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鄧家所有的地都由楊翠玲一個人來種了。這地方像别的地方一樣地少人多,剛分地那會兒一口人還能像俗話說的那樣,合上一畝三分地,到現在才過去二十多年,已經隻剩七八分地了。鄧家撇下的地,再加上自留地,滿打滿算也不過七八畝的樣子,吃飯是不成問題的,可是想再好一點就難了,加上兒子鄧聰明的開支,還是有些急拉拉的。在鄉下,一般人家也是兩個三個孩子的,隻有楊翠玲家是一個,這是沒辦法的事,要不然鄧金柱絕不會答應的,楊翠玲再怎麼也給他生上兩個。一個孩子比起仨倆孩子的人家負擔是輕些的,按說楊翠玲家應該比一般人家過得舒适些才對,事實卻不是這樣的。孩子少,心性就高,要是不把孩子培養成大學生那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盡管現在大學生也沒啥稀罕的了,畢竟老鄧家一大門子人還沒出過一個大學生呢。鄧聰明也争氣,從大隊小學到鎮上中學再到縣裡上高中,哪次拉了後了呢?這很叫楊翠玲感到欣慰,同時也感到沉重,因為伴随着的是越來越大的開支。在大隊小學時是天天都回來吃飯的,好好歹歹熱熱冷冷楊翠玲天天都能看見。到了鎮上雖說一星期才星期一回,可鎮上到家不遠,平時想回來還是能回來的,再說,楊翠玲要是趕集的話也能拐去看看。到了縣城一個月才能回來一次,什麼都跟着一下子翻了個兒,花錢更是翻着跟頭地往上蹦,住房、吃飯這些跟在鎮上一樣是少不了的,另外為了跟兒子說話方便,家裡按了電話,一個月沒覺得怎麼打電話費也得五六十塊,還有鄧聰明往家打的呢。再就是每逢星期,鄧聰明總要回來,來來回回又少不了車錢還有一路的花費,再有雜七雜八的事也是不得不應付的。應付這一堆事哪樣少得了錢呢?所以鄧金柱後來說不出去打工,楊翠玲想了想還是把鄧金柱趕了出去,隻在農忙時實在忙不過來才要鄧金柱回來幫襯一把。鄧金柱打工走了,鄧聰明再一去上學,家裡就隻剩楊翠玲一個人了,裡裡外外的全靠她一個人打理,一步不到就不行,好在楊翠玲本就勤謹,家裡又隻有她一個人,不幹活幹什麼呢?
第11章
今年,楊翠玲一口氣種了四畝花。當地把棉花叫花,把鮮花也叫花,這樣似乎會叫亂,事實上擔心是多餘的,當地人有辦法區分開來。說棉花的時候單叫一個花,說鮮花的時候就叫花兒,不經意間就把二者輕輕巧巧地分開了。種花是一件很麻煩的事,育苗、栽種、打叉、打藥、拾花……有點時間全讓花擠走了。楊翠玲當然知道種花很麻煩,可她還是種了。
地裡棉花該打藥了,楊翠玲趕三趕四地忙活,到太陽落山時終于打完了,等她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家時再也支撐不住了,吃完飯就關緊了院門,在院子裡打掃出一片地方來,拉了條蒲席,找了毛巾被和枕頭放上去,在壓水井裡打了半桶水提到屋裡,再把開水瓶裡的熱水兌了,踢拉着拖鞋,脫了衣裳洗了個澡,拿出幹淨的背心褲頭穿了,順手拿了把蒲扇,關了廈檐下堂屋門口的燈,就舒舒服服地在蒲席上躺下了。正要睡着的時候,幾隻蚊子沒臉沒皮地闖了進來。楊翠玲驅趕了幾次,反惹得蚊子怒不可遏,越發地肆無忌憚了。楊翠玲就有點惱怒,也不想跟蚊子們一般見識,爬起來找了瓶花露水往身上、席上毫不留情地一頓猛噴,噴完,旁若無人地接着睡下了。蚊子們惱羞成怒可也無可奈何,隻好虛張聲勢地嗡嗡了一陣子,見楊翠玲再沒反抗,才旗開得勝地往别處尋歡作樂去了。楊翠玲一向不是惹是生非的主兒,既然蚊子們不再惹他,她更懶得搭理蚊子們,樂得心安理得地睡了。
