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1頁)

的确如此。

楊翠玲中毒的事兒,像鄧金生風一般跑回村一樣立刻就在村裡傳遍了。村子裡天天都是平平靜靜沒風沒火的,村人就閑得寂寥,不然也不會有人圍着笊頭子聽他胡連。笊頭子是能胡連,可畢竟沒動着誰,村人聽聽也就過去了,沒誰會放在心上。前些年還有兩口子吵架鬥嘴最後打起來直到鬧得不可收拾的,或是誰家遭了賊、誰家老婆子偷了人或者誰家的閨女跟哪個男孩跑了,村人就會興奮一陣子,這是實實在在的摸得着看得見的,當事人就在自己身邊,而且你要是願意随時都能看事情的下一步發展,猜測着、評論着、傳播着、興奮着……不知從何時起兩口子吵架悄無聲息了,原因不外乎男人打工去了,想吵、想打也沒機會,等到逢年過節好容易碰到一起了,親熱還來不及呢,哪會有心思吵架、打架啊。慢慢地,遭賊的事情多了,今天是别人家,沒準明天就是自家了,大家就多了防範、多了歎息、多了咒罵。偷人的事雖然不算多,可聽多了也沒啥稀奇了,飽暖思淫欲,也是人之常情,當然也會有人罵,多半罵女人,不過一說到男人還是會生出一絲敬慕來,覺得男人能将人家女人哄上床還是頗有本事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村人常這樣說,不過怪敗沒敗沒人去深究,好像敗了吧。于是,村人就複歸于寂寥。乍一聽說楊翠玲中毒了,村子裡立即起了一股旋風。啥?中毒??咋會呢???人們首先關心的不是誰中毒,而是中毒本身。說來也是啊,種花就得打藥,種多少年花就得打多少年藥,這都多少年了,要說孩子倒還有情可原,大人就說不過去了。可事實在那裡明擺着,楊翠玲就是中毒了,就得趕緊往衛生院送,不然就會出人命!這個理兒村人沒有不清楚的。前些年有人想不開上吊的、投河的、跳井的,當然也有喝藥的,而且大多喝的不是老鼠藥而是打花藥,好像打花藥比老鼠藥喝起來容易些一樣。見的多了,村人就開了眼界嗎,知道中毒了就得立馬送醫院搶救,晚了人就保不住了。村人寂寥了不知多長時間了,有人中毒,村人自然馬上全知道了。知道有人中毒了,再一打聽,是楊翠玲,村人就議論開了。

楊翠玲?楊翠玲是誰?這也難怪,這年頭,大家各人光顧各人了,除了住得近或者地頭搭地頭,幾乎是沒誰去關心别人的。村子大,東西兩頭的來往就更少了,甚至誰家娶了媳婦也不過近門的或者鄰居們知道,即使知道時間長了也會淡漠的,漸漸就忘了。現在,楊翠玲中毒了,人們才說起了她。畢竟嫁過來二十年了,知道楊翠玲的還是有些人的,慢慢的就有人想起來了。鄧家的大媳婦,多勤快個人兒。這是大家對楊翠玲的認識,也是對楊翠玲的評價。哦,很淡漠的口吻。哦,想起來了,就是不會生的那個!忽然間扯出過去的記憶,頗為興奮的樣子。大家的印象就找打了一緻性,哦,是了,是了。于是歎息,唉,多勤快的個人兒啊!這樣說話的,自是跟楊翠玲不大親近的人,議論議論而已,跟楊翠玲親近的早忙起來了。誰?楊翠玲?中毒了?啥樣了?礙事嗎?那得去看看啊!于是,忙不疊地趕到衛生院,圍了一屋子,看着昏迷不醒的楊翠玲就很凝重。第二天再打聽,說是過來了,認識人了,會說話了,能吃飯了,趕緊買了禮物再次感到衛生院來了。于是,楊翠玲的病床頭就堆滿了。過去看病人,多是稱二斤油條或者兩封餅幹,再不然買兩封蛋糕,現在到底有錢了,再看病人那些東西就拿不出手了,整箱的方便面、整箱的蛋糕、整箱的水果……一窩蜂地送來了。一個人混得怎麼樣,平時看不出來,一旦有事了就全顯出來了。楊翠玲看着那越堆越高的禮物感動得眼圈兒紅紅的,不斷地表達着她的感激,要人家把東西拿回去,她吃不完也不喜歡吃的。可誰會聽她的?那不顯得傻不拉幾的嗎?楊翠玲身邊沒别的更親近的人,藍雲芳就是她最親近的人了,天天守着楊翠玲她是一清二楚的,騎三輪車就是為了把大家來看楊翠玲買的禮物幫她帶回家的。

