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7頁)

楊翠玲的勤快在王菜園是出了名的,大家早就習以為常了,見了她這個時候還往地裡去,隻是好心地勸了一句,吃了飯再去吧,這時候多熱啊。楊翠玲笑笑,說,不礙事。說着話,腳步卻沒停,一直朝前走去。

天熱是真的,正是五黃六月能不熱嗎?楊翠玲當然知道熱,可她還是要去。她心裡急啊,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地裡去。事實上,夜裡她就睡不着了。

再來到地裡已不同于早上了。正是晌午,毒花花的太陽像憋足了勁兒的野牛,把渾身的熱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傾倒下來,一絲風也沒有,加上剛下過雨地還濕着,被太陽一曬熱氣蒸騰,整個空氣就像蒸籠一樣溽熱潮濕,十分難受。這樣的天氣地裡一個人也沒有,四下裡靜悄悄的。急于打藥的心情讓楊翠玲啥也顧不上,匆匆忙忙就來到了地頭。楊翠玲稍稍吐了一口氣,拿脖子上的手巾擦了一把臉上和脖子上的汗。她本想找個蔭涼的地方歇歇,吃口飯的,又一想四畝地的花夠她忙的呢,趁着剛開始還不累趕緊幹會兒,一會兒累了一邊歇一邊吃還來得及,就趕緊把提籃放在另一家的莊稼地裡,把打花筒子、1059放在自家地頭,掂着塑料桶向地頭另一邊走去。那裡打了一眼井,是為了預防幹旱時澆水用的,如果口渴的話也可以打水喝,因為用不着的時候是用水泥預制的蓋子蓋上的,所以并不髒,而且也很清涼,喝起來解渴也長精神。夜裡剛下了一場透雨,井裡的水也跟着漲了上來,平常要續下去好幾米長的繩子才能打上水來,今天隻要一彎腰就能打上一桶水來。

楊翠玲對打藥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娴熟得很,兩桶水沒倒完,打花筒子就滿了,再打開藥瓶蓋子,将刺鼻的藥倒進瓶蓋裡量着,一二三,往打花筒子裡倒進滿滿三瓶蓋子藥,再合了瓶蓋子,把打花筒子的口密封嚴實,楊翠玲再拿手巾擦了一把汗,背起沉甸甸的打花筒子就進地了。

到底剛下過雨,地裡還濕着,一踩上去立刻就是兩腳泥。楊翠玲剛一到的時候就瞄着了,這會兒就光了腳,隻要能把花打一遍,泥不泥的能有啥呢?