睡到半夜,忽然被幾滴冰涼弄醒了,正迷糊着,忽地一陣風吹過了過來。楊翠玲機靈一下坐了起來,她知道暴雨就要來了,急忙收拾東西往屋裡跑,一隻腳沒來得及收進屋暴雨就瓢潑一般地倒了下來。楊翠玲拉了燈,看着地上明汪汪的一院子水被碩大的雨點砸得稀裡嘩啦的晃蕩着,心裡叫起苦來,她花了差不多整整一下午的時間才把花地打完藥,這下子全都白忙了。楊翠玲心疼的不是她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和力氣,而是花地,要是藥不了蟲,那可就糟了。她仿佛看見滿地的蟲子正橫沖直撞地撕扯着花葉、花蕊、花桃……一如在撕扯着她的心一般,絲絲穰穰地疼起來,就急得什麼似的,不覺歎氣起來。夏天的雨來的快去得也快,沒等楊翠玲的氣歎完,雨已經停了,隻有院子裡幾棵樹的樹葉,實在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才不得不扭一下把身上的雨水扭下去,啪地一聲落到地上,在寂靜的夜裡這聲響格外脆生。即使這樣她也睡不着了,就怨起老天爺來,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偏她累死累活的前腳剛打完花,心裡的輕松勁兒剛一冒頭,後腳雨水就劈頭蓋臉地下了,真是不叫人安生啊!怨完了也還是這樣,老天爺依舊一臉的無辜,她就歎氣,盼天明。天當然不會聽她的說明就明說黑就黑的,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黑暗着。
楊翠玲一邊歎着氣一邊盼望着,不知什麼時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終于還是明了。楊翠玲早就等不及了,一骨碌爬了起來。盡管急着打藥,别的事也是一樣都不能少的,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樣樣都那麼具體。到楊翠玲這裡就簡單多了,隻要把家裡的嘴們喂一遍就好,豬呀雞呀羊呀,隻要一看到或聽到楊翠玲開門的聲音就會叫起來的。事實上,即使看不到聽不到一樣會等在那裡,隻是看到或聽到會更熱烈些而已。
楊翠玲穿好衣服,到西間屋挖了半碗麥魚子準備開了門喂雞。麥魚子是沒成熟的小麥粒子,瞎在麥殼裡很難脫出來,隻能在揚場的時候撇出來,打面吃肯定不行的,扔了又可惜,那就隻好做飼料了,喂豬、喂牛什麼的,和棒子摻在一起一風吹就中了。喂雞就沒這麼麻煩了,直接撒到地上就好了。現在生活好了,雞們也跟着享福了,居然也會挑食,麥子下來不吃麥子,棒子下來不吃棒子,一句話啥莊稼下來不吃啥莊稼,主人總不能把它餓死。楊翠玲沒辦法隻好順從了,麥季裡喂雞們棒子或者拌麥麸,現在再過一陣子就收秋莊稼了,雞們不吃棒子了,正好喂麥魚子。
