉,趕緊站起來。婆媳說了一會兒話,婆婆說,趕緊趁熱吃吧。就走了。楊翠玲本想吃的,可想到鄧聰明再過一天就星期了,還是留給他吃吧,就沒吃。

第二天,村裡有人來買豆子,楊翠玲覺得合算,就去婆婆家告訴她這個消息,因為婆婆剛說想把收秋時打的豆子賣了。不料,來到婆婆家卻見半晌午了屋門還從裡面緊閉着,預感不妙,使勁拍門,一邊大叫,娘,娘,娘!過路的村人見了一起幫着叫門,依然沒有動靜,後來就拆了門,卻見老兩口直挺挺的還在床上睡着,早已渾身冰涼了。

第三天,兩口棺材一起把老兩口送到了另一個世界。

現在,鄧家所有的地都由楊翠玲一個人來種了。這地方像别的地方一樣地少人多,剛分地那會兒一口人還能像俗話說的那樣,合上一畝三分地,到現在才過去二十多年,已經隻剩七八分地了。鄧家撇下的地,再加上自留地,滿打滿算也不過七八畝的樣子,吃飯是不成問題的,可是想再好一點就難了,加上兒子鄧聰明的開支,還是有些急拉拉的。在鄉下,一般人家也是兩個三個孩子的,隻有楊翠玲家是一個,這是沒辦法的事,要不然鄧金柱絕不會答應的,楊翠玲再怎麼也給他生上兩個。一個孩子比起仨倆孩子的人家負擔是輕些的,按說楊翠玲家應該比一般人家過得舒适些才對,事實卻不是這樣的。孩子少,心性就高,要是不把孩子培養成大學生那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盡管現在大學生也沒啥稀罕的了,畢竟老鄧家一大門子人還沒出過一個大學生呢。鄧聰明也争氣,從大隊小學到鎮上中學再到縣裡上高中,哪次拉了後了呢?這很叫楊翠玲感到欣慰,同時也感到沉重,因為伴随着的是越來越大的開支。在大隊小學時是天天都回來吃飯的,好好歹歹熱熱冷冷楊翠玲天天都能看見。到了鎮上雖說一星期才星期一回,可鎮上到家不遠,平時想回來還是能回來的,再說,楊翠玲要是趕集的話也能拐去看看。到了縣城一個月才能回來一次,什麼都跟着一下子翻了個兒,花錢更是翻着跟頭地往上蹦,住房、吃飯這些跟在鎮上一樣是少不了的,另外為了跟兒子說話方便,家裡按了電話,一個月沒覺得怎麼打電話費也得五六十塊,還有鄧聰明往家打的呢。再就是每逢星期,鄧聰明總要回來,來來回回又少不了車錢還有一路的花費,再有雜七雜八的事也是不得不應付的。應付這一堆事哪樣少得了錢呢?所以鄧金柱後來說不出去打工,楊翠玲想了想還是把鄧金柱趕了出去,隻在農忙時實在忙不過來才要鄧金柱回來幫襯一把。鄧金柱打工走了,鄧聰明再一去上學,家裡就隻剩楊翠玲一個人了,裡裡外外的全靠她一個人打理,一步不到就不行,好在楊翠玲本就勤謹,家裡又隻有她一個人,不幹活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