今年的花楊翠玲可沒少下功夫,先是選種,東打聽西打聽,東對比西對比的,費了好一番勁兒才算把棉種買回來。接着就是打營養窩。打營養窩很費勁,像打蜂窩煤一樣打出一個個細細長長的泥柱來,唯一和蜂窩煤不一樣的是泥柱上是沒有窟窿的,隻在一頭的頂端凹下去一個拇指大的坑,那是專門放棉種籽的。雖是這樣,打營養窩還是不那麼簡單的,單是泥就不是随随便便能用的,必須是積下的好糞和細土,兌在一起就成了營養土了。營養土裡最好的糞當然是人糞,次是牲口糞,再次的就是雞鴨糞了,好在人糞不是難事,隻要潑在土裡曬幹了再搗碎了就中了。這個時候土就很有學問了,太幹了太濕了都打不成型,稍幹點倒是能打成型,可是打起來很是費勁,常常累得汗流滿面、手磨上水泡也打不了幾個營養窩出來。必須幹濕适中才好,這個是要慢慢琢磨了,那要的就是功夫了。許多人常常被土弄得焦頭爛額的叫苦不疊。後來不知誰動開了腦子,發明了打營養窩的懶辦法,那就是直接把營養土和成泥抹在苗床上,隻要不是太軟就行,太軟呢也沒關系,停一停,讓泥晾一下,待泥變得軟硬适中的時候再拿把刀子橫橫豎豎的一劃拉,劃拉出許多個小方塊來,再在每一個小方塊上按進一粒棉籽,然後再灑上一層細土,蒙上塑料布就行了。這法子省時省工也容易掌握,一經發明很快就傳開了。但也有個無法克服的缺點,那就是這樣的營養塊是打不大的,否則很難起出來,營養塊小了,營養自然就少了,營養少了棉花苗就吃虧了,棉花苗吃了虧棉花也就吃虧了,棉花吃虧了人就吃虧了。有了這教訓,大家就又恢複了打營養窩。楊翠玲為打營養窩費的那勁就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決定種花,楊翠玲在頭年的夏天就開始準備了。一般人家給棉苗準備的營養是人糞潑上黃土,那營養就單是人糞而已。楊翠玲給棉苗準備的營養是河裡的漬泥,這種泥在河裡不知沉積了多久,也不知混合了多少東西,漚得發黑,單是手感就很讓人舒服,又光又滑,曬幹了則變成淡青色,很是好看。不過,好看不好看并不重要,又不是花兒,不是用來觀賞的,是肥料,是要拿來喂莊稼的,有養分才重要。漬泥因為在河底沉積得久,那養分也就很足,在加上人糞那營養就别提有多肥了!不過,挖漬泥就比較費勁,天冷了下河挖泥肯定不行,得是大熱的天才好。近河岸的地方也肯定不行,不會有漬泥,即使有也是沉積不久的,不會太肥,那得到河心裡去,隻有那裡的漬泥才是年深日久的,才肥得流油。可是,河心很深,必須得有很好的水性,好在這幾年後河的水一直不深,反而越來越淺,最深的地方也不過到胸脯。另一個就是漬泥很沉,一次挖不了太多的,那就隻有一趟一趟的往河岸和河心跑。等漬泥挖得差不多了,就扒開在河岸便晾,晾得差不多了趕緊拉到路邊或者場院邊,反正不能放在河邊,萬一下起暴雨來,那就全白搭了。漬泥到了路邊或者場院也不算畢,還要捯糞,就是拿抓鈎一遍一遍地把曬幹的漬泥敲碎。碎到什麼程度呢?碎到最大的塊兒像花生米一樣才算差不多。然後潑上人糞,再然後等曬幹了繼續捯糞,再捯到最大塊兒像花生米一樣才算捯好。接下來就摻營養土了,就是把捯好的糞和細土摻到一起。當然,那土也要敲碎的,跟捯好的糞一樣碎才好。按說,那麼好的糞少許灑點水就可以打營養窩了,不必摻土的。可是,土還是要摻的,不然那糞就太肥了,棉花苗受不了會燒壞的。再接着就是打營養窩了。這活計沒啥技術含量,可是繁瑣,一天兩天老是重複同一個動作,性子稍急一點的半天也撐不下去就亂蹦亂跳了。還有一樣,累人,種一畝地花就要好幾百棵棉花苗,每一棵棉花苗就要一個營養窩,換句話說,種一畝地的花就要打好幾百個營養窩,能不累人嗎?營養窩打好了,苗床也整好了,那就把營養窩一個一個的小心地放進苗床裡去吧。好幾百個營養窩也夠忙活一陣子的了。營養窩放好了,點棉花籽,就是在每個營養窩裡都放上棉籽,最好每個營養窩裡都放兩粒或者三粒,這法子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費棉籽,不過保險,總比發現不行了再補要好多了,那會參差不齊的。棉籽點完了,就要整個兒撒一層細土,把棉籽蓋住,再均勻地撒一遍水。這一切做完就不那麼累了,可以喘一口氣了。以後就是拿細竹子或細木條在苗床邊上弓起來,再覆上塑料布,再用土把塑料布的邊角壓實,剩下的就是等棉籽發芽、破土、長苗了。這大概要一個多月才行,每天看一下就好,如果顧不上或者忘了幾天看一下也沒關系,然而奇怪得很,沒有幾個人會忘了的,一向勤謹的楊翠玲就更不會忘了,差不多天天都會看上一遍的,苗床一圈都被她的腳踩明了。惹得旁院的嫂子老苗直說,你看你伺候哩,天天去看,天天去看,比跟您孩子還親哩。楊翠玲就嘿嘿地笑,被老苗說多了,有點不好意思了,說,誰知道呀,心裡就是想去看看,不去看這心裡咋跟少點啥樣。老苗就來氣了,說,嗨,你還越說越來勁了,看叫你的腿跑細了。楊翠玲就不言語了,就嘿嘿地笑。