辦完出院手續,三個人說說笑笑就上路了。說說笑笑是為了給楊翠玲解悶,楊翠玲心裡是清楚的,盡量也随她倆開開心心的。楊翠玲在衛生院裡天天沒事幹就想東想西的。事實上,經此一劫,她也想開了一些東西,不過也觸到了她的傷心處,要是就此過去了,最親的人連最後一面也見不上了。楊翠玲一想到鄧金柱和兒子鄧聰明就難過的掉起了眼淚,這也是大家來看她時說得最多的。現在,藍雲芳和黃雪麗不知不覺也說了。藍雲芳說,金柱回來别叫他走了,掙不完的錢,掙多少是多啊?黃雪麗說,是啊,外邊的錢花着就好些咋的?黃雪麗的個性很直爽,風風火火的,像個男人,說話也是,每一開口總會加上這三個字,時間長了就成了她的口頭禅了。初跟她打交道的人很不習慣她如此粗魯的話語,時間長了慢慢就适應了。楊翠玲知道她,也不覺得有什麼。見倆人都這樣說,楊翠玲就諾諾的答應着,這讓楊翠玲覺得很别扭。因為楊翠玲知道鄧金柱不出去不行,可要這樣說等于跟人家擡杠,叫人家下不來,心裡不是這樣想的硬這樣說,那就等于口是心非,虛情假意,楊翠玲一向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人,可現在她不得不口是心非,不得不虛情假意。

種花在當地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兒了,也不是三十年五十年的事兒,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兒誰也說不清,莊稼人不大考究莊稼的來曆,他們要的是收成,要的是實用。人們的日常生活的确也是離不開花的,且不說身上穿的衣服、床上鋪的被子,單是洗臉用的手巾、裝糧食用的布袋、腳上穿的鞋子……哪一樣少得了花呢?這些年,滌綸、腈綸、錦綸什麼的多了,衣裳啊、鞋啊啥的不再是棉的了,就連裝糧食的袋子也不再是布袋而改用了裝化肥的編織袋——當地叫魚鱗袋子,還有手巾也不再是家織布而改買機器織的又厚實又柔軟,用起來實在比家織的手巾舒服多了。當然也不再紡花、染線、經線、織布了,想要什麼到集上就能買到什麼,還能挑挑揀揀,要多稱心有多稱心,可是百密一疏,在怎麼也有不如事的時候。别的不說,單是被子就少不了要種花的。當然,要是到集上買的話,被子也不是買不到,可比起自家地裡種出來的花還是不那麼可心啊!也許是因為這個吧,現在種花的人家已經少多了,有些人家幾乎一連幾年都不會種一棵花的。可是,種家一少,花的價錢就上來了。楊翠玲完全就是看在價錢的份上才種花的。鄧金柱一年到頭辛辛苦苦打工也掙不了幾個錢,她要不在家扒紮幾個,哪裡會有錢供鄧聰明上學啊?

這話當面背地也不是不能說,可現在說不合适,楊翠玲就沒說,她知道老人說的不如意十常八九,能與人言隻二三的道理。

三個女人正說笑着,忽然看見趙海生帶着盧月榮說笑着走了過來,看見三個女人隻是遠遠地打了招呼,并沒有要下車的意思。這讓楊翠玲很感慨,以前的人多知道禮節啊!誰要是騎個車子見了人不但先跟人家打招呼,還會不好意思跳下車子來,仿佛騎車子就對不騎車子的人有多大虧欠似的。後來,騎車的人再遇到别人還會歉意地說上一句,我不下去了,有點事兒。還會做出一副很急迫的樣子來。既然出門當然是有事的,這是毋庸說的,但不管人家有點的那事兒急不急,畢竟也是一份禮節,馬馬虎虎還算說得過去。再後來,不知從啥時候起,就沒人下車了,甚至連歉意的話也沒有了,有時候甚至連個招呼都懶得打的,好像本該如此一樣。