楊翠玲打開門,勤快的雞們已經等在門口了,懶散的還在樹上。楊翠玲是蓋了雞窩的,一次給雞打預防針,從雞窩裡把雞們一個個的掏出來打針,完了再塞回去。經此一折騰,雞們就記了仇,商量好了似的,第二天一隻進窩的也沒有了,全都卧到了樹上,有的還不放心又往上卧了卧,差點就到樹梢了,大概白天就偵查好了吧。現在看到門開了,那些卧在樹上的雞們有的慌慌地飛下來,有的好像還沒呆夠極不情願地磨蹭下來,又不甘心少吃一口,或者怕别的雞嘲笑它懶惰,氣昂昂地走進來,一邊東張西望着,一邊還怒氣沖沖的叨一下這個,啄一下那個。别的雞惹不起趕緊往一邊躲了躲。于是,全都靜下來,定定地看着楊翠玲——它們知道是早餐時候了。楊翠玲抓起碗裡的麥魚子一揚手撒了開去,雞們紛紛低下頭叨了起來。卧了一夜,雞們早餓了,楊翠玲的第一把麥魚子一撒下去,不等第二把撒下來就被雞們叨了精光。在等待第二把麥魚子的當兒,先叨完面前麥魚子的雞們饑餓難耐,就遷怒于身邊的雞們,頗為生氣地叨了它們。等楊翠玲第二把、第三把麥魚子撒下來雞們就再沒閑暇叨别的雞們了,忙不疊地叨起麥魚子來,畢竟吃飽了才有力氣欺負别的雞啊。趁着雞們埋頭叨食的功夫,楊翠玲不由地伸出一個手指把雞們數了一遍,一二三,總共十五隻,一隻不缺一隻不多,放了心,把碗裡最後一把麥魚子撒了出去。
竈屋對面的棚子裡,羊聽到了動靜,把後蹄立起來,前蹄扒着矮牆脖子伸得長長的把頭探出來。楊翠玲把碗飯放在窗台上,走到大門口的過道裡,把放在那裡的一筐草擓起來,把草扔進了羊棚裡。羊的數目一目了然,因為一共隻有兩隻。羊們早下去了,安靜地站在那裡等待着,得了吃食津津有味地吃起來。楊翠玲看着,心裡就很滿意。羊們發現了,感激地擡起頭看了看楊翠玲,又埋頭吃草了。
聽到雞們、羊們都得到了吃食,和羊緊挨着的豬耐不住了,哼哼地叫了幾聲,再哼唧哼唧幾聲,見主人沒有走過來,知道它的早餐還不到時候,就又美美地大睡了。當然,豬這樣哼哼唧唧也不全是浪費,至少提醒主人,别忘了,還有一張嘴在餓着呢。
楊翠玲以喂食的方式把她喂養的禽畜們檢閱了一遍,這才心平氣和地進了屋找出梳子疏了頭,再來到院裡的壓水井旁壓水洗臉。壓水井是楊翠玲的男人鄧金柱找人預制的,密封性很好,隻要用過一次,一天裡随時壓随時都能壓出水來。不過,隔了一夜,裡面的水就漏光了,就要再加些引水才能壓出來。
一切收拾妥當,楊翠玲就開始做早飯了。如果一家人都在的話,楊翠玲會把早飯做得豐盛些,現在隻有她一個人就不用那麼麻煩了,咋樣簡單咋樣來,能吃飽就好了。她在鍋裡添了兩碗水,放了篦子,把馍放上去,再蒸了一碗辣椒糊子。馍是前天吃剩的,不過這沒什麼,這裡人家都是這樣的。不過,現在要把所有的馍都放上去熱一下,天熱,不熱一下的話,隔天就馊了。熱一下隔天當然不會馊,但每熱一次馍就會黑一層,樣子就會難看許多,要是三天五天還沒吃完,那馍就完全走樣了,最初的細皮白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灰不溜湫,簡直像是被誰惡作劇偷梁換柱了似的。如果就這樣還好,更糟的是經過三五天日日夜夜洗禮的馍會改了性子,變得硬撅撅的,放在嘴裡都會硌牙的。這時候,要想把硬撅撅的馍吃完,就不得不在每次熱的時候先把馍放在水裡浸一下,這樣熱出來的馍才會軟,不過,不足的是等那熱氣散盡,馍會重新變得硬撅撅的,除非你浸得過了頭。浸過了頭呢,軟倒是軟和了,馍卻就發了酸,實在難以下咽。要不就把馍切了片放進鍋裡和了菜一起煮,一如煮面條一樣。當然,避免馍發幹的法子也不是沒有,那就是每次少蒸馍,最好是估摸着吃上三兩頓能吃完的量。這樣也有一個弊端,那就是頻頻蒸馍,很是麻煩。楊翠玲現在的馍顯然幾天了,這從白白的馍已變得黑乎乎的就能看得出來,同時能看出來的是楊翠玲并不在乎馍白馍黑。