一個多月後就立夏了,天開始熱起來,花苗也要栽到地裡了。栽花苗不難,可是累人。先是打開苗床,把營養窩扒出來,一個一個小心翼翼地放到架車上,因為是花苗,上面不能壓上東西的,所以一架車也拉不了多少,那就隻好多拉幾趟了。地是早就留好拾掇好了的,隻要挖好坑把營養窩放進去再澆上水就中了。這時候往年很少下雨,今年也不例外,那就隻有挑水了。隻要有活幹,楊翠玲就不怕。但拉營養窩、挖坑、挑水、澆水全要一個人來不免就有點手忙腳亂的顧不過來,要是别人早就叫苦連天了,楊翠玲卻一聲也沒吭。她知道就是叫得天響也沒有用,人不動,一切都不會動的。楊翠玲自然也有辦法,拉了一架車營養窩,拿了鐵鍁在地裡挖了一大溜坑,再把營養窩一個一個地放進去,封好,再去拉營養窩,再挖一大溜坑,再把營養窩一個一個地放進去,封好……如此往複幾趟,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再把水桶、扁擔、繩子帶過來,打水、挑水、澆水一氣呵成。以後就不用管了,等着花苗一天天長大吧。

再過一個月,收了麥、種了秋莊稼,花苗就該打藥了。以後就閑不着了,花地就把人纏住了,打藥、打叉、捉蟲、拾花、曬花……想閑也閑不着了,活兒一個接一個都在那兒排着隊等着呢。現在花剛開始開花兒,離拾花、曬花一堆活兒還早着,但恰恰這時候到了關鍵點,更不能能掉以輕心,反要格外上心,打藥、捉蟲都要跟得上。也正因為這樣,昨晚的一場雨才讓楊翠玲睡不着、坐不住、吃不下了。

打花筒子有兩種樣式,一種是圓滾滾的,一種是扁圓的。圓滾滾的打花筒子要事先打飽氣才行,打飽氣壓力就會很大,所以一律是鐵的。這種打花筒子隻有一根肩襻,背起來有點勒肩膀。扁圓的打花筒子是塑料的,可以很穩當地貼在脊背上,它還有兩根肩襻,背起來就舒服多了,還有一樣,可以一邊走一邊打氣、噴藥,和圓滾滾的打花筒子比起來實在得勁多了。所以一般人家用的都是扁圓的這種,楊翠玲背的也是。

楊翠玲左手壓着打氣的壓杆,右手拿着手柄,做好打藥的架勢就進地了,一進地就把什麼都忘了,一門心思全都在了打藥上。楊翠玲一扭開把手上的開關,壓了幾下壓杆打氣,噴嘴立刻就咝咝地響着噴出荷葉形的水霧來。楊翠玲靈巧地揮動着,小小的噴嘴就一忽兒從上面噴在花葉的正面,一忽兒噴在花葉的背面,花葉被水霧沖擊發出吱吱的聲響來。楊翠玲聽着心裡就很舒坦,越發地用心打藥了,不一會兒就打到半截地裡去了。育苗的時候,楊翠玲的營養窩準備得就十分充足,花苗栽到地裡長勢自然也不差,等花苗子起身的時候又追了一遍肥,下了幾場透雨,花們就精神起來,一棵比着一棵可着勁兒地往上竄,呼呼呼,不大功夫地就罩滿了,呼呼呼,再過幾天花們就森林般雄壯起來了。這使得楊翠玲被淹沒了,遠遠看去隻看到一頂草帽在一片綠色裡飄。

那時候,晌午頭的太陽正天熱得厲害,又沒有一絲風,再加上濕漉漉的地正被太陽一曬熱騰騰的蒸騰着,呆在這樣的地方當然十分燠熱,不多久楊翠玲渾身就沁出汗來,把她的衣裳都溻透了,臉也熱得紅通通的,可楊翠玲一點也沒覺得,她看着藥水噴在花葉上滿心的歡喜,看着開始開花兒的花滿心的高興,隻想着快些把花都打一遍藥,别的什麼也注意不到了。直到楊翠玲灌第三打花筒子水的時候才覺到有點熱累,有點惡心,還有點想幹哕,她想也許是自己心裡太急,又沒吃好飯,天又熱,這樣幾趕陣趕到了一起,歇歇就沒事了。這麼想着,楊翠玲就蹲在高大的花棵子下歇了,她知道過一會兒就會好的,那時候再接着打藥,趁早打完了心裡幹淨了,再回家好好歇歇。這樣呆了一會兒,本以為會好點的,沒想到不但沒見好,反而更糟了,先是汗淋淋的,接着有點喘不過起來,一動頭還暈暈乎乎的,看什麼都好像在動。楊翠玲知道自己中毒了,心裡暗叫了一聲,壞了!趕緊爬起來想往家裡走,可是剛走了沒幾步就一陣眩暈摔倒在地上了……