楊翠玲正感慨着,藍雲芳不自覺地說了一句,唉,瞧瞧,也不背人了。黃雪麗呵呵地笑起來,說,日他姐,這才叫舒坦哩。

回到家,楊翠玲一推開院門心裡就親得不得了,也感觸得鼻子發酸。不過後面還跟着倆人,她沒時間感歎,趕緊把他們讓進屋,找凳子讓倆人坐,走了一路,早大汗淋漓了,趕忙打開電扇吹風,叫黃雪麗把西瓜洗了切開吃,自己忙着壓水給倆人洗臉。藍雲芳接了過去,說,好了,你才好,别慌,還是我來吧。黃雪麗倒不客氣,拿了西瓜就去壓水井洗,洗了就到竈屋找切菜刀,再到堂屋裡喀喀喀就把西瓜切了。驚得藍雲芳直叫,咦,你也不能真切啊!黃雪麗說,咋啦?把她接回來就夠她的了,接到家,水沒一口,再不叫吃口西瓜啊?這西瓜她也吃不完啊!切西瓜楊翠玲是真心實意的,她也知道黃雪麗這人沒跟她玩啥心眼兒,她很喜歡這氣氛,人家不跟你見外才這麼随意的,要是跟你沒恁些,你請人家吃恐怕還請不來呢。但藍雲芳一說就不大好了,好像她楊翠玲殺雞問客在故意裝樣子似的,趕緊說,你看,我不是顧不過來嘛,使你也是沒跟你見外啊。那西瓜恁大,我也吃不完啊,還不得給您送啊,還不如在這吃呢,反正茶瓶也沒茶。楊翠玲說的茶瓶其實就是暖水瓶,茶瓶是本地的說法。本地把白開水叫茶,要是放了什麼東西則叫什麼茶,如放了白糖就叫白糖茶,放了茶葉就叫茶葉茶,就連白水煮了什麼在别處叫什麼湯到了本地也是一樣,如煮了紅薯就叫紅薯茶,煮了倭瓜就叫倭瓜茶,如同楊翠玲一樣,實實在在的。楊翠玲說的也都是大實話,她住了三天院,家裡關了三天門,哪會有現成茶喝啊?切西瓜最好不過了,既可以表達她内心裡對倆人幾天來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也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楊翠玲說了,藍雲芳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再說,也就一個西瓜,不是多麼值錢的東西,吃了也就吃了,别說照顧她這幾天,即使不照顧她吃個西瓜也沒啥大不了的。吃着西瓜,三個人又東扯葫蘆西扯瓢地拉呱了一會兒,天就晌午了,藍雲芳和黃雪麗也歇夠了,任楊翠玲再三再四地挽留還是回家去了,說是得給孩子做飯呀。這倒是實情,楊翠玲隻好讓倆人把那些方便面、餅幹、蛋糕啥的帶些回去給孩子吃,倆人說啥都不肯。看着倆人走了,楊翠玲就想把東西送過去,又一想人家前腳剛走自己後腳就跟上來,雖然有真心實意在裡頭,可也不免叫人家想送了東西就算把人家的情意報答完了。再說,這時候去,剛好趕上人家吃飯,她隻有一個人,人家肯定會留她吃飯的,那可大大的不妥。楊翠玲想了想,還是算了,等吃了飯再送也不遲。

倆人一走,楊翠玲就在家裡忙活開了,三天沒在家,家裡好像有股子生味兒,那那的看着都别别扭扭的,心裡也跟着别别扭扭的。這是楊翠玲不能容忍的,她一定要恢複到原來的樣子,唯一的辦法就是大掃除,掃地、擦桌子,洗洗涮涮的。等她忙完了,喘了口氣,才開始做飯。反正她一個人的飯,做起來也簡單,湊合的話就更簡單了。吃完飯,楊翠玲怕他們午睡,打擾了人家不大好,趕緊準備了東西送過去。她是這樣想的,畢竟兩家的,她得一家一家的送,總不能丢下東西就走,總得拉呱點什麼的,那就很費時間,還是先送一家,反正早晚都是要送的,不如送一家是一家。當然,晚一點送也沒啥,可拖得時候太長了就擱不住了。