辣椒糊子顧名思義就是辣椒面糊。前幾天蒸的辣椒糊子吃完了,楊翠玲從案闆下的竹筐裡找了幾個辣椒洗了,切碎了,放進面糊裡,捏了鹽,滴了幾滴香油,再攪了攪。辣椒有青的有紅的,紅紅綠綠的在白色的面糊裡煞是好看。這嚴格說來不叫菜,要是非要給它一個名稱的話,也有,叫辣椒糊或者辣椒糊子,用這裡人的說法是叫馍哄到肚裡就中了,因為簡單又很下飯,還是有很多人會這樣吃。辣椒糊子受歡迎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省,做起來省事、吃起來省菜,像楊翠玲這一碗辣椒糊子她一個人最起碼能吃上三天,換句話說,三天裡就不用再考慮就馍菜的事了。楊翠玲把面糊放進鍋裡,蓋上鍋蓋,就燒了起來。
燒火如果在别人家就省事多了,有錢的人家用上了煤氣竈,一般人家也用上了煤火爐,拾掇好鍋隻要把煤氣竈打着,或把煤火爐的封口打開,就可以想幹啥幹啥了,過一會兒飯就好了,實在又幹淨又輕省。楊翠玲家也有煤火爐,隻是到過年一家人都在的時候才會用。不為别的,楊翠玲覺得放着那麼多柴禾不燒,反花錢買煤氣買煤太浪費了,還有,燒煤爐的話,一家人一頓飯要一塊煤,她一個人一頓飯也要一塊煤,那就更浪費了,按老輩人的說法簡直是作孽。柴禾都是秋莊稼的棵子,有棒子稈、芝麻稈、豆稈,最好的就是棉花稈,像木柴一樣經燒、扛火。這些年一次性氣體打火機時興起來,很便宜也很好用,就不大用火柴了。鍋也是經過改制的,過去的鍋全都被改良鍋代替了。過去的鍋要拉風箱的,一手呼嗒呼嗒地拉風箱,一手往鍋竈裡填柴禾,往往手忙腳亂的,也很少有煙筒,一燒起鍋來滿竈屋都煙熏火燎的,常常嗆得人睜不開眼。時間久了,這些煙霧就會在竈屋裡支煞出來的東西上沉積下來,黑乎乎的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沉積得時間長了沉甸甸的,支煞出來的東西馱不住了,不定啥時候就噗嗒下來了,落在案闆上、衣裳上、頭上、碗裡都是常事,它可不管你是新理的發、剛做的衣裳還是才盛到碗沒來得及吃一口的熱騰騰的飯,是一點情面也不講的。開始可能會很讨厭,多了也就習慣了,不然又能如何?現在改良過的鍋就好多了,風箱不用呼嗒呼嗒的拉了,煙筒也在鍋竈的後面支起來了,隻要把柴禾填進鍋竈就中,煙霧、灰塵就順着煙筒飛到外面去了,又省心又幹淨。有人看了,就在鍋台上動開了心思,初時拿水泥糊了面,光光的、平平的,比先前黃土的鍋台幹淨、好看多了,後來就貼了瓷片,吃完飯、刷了鍋,再用抹布一擦,白亮亮的十分漂亮。
楊翠玲一點着火,藍色的煙霧就被煙筒吸來出來,一縷縷的,在竈屋的屋頂上、院子裡飄蕩開來,慢慢地向四周彌漫開去。這會兒,吃完了早餐的雞們已經散了,有的還沒吃飽,極其認真地到處搜尋着,希望能找到更美味的吃食來,一隻小蟲子,一團飯疙瘩什麼的;有的踱着方步優雅地來到壓水井邊的糞坑邊,小心地看了看糞坑,估摸着糞坑裡的水,慢慢地走過去,伸了脖子低了頭飲用飯後咖啡;一隻黑白相間的大公雞不知羞恥地死盯着一隻蘆花小母雞看,終于湊過去伸出一隻翅膀圍着蘆花雞撲打着自己的腿驕傲地炫耀着,隻不過撲打了一圈就失去了耐心,急不可待地叼住蘆花雞的頭皮壓在了蘆花雞的後背上,惹得近旁的雞們一陣驚叫;一隻大紅公雞就文雅多了,頂着通紅的火焰般的雞冠雄赳赳紳士般地在柴垛邊撓着扒着,找到好吃的咕咕地叫,一隻正到處找不到吃食的黎色母雞聞聲飛跑過來,紅公雞還低着頭點着地為黎母雞指名目标,等黎母雞吃了食,還在等待着才不慌不忙地騎到黎母雞的背上去。