第13章

鄧金生是個根本閑不住的人,不管農閑有多閑,照村裡人的話說,他總能施騰出來事兒幹。比如,春天的時候他會販掃帚、木鍁、叉子等麥收時使用的農具,夏天則會販賣西瓜、甜瓜等瓜果,秋天販賣農藥、化肥、麥種,冬天就販賣年貨。即使現在也是,大家都閑在家裡他卻在河邊忙得不可開交。根據往年的經驗,隻要河裡水一大準定會有魚,那魚從哪兒來的說不清,反正會有,大大小小的,隻要下網絕沒有空網的。這些年,天越來越暖和,河裡的水越來越少,平常能吃到魚那可太稀罕了。

按常理鄧金生會跟其他人一樣外出打工或幹點别的啥的,事實上鄧金生也不是沒出去打過工,可他的兩個哥哥都去新疆包地了,就撇下十幾畝地來,再加上爹娘和他自家的,二十多畝地種起來不出去打工收入也是很不錯的,鄧金生再傻也不會出去打工受罪了。這年頭要是手裡有錢花,當個農民那是再滋淰不過的了,正像俗話說的那樣,吃不愁穿不愁,睡到被窩露着頭。鄧金生的老婆子藍雲芳就經常被人家這樣花較。藍雲芳對這樣的日子很滿足,整天都笑呵呵的,不幾年就胖了一圈,渾身的肉一卷子一卷子的往外翻支着,要是一動則像一大包水一樣的亂晃。在鄉下,不管男女,胖都是富有的象征,就證明這人有福氣,日子過得得法,是很讓人起眼的,也是很讓人看得起的。不過也有一樣,人一旦滿足了也就沒有多少犟勁了。藍雲芳也是,天天啥事不想,鄧金生叫她幹啥就幹啥,一句不安排就啥也不幹。鄧金生有時候就氣得跺腳,拿眼瞪她她還滿肚子的委屈,你沒安排嘛,你是一家之主哩,啥事不都聽你的?氣得鄧金生想說啥都說不出來了,憋了半天想起一句來,那飯我沒安排叫你吃,你咋吃了?藍雲芳嘿嘿一笑,說,看你說哩,那飯我要是不知道吃那我不餓死了。鄧金生又好氣又好笑,趕緊接上一句,餓死畢頭!藍雲芳說,餓死你好再娶一個年輕的呀?說得多了,這句有時候也會把年輕改成漂亮或者人采,總之是覺得比她自己讓人覺得得勁一大截。有時候也會說成餓死我好給你騰地方再娶一個啊?不等鄧金生接口,她就把下一句說了出來,我才沒恁傻哩,我就不死,很氣你。鄧金生把不住就吞兒地一聲笑了。笑完就該幹啥幹啥去了。既然藍雲芳這樣,鄧金生幹啥也就不用跟她商量,想幹就幹,不想幹就算。藍雲芳巴不得這樣,省得操心,萬一弄不好還會落一通埋怨,索性不管不問,幹好當然好,幹壞了隻要不是壞得無可收拾,她一般是不說話的,不過,到現在為止鄧金生還沒有幹過壞得無可收拾的事。

鄧金生根本不可不能幹出壞得無可收拾的事,因為他很細心。夜裡他一聽到下雨就想到逮魚了,隻是不知道能不能逮,聽了半夜雨還沒有住點他就知道這雨下的面積很大,河裡的水肯定小不了,管逮魚了,他甚至都想好了逮魚的地點。天一明鄧金生就睡不着了,爬起來帶上網、塑料桶就到南河裡去了。

所謂南河,就是在村子的南面,河呢,實在太小了,滿打滿算也寬不過兩丈去,這樣的河多的是,也就懶得有誰給它起名字,沒有名字人們說起它來就很不方便,于是就按方位起名了。這樣的法子在這裡很通行,隻要一說,誰都明白的。比如南河,指的就是說話人村子南邊的那一段河道,流到另外一個人的村子的後面則改叫後河了。南河平常都覺得窄,現在漲了水一下子變得寬闊起來,連莊稼地地都溢上了水,現在水落下去了一些,但留在莊稼棵上的印痕還在。水流很急,翻着混黃的泥色迅速地遠去了。