楊翠玲先去的是鄧金生家。

楊翠玲之所以先去鄧金生家不單是因為藍雲芳陪伴她、照顧她,還有鄧金生救了她,要說恩人的話,藍雲芳和黃雪麗當然是,但鄧金生更是,要沒有鄧金生恐怕她現在已經埋土裡了。一想到這,楊翠玲眼圈就紅了,心裡更把鄧金生感激得不行了。

鄧金生在家裡排行最小,當然成親也最晚,按當地的習慣分家都是把大的分出去,鄧金生就留在了老宅上。楊翠玲家到老宅要走一段路,不過,走熟的路也不覺得遠。

那時候正是午後,村人都剛剛吃了午飯,天正熱着,熱得人都昏昏欲睡的,就連樹蔭裡的知了都叫得有氣無力的,似乎不叫有失身份或不夠盡職盡責,隻好哼啦不叽地叫喚着,象征的意思要大于實際意義,隻有幾個在池塘裡的孩子精神抖擻着,但他們是根本不把楊翠玲放在眼裡的,他們顧得上的隻是他們自己的遊戲,在水裡大呼小叫着弄得水花四濺把挑兵的遊戲玩得熱火朝天的。

鄧金生家的大鐵門虛掩着,不知道是有人出去還要進來還是暫時先關一下以備家裡的牲畜啥的跑出去,這就是說,家裡是有人的。楊翠玲想可能在吃飯吧,心裡不覺有點慶幸自己來的正是時候,因此一推門就走進了院子。院子裡靜悄悄的,并沒有看到人,竈屋門已經關上并搭好了門鼻子,顯然人家已經吃完飯了,再一看堂屋的門虛掩着,誰呆家唻?楊翠玲這句話的意思是提醒,告訴人家自己來了。說着話,楊翠玲的腳步并沒停,她知道吃完飯就該午睡了,既然大門沒關好午睡就還沒開始。可是當她走進堂屋的時候忽然聽到東間了傳來藍雲芳的聲音。楊翠玲心裡一驚,不知道藍雲芳怎麼了,不覺就緊走了幾步。鄧金生家大門朝東,楊翠玲進來最靠近的除了門口朝西的竈屋就是東間了,隻幾步就到了東間的窗下。

雲芳,咋着唻?楊翠玲急得不行,一邊往窗口靠一邊喊,話音未落她已靠近了窗口,透過窗戶往裡一看……立刻羞紅了臉,趕緊一溜煙地走了。

第15章

鄧金生那天把楊翠玲送到衛生院,把一切安排妥當就再沒去過。現在,村裡姓鄧的男人大多不在家,鄧金生就覺得他有責任照顧好王菜園的每一戶姓鄧的人家,再咋說一筆寫不出倆鄧字來不是?楊翠玲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他自是責無旁貸的,甚至有一點歉疚,好在及時發現并及時送到了衛生院進行了及時的搶救,這讓他心裡稍微感到點安慰。