楊翠玲有條不紊地忙碌着,心裡牽牽挂挂的放心不下地裡的花,不過她也知道,牽挂也是枉然,總不能現在就去打藥吧?雖說從沒有人在早晨打藥的,可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地裡的花一樣水淋淋的,這時候打藥等于把藥打進水裡,與花有什麼相幹呢?可是不打藥幹啥呢?她一想起花地裡的蟲毫不客氣地大肆破壞着花渾身就起雞皮疙瘩,就坐不住了。丢了碗,楊翠玲就迫不及待地往地裡去了。
第12章
路還濕着,偶爾也會有一灘一灘的積水,路兩邊相對高一些,也沒有積水,走起來就很輕松。楊翠玲就是踩着路兩邊硬實的地方到地裡去的。
剛下過雨,地裡的空氣濕潤潤的,清新,清爽,吸一口很是提神。莊稼跟她想的一樣,全都濕漉漉的。沒有風,全都寂靜着,顯得莊嚴肅穆。楊翠玲知道打藥是不可能的,可她還是想來看看,看看花被蟲子施弄成啥樣了。看了看,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根本沒有什麼異樣,才使她稍稍放下心來。
在地裡轉悠了半天,楊翠玲就回去了。
走到村口時候一群人正圍着笊頭子聽他胡連呢。
正是五黃六月農閑的時候,何況昨晚剛下過雨,那就更沒事可做了,因此人們就很閑散。老人們坐在一起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蒲扇,你一句我一句不緊不慢地拉着閑呱兒,說到高興處哄笑一陣,說到傷心處知道那是無法挽回的,就沒了年輕時的沖動,歎口氣,算是接受了,因為隻能接受,别無他法。自然老人們大多拉呱兒的都是家長裡短,偶爾也會回憶回憶年輕時的光景。婦女們也找了背陰處打牌,打毛線衣,或者趕做着新鞋,三個女人一台戲,嘴當然是不會閑着,說東說西,胡扯八連,打情罵俏,鬧哄哄的沒一刻安靜的時候。孩子們就更不安分了,五行八作、五花八門沒有什麼不敢幹的,老實的在家打遊戲、看電視,也有打撲克的,活躍一點的到處跑着捉知了、紮蛤蟆、掏鳥窩,更炫乎的就有點惹人生厭了,他們不是看誰家沒人偷偷摘幾個蘋果,就是溜到地裡偷幾個西瓜、番茄、黃瓜什麼的。青壯勞力都出去了,村裡就剩下這些人了,被調皮的人們形象地戲稱為386199部隊。不過,也有漏網的,笊頭子就是其中的一個。
笊頭子是個光棍,本名趙海山,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緻使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就一邊高一邊低的。雖瘸着腿,笊頭子卻是個光棍。在當地光棍有兩種解釋,一是在當地比較有威望、威信或者比較有勢力的人,另一種就是單身漢。前者就不用說了,後者又分為兩類,一類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盡量避開人場,另一類恰恰相反,一點也不覺得比誰低,更有甚者總是能讓人家圍着他轉,因為他的出現而興奮不已,笊頭子就是後面這種人。