鄧金生想去的地方是一個橋洞,隻要在這兒随便支上一張網,魚兒就不得不闖進來。這麼大的水全要經過橋洞才能流過去,自然是魚兒的必經之路,水流又那麼急,魚兒被卷進去也是身不由主的。然而,鄧金生還是晚了一步,那裡已經有人下網了。這情況鄧金生也想到了,馬上往前面另一座小橋走去。

另一座小橋一個人影也沒有,鄧金生趕緊支了網,在矮矮的水泥橋欄上坐了,掏出煙點上一支,不由自主地望着河水悠悠地吸起來。這不是釣魚有魚浮子可以發出信号有魚上鈎了,也不是撒魚,網沉下去就可以收網了,按當地的說法,這叫扳魚,什麼時候收網是沒有依頭的,想什麼時候收網都行,願意一分鐘收一次網就一分鐘收一次網,願意一小時收一次網就一小時收一次網,再說水流很大,想看也看不出個門道來。鄧金生就吸上半支煙收一次網,當然并不是很嚴格的執行,約摸這樣比較合理。等到吃早飯的時候,鄧金生已經逮到小半桶魚了。

一會兒,藍雲芳擓着竹筐來了,鄧金生知道老婆子給他送飯來了。果然,竹筐裡放着兩個馍,一碗番茄雞蛋湯,還有一飯盒綠豆稀飯。藍雲芳随口問了一句,餓了沒,就一一取出來擺在小橋的水泥護欄上。護欄有尺把寬,足夠她擺放的。鄧金生早就餓了,再加上河邊又濕又涼的寒氣,迫切渴望能吃到一頓熱飯,一看到藍雲芳把飯菜擺出來,馬上就吃起來,狼吞虎咽的吃相逗得藍雲芳嘿地一聲笑了。鄧金生不管,一邊吃着一邊還不忘安排藍雲芳,一會兒叫那桶裡魚掂回家,放池子裡先養着。藍雲芳這才注意到塑料桶,走過去看了,喲,還不少哩。鄧金生高興起來,你說哩,天一明就撅起來了,呆河邊凍半死子,再不逮點魚那不虧死了?藍雲芳就笑了,等他吃完飯要把魚掂回家的當兒才忽然想起來,問,我叫桶掂回家了,你用啥盛魚啊?鄧金生說,還能用手捧着啊?你叫竹筐擱這兒,我用竹筐盛。藍雲芳說,那不死了?鄧金生說,死啥?擱水裡嘛。藍雲芳說,那不跑了?鄧金生就煩了,好了好了,跑了我再逮,走你的吧。藍雲芳就掂着桶回家了。

等到晌午的時候,鄧金生不經意地一擡頭就看到了在地裡打藥的楊翠玲,他笑了一下,不禁歎息,這個女人咋跟機器一樣啊。又過了一陣子,鄧金生看看竹筐裡已是黑壓壓的了,估計不會少于五斤魚,再看看河水已經落下去一大截了,魚也明顯地少了,就收網準備回家。鄧金生一邊走着一邊估摸着這些魚能賣多少錢,心裡很高興,掏出一棵煙點上,慢慢往家裡走去。他走了不遠,忽然想起來楊翠玲剛才還在地裡打藥呢,這個時候漫地裡一個人也沒有,楊翠玲可是本家嫂子,萬一出點什麼事他臉上也不好看,就停下來遠遠地叫,嫂子,嫂子!晌午了,嫩熱幌子,吃了飯再打吧?叫了半天聽不到回應,想她不定在幹啥,也許沒聽到,就提高了嗓門,嫂子,嫂子!還是沒有回應。鄧金生就有點燥了,叫,楊翠玲,楊翠玲!在鄉下大家都是熟人,張三鄧四都是有輩分的,相互稱呼起來很少有直呼其名的,尤其是對長輩或者同輩中年齡比自己大的,如果是同一姓氏絕對是犯忌的,不同姓氏大家還是盡量叫得尊敬一點的,如果是晚輩直呼其名是想當然的,是沒人計較的。現在,楊翠玲是鄧金生的本家嫂子,按照這個規矩,他怎麼也得叫嫂子,或者繞個彎兒叫她聰明家媽,這樣的直呼其名簡直有點大逆不道。當然,直呼其名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開玩笑的時候叫的多了,不過僅限于開玩笑,平常如果直呼其名的話怎麼的也會顯得非同一般,要麼鄭重其事,要麼很不耐煩。