守到半歇晌,問了醫生說是沒大妨礙,這才出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他鄭重其事地說,她這個樣子離不了人啊。對藍雲芳說,你就呆這兒看着,不定有個啥事招呼着點。藍雲芳說,好。鄧金生知道藍雲芳一個人不中,伺候病人可不像在家裡那麼輕松,可他不好點名留下誰,誰家沒一攤子事兒啊?最起碼夜裡在家看門是一定的,他要是點名把誰留下,萬一點兒背遭了賊,那就麻煩了,賠不是,不賠也不是,賠多不是,賠少也不是,弄不好就得罪人了,主要還不是他家的事,他做不了主又脫不了幹系,那就很别扭。鄧金生用征詢的目光看了看,就有人說,我黑了還得瞧門哩。也有人說,真不巧,俺婆子走親戚去了,要不叫她看着門,我就管呆這兒了。黃雪麗說,要不我呆這兒吧。鄧金生看她話說得吞吞吐吐的有點不放心,追了一句,您家不看礙事不礙事啊?黃雪麗說,沒事,你叫俺孩子給俺招呼好就中了。鄧金生看黃雪麗下了決心放了心,說,放心了,保險給你喂的飽飽的,安排的得得勁勁的。黃雪麗說,那就妥了。鄧金生說,錢大有沒說叫我招呼你,要是說了,我也将你招呼的得得勁勁的。黃雪麗不樂意了,又不好生氣,就捶了鄧金生一下,說,有那本事你叫藍雲芳招呼好就中了。藍雲芳也不樂意了,說黃雪麗,啥熊貨。黃雪麗說,咋的?他不呆家還不急碴你啊。藍雲芳更不樂意了,說,急碴你,急爛你。黃雪麗說,是哩,跟你樣哩。你要不急,叫金生呆家弄啥呀?藍雲芳剛要罵,護士過來了,就噤了聲。護士看了看楊翠玲,又看了看吊針,說,水下完了叫我,再換一瓶。藍雲芳說,好。護士就出去了。鄧金生停了一會兒,看着藍雲芳和黃雪麗,安排了要注意的事項,諸如打吊針啊、吃飯啊、晚上睡覺啊等等不厭其煩地一一說了,又叮囑,有事給我打電話,這才回家去了。夜裡他沒接到電話,就知道這一夜平平安安的,第二天也沒接到電話,知道沒事了,那就更不用去了。病人是嫂子不假,可畢竟是女人,他一個大男人在也不大好,何況有藍雲芳、黃雪麗等一幫子女人,還能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再一天,藍雲芳在電話裡說楊翠玲沒事了,鄧金生哦了一聲徹底放心了。第三天晌午藍雲芳回來說楊翠玲出院了,她就是跟她一起回來的,鄧金生說,沒事就好。

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家的狗窩,藍雲芳再一次深切地體會了。在衛生院這幾天可把她憋壞了,說話都要字斟句酌的,生怕說錯了話。他不是怕楊翠玲笑話她,也不是怕黃雪麗挖譏她,楊翠玲和黃雪麗都是熟人,誰不知道誰、誰怕誰呀。她怕的是衛生院的醫生、護士,還有别的病人以及那些病人的陪護,一個不小心丢人就丢大了。穿衣裳更得小心了,褂子、褲子、鞋、襪子,全得穿得規規矩矩、闆闆正正的,她在家随便慣了,忽然穿得這麼周正,連個過度都沒有,渾身就感到怪别扭的,不是覺得這不合适就是覺得那不得勁。好容易熬了三天總算熬出頭了,現在回到了自己的家裡,那還不咋得勁咋來、咋舒服咋辦?

大熱的天一動就渾身冒汗,鄧金生就坐在堂屋裡吹着電扇看電視。鄧金生并不是很喜歡看電視,可沒别的事可做,就看的有一搭沒一搭的。

一會兒,藍雲芳就把飯做好了,是撈面條,黃瓜菜,雞蛋湯。這是當地夏天裡常吃的飯。撈面條分為熱撈面和涼撈面。熱撈面是把面條從熱鍋裡撈出來,再加上菜就中了,菜一般是湯類。面條熱騰騰地撈出來很快就會磬坨,要是有湯一澆就會散開來,吃起來就很爽口。涼撈面嚴格說來是湯面,可比湯面好吃,因為味道都集中在湯裡。涼撈面是把面條撈出來再在涼水裡激一下,再撈出來,面條被涼水一激就很難磬坨,配菜就不用那麼講究。面條被水激過自是涼涼的,吃起來很下肚,吃完也不熱。天熱,一般人家吃的都是涼撈面。涼撈面必須要澆上蒜泥,當地把蒜泥叫蒜汁,這樣,涼撈面也就叫了蒜面條或者撈面條。不過,要是吃的是熱撈面,人們一定會特别強調是熱撈面,以便把熱撈面和涼撈面區分開來。