結高粱穗子的那節秫杆在鄉下叫秫杆莛子,是整棵高粱最長的一節,這一節最長的有一條胳臂那麼長,一般都用來納鍋蓋,或者編笊頭子。納鍋蓋很簡單,隻要把秫杆莛子一橫一豎排嚴實再拿針線連在一起就行了。編笊頭子就不那麼簡單了,要加上細繩子一起編,最後編出像洗臉盆一樣的形狀來,在鄉下多用來盛馍。笊頭子和他趙海山本來沒半點關系,可趙海山腿腳不行全補到了嘴上,一張嘴一天到晚沒個正經,連得雲山霧罩的。衆人笑他下作,他一本正經地說,咋了?這不跟餓了從笊頭子裡拿馍一樣嗎?大家一聽這麼下作的問題居然跟笊頭子相提并論了,越發不倫不類了,索性就叫他笊頭子了。開始他當然不承認,耐不住大家都這樣叫他,他沒法隻好認了,時間長了不但大家就連他自己都把他的本名忘了。笊頭子連的那麼下作,婦女們自然是不聽的,然而還是有聽衆,就是一幫閑來無事的男人了,且陶醉其中,隻要笊頭子在,就會有人慫恿他。笊頭子呢?戳火就着,于是場子就起來了。
現在笊頭子就被一群人圍了慫恿着連一段連一段。笊頭子也不客氣,連就連,怕誰呀?連在當地是胡說八道的意思,一般人不大喜歡人家這樣說自己,笊頭子當然也不喜歡,可多了也就不忌諱了。衆人一聽笊頭子自己說自己連,微微地笑起來。笊頭子也不介意,跟着抹了一把嘴,頗有氣勢地問,說吧,想聽啥?衆人盡管興緻正濃,可真的要自己做主反而沒了底,一下子冷了場。笊頭子正在興頭上,被人冷了場就有點掃興,但笊頭子就是笊頭子,是見過世面的,自然有辦法扳回來。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掃了衆人一眼,說,我講個笑話吧。笊頭子講着的時候,衆人就急了,明明一句話就能說完的事,咋到了笊頭子嘴裡吞吞吐吐啰啰嗦嗦颠颠倒倒的就是說不完了,正等得不勝其煩,笊頭子忽然講完了。衆人沒想到說講完就講完了,快得有點出乎意外,就覺得很驚奇,再一想她妹子的話,再也把不住了,轟地一下笑翻了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聲經久不絕。原來當地人一般性地跟人打招呼會說這麼兩句話,一句是吃了沒?另一句就是忙着哩?現在,忙着哩居然用在這兒了,難怪衆人笑得要死。衆人越想越覺得她妹子的話說的有意思,小聲地重複着,忙着哩,呵呵,忙着哩……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想出誰的洋相就跟她打招呼說,忙着哩。不知道的人還會套用原來的詞兒,不忙,不忙。知道的人在旁邊聽了突然就會笑起來。被打招呼的人就起了疑心,又弄不清楚到底咋回事,模模糊糊知道不是好話,就罵,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打招呼的人就冤得要死,一本正經地說,你啥毬人啊,跟你打個招呼你還撅我?被打招呼的人就有點理屈,惶惶的不知如何是好。後來知道了,就罵,我就說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咋樣?被罵的人就不願意了,于是熱熱鬧鬧的罵起玩兒來。