現在,鄧金生對楊翠玲直呼其名當然是不耐煩,目的是為了引起楊翠玲的注意,提醒她自己不耐煩了。然而還是沒有動靜,任何動靜都沒有。鄧金生就有點奇怪,就放下漁網、竹筐大踏步地朝楊翠玲家的地裡走過去。走着,鄧金生還在叫着,他生怕萬一碰上犯忌的事那就太尴尬了,親歸親,男女畢竟還會是有别的。可是直到他走到楊翠玲家的地頭,也沒聽到楊翠玲的回應。鄧金生正躊躇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沒留神楊翠玲已經回家了,剛要轉身走開,蓦地看到花地頭的塑料桶、打花筒子、1059,知道楊翠玲還在地裡,笑了一下,就又叫,可還是聽不到回應,鄧金生就預感到有點不對勁,一邊叫一邊四下搜尋起來,剛往四周打量了一下就看到另一家的棒子地頭挺着一個人。鄧金生吓了一跳,立刻刷地一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小時候他沒少聽大人講鬼故事,不但講得有鼻子有眼的,就連鬼出沒的地方都講得一清二楚的。那時候常常聽得一到晚上就禁不住心裡打鼓,再到有鬼出沒的地方心裡不由就會打寒噤。慢慢長大了,也沒見過鬼,漸漸不那麼怕了,甚至完全忘了。不過,對于世上到底有沒有鬼,他也說不清,就像人們說的那樣,不得全信也不得不信。今天在這空曠寂靜的莊稼地裡的猛可地冒出一個人來,換了誰也會不由吓一跳的。即使不把那人當鬼,也不會當成正常人去看,原因很簡單,正常人誰會躺在這地方啊?可是,那人并沒有反應,鄧金生就攥緊了拳頭。他聽人說過,對付鬼硬拼肯定是不中的,但鬼怕血,隻要照準自己鼻子使勁錘上一下,血淋淋的就能把鬼吓跑。

鄧金生壯着膽子走近兩步看了看,這才看清,那人就是他千呼萬喚依舊我行我素的楊翠玲!一看是楊翠玲,鄧金生心裡就不怕了。楊翠玲很難看地倒在那裡,一截衣裳翻上去,露出一段白白的肉。他一看就知道咋回事了,趕緊跑過去叫,嫂子,嫂子。楊翠玲臉紅紅的,眼睛似睜非睜。鄧金生就知道她中毒了!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别的連個人也沒有,這可咋辦?鄧金生當然知道該把她送衛生院去,可是怎麼送呢?背他當然背得動,可等他背到五裡外的衛生院那都什麼時候了,說不定人都沒救了!鄧金生立刻急出一頭汗來。明知道四周沒有一個人,還是喊了幾聲救命。喊了幾聲他才明白過來,隻能靠自己了。可自己能怎麼辦呢?不是怕受嫌疑,而是自己根本救不了她!看看實在沒有辦法,鄧金生把她抱起來放在樹蔭裡,趕緊一拔頭風一樣撒腿向村裡跑去……

第14章

楊翠玲是在三天後出院的。

出院那天,鄧金生的老婆子藍雲芳和黃雪麗一個騎着三輪車一個騎着自行車來接楊翠玲了。藍雲芳和黃雪麗是楊翠玲玩得最好的夥伴了,用她們自己的說法是老夥計了,雖然三人性情不同,可因為對脾氣,還是玩到了一起,成了無話不說的閨中密友。藍雲芳因着楊翠玲是本家的嫂子,關系就更近了一層,心思也更細一些,這從她起三輪車而不是像黃雪麗一樣騎自行車就能看得出來。三輪車和自行車雖然都是車,都是得騎的車,可還是不一樣,不單是從感覺,即使從外觀也能感知不一樣。三輪車穩重,初學騎車的人也不必擔心會摔倒,可是太笨重了,騎起來也吃力,相比起來,自行車輕便多了,可有一樣,自行車帶不了重東西。藍雲芳當然明白這個理兒,本來說接楊翠玲隻是一個說辭,楊翠玲也不是七老八十了,也不是病病歪歪的,才四十出頭正是年輕力壯能打能跳的時候,衛生院離家也不遠,根本是不用坐車的,即使讓楊翠玲坐車她也不會坐,要是她坐了那成啥了?楊翠玲清醒着呢,是不會坐的。知道楊翠玲不會坐,藍雲芳應該騎自行車才對,但她還是騎了三輪車,因為她知道楊翠玲還有很多東西要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