就在這時,笊頭子看到了楊翠玲,正在興頭上碰上個婦女,笊頭子的興緻就很高,忙正兒八經地跟楊翠玲打招呼,忙着哩,他嬸子。他比楊翠玲大,按當地的叫法也該明确長幼地叫她弟妹,或者含含糊糊地叫她聰明家媽,可笊頭子沒這樣叫,而是很調皮地叫她他嬸子,當地也有這樣的叫法,這樣的叫法是從孩子的角度叫的,他這樣叫猶如他是一堆孩子的爹一樣,問題是笊頭子沒有孩子,這就顯得很滑稽。衆人一見笊頭子不但現場發揮還這麼風趣,轟地就笑了。楊翠玲不大跟誰說笑話,聽見衆人笑知道裡頭有彎彎兒,不明就裡不便說什麼就沒搭腔,隻笑了一下。笊頭子還不足興,接着問,想我了沒,他嬸子?笊頭子跟七奶奶一樣喜歡跟人開玩笑,楊翠玲也不覺得意外,隻是有點不好意思,人家已經跟她說了兩句了,她就不能不搭理了,要不也太彬了,本想正經跟他說話的,又一想笊頭子啥時候正經過人啊?就罵,你要是倆腿一般長才鐵哩。罵着顧自走着。笊頭子被罵了短處也不惱,嘿嘿地笑了,說,我倆腿要是一般長你就跑不掉了。楊翠玲一聽果真回頭看了。笊頭子卻并沒追她,見她回頭,衆人一起跟着笊頭子再次轟笑起來。
一回到家楊翠玲心裡又不踏實起來,抓耳撓腮地等了半天,看看晌午了,知道莊稼上的水該曬得差不多了,就在一片人家午飯的炊煙裡急急匆匆地下地了。
那時候,楊翠玲是全副武裝的,頭上戴頂草帽脖子裡圍條手巾背上背着打花筒子一隻手裡掂着一瓶1059和一隻塑料水桶另一隻手擓着一個提籃。正月十五一般人家都會買些煙火放的,其中有一種煙火叫地出溜子,有一搾長,手指那麼粗,隻要點燃按在臀部上的撚子,地出溜子就會噴着火花箭一樣在地上往前沖,那架勢很有點置生死于不顧的味道。楊翠玲那時候就像一隻點燃了撚子的地出溜子,突突突一溜煙地往南地裡鑽。提籃裡是她的午飯,兩個馍,幾骨朵淹的鹹蒜瓣,還有一瓶礦泉水。馍是自個兒蒸的;鹹蒜瓣是自個兒淹的,與前幾年的口味不同,她聽人說放點糖味道會很好就放了糖,味道果然很好;礦泉水是兒子那次從縣城回來喝剩的瓶子裝的開水。說起礦泉水她是知道的,也見過街上賣的,也看到過有人喝,看人家喝起來那個得法樣兒總以為像健力寶那樣好喝,很多時候就想買一瓶嘗嘗,可是一瓶就得一塊五,她猶豫了幾次還是沒舍得買。那次,見兒子放在桌子上還有小半瓶就悄悄打開喝了一口想嘗嘗鮮,不料跟井裡打上來的水沒啥區别,心裡想可能兒子喝完還不夠又裝的井水吧。這樣幾次,她終于忍不住問兒子,好喝嗎?兒子說,不是好喝不好喝,渴了嗎,沒有比這再便宜的了。她就問,啥味兒啊?兒子就把水遞過來,你嘗嘗。她喝了一口還是井水味兒。兒子笑了,本來就是個水嘛。她這才知道所謂礦泉水其實就是水。楊翠玲就有些心疼,恁值錢啊?趕明兒裝了咱井裡水咱也拿去賣去,一瓶子一毛就中。兒子聽了嘎嘎地笑起來。她莫名其妙,咋啦?太便宜啦?我覺得夠貴的了。兒子摟住肚子笑得更厲害了。水不好喝,瓶子還是不賴的,楊翠玲舍不得扔掉就拿來裝了水,還覺得挺方便的。
楊翠玲的勤快在王菜園是出了名的,大家早就習以為常了,見了她這個時候還往地裡去,隻是好心地勸了一句,吃了飯再去吧,這時候多熱啊。楊翠玲笑笑,說,不礙事。說着話,腳步卻沒停,一直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