這麼說起來撈面條其實就是家常便飯,沒什麼好稀奇的,鄧金生接過碗三下五除二一碗飯就下肚了,再吃一碗也就飽了。就掏出煙來吸。藍雲芳很喜歡看電視,吃飯更要看了,她很容易看進去,一看進去吃飯就慢了,鄧金生和孩子們都吃完了,她還在出神地看着電視,手裡端着的空碗不知不覺就垂了下來,搖搖欲墜的樣子,叫人看着都不免心驚膽戰的。鄧金生就不耐煩了,碗掉了!藍雲芳慌得趕緊去端碗,這才發現碗還穩穩當當地端在手裡,就不樂意了,我看會兒電視咋啦?鄧金生拿眼乜斜着她,吸一口煙忽地往她臉上一吐,藍色的煙霧就把藍雲芳整個兒罩住了,嗆得藍雲芳咳咳咔咔的咳嗽不止,就罵,你個熊貨!鄧金生不說話,又一口煙吐過來。藍雲芳就知道電視看不成了,就到竈屋盛飯、吃飯去了。撈面條本來就不熱,又等了這麼久早涼透了,吃起來更是下肚,三口兩口就扒拉完了。然後,刷鍋洗碗喂豬一氣呵成。等她把一切都收拾完的時候,孩子們早就上學走完了。

藍雲芳把竈屋收拾完了,豬也喂了,以為再沒什麼了,蠻有資格好好看電視了。那時候,剛吃完飯的鄧金生一下變得很慵懶,他一連打了幾個哈欠,拉張蒲席準備睡上一覺。鄧金生本就不大喜歡看電視,這會兒困意就上來了。藍雲芳看着睡在蒲席上的鄧金生,就順便坐到蒲席上挨着鄧金生看起來,這會兒電視節目也很精彩,她就看得很專注。鄧金生伸腿的時候被藍雲芳擋住了,有點伸不開,蹬了蹬藍雲芳,藍雲芳卻沒什麼反應,不由睜開眼看了看,看到藍雲芳頓然了無困意了。

因為在自己家,藍雲芳就很放松,電風扇的風呼呼地吹着,使得薄薄的汗褟子更緊地往她身上貼。鄧金生再熟悉不過了,甚至他比藍雲芳更熟悉,他都沒什麼好稀罕的,可他從來沒見過藍雲芳這種隐隐約約的感覺。鄧金生一骨碌爬了起來,倒把藍雲芳吓了一跳,問,咋啦?鄧金生不說話,藍雲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驚得直叫,咋啦咋啦咋啦?鄧金生不說話。藍雲芳就知道他想要了。藍雲芳自己無所謂,不過他既然想要,她就不會拒絕,在她看來這是她應該的,除了什麼時候生氣了,她還從來沒拒絕過他。當地在說遇到無可避免的事隻能承受時,常常會說身子掉井裡耳朵挂不住,也說即是嫁了就别怕,前者一般用于正式場合,後者多是男女或男人罵玩時說。結了婚的女人自然沒有不知道的。藍雲芳當然也知道,她還知道任何話都不是憑空來的,既有這樣的話,就有這樣的事。這也許是她不拒絕鄧金生的原因。不過,她還是提醒鄧金生,叫門關上。鄧金生哪裡會顧得了門不門的,再說這時候剛吃完飯誰會來啊。

鄧金生和藍雲芳在家裡忙活着,笊頭子也沒閑着,他剛在大坑裡洗完澡就被人圍住了,來來來,連一段連一段。笊頭子看了看在圍在他面前的一雙雙期待滴閃着亮光的眼睛,興緻馬上就來了,爽快地說,好,連就連。我連個四大難聽吧。衆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支愣着耳朵等着,笊頭子卻不說了,從口袋裡慢慢掏出一盒許昌煙來,也不謙讓,隻管慢悠悠地從煙盒裡掏出打火機,再掏出一根在嘴上噙了,啪地打了火點了煙,慢吞吞地吸了一口,很享受地從鼻孔裡噴出兩股輕煙來,弄得衆人都呆了,這才問,知道四大難聽是啥嗎?貓叫春,驢叫槽,戗鍋鏟子,锉鋸條。衆人還愣着,笊頭子就有些不滿,問,想想,不是嗎?衆人這才眯瞪過來,一邊笑着一邊連連點頭。但太短了,衆人興頭正足,就有點到喉不到胃的感覺,就有人順着慫恿,那,四大好聽是啥啊?這顯然正是笊頭子想要的結果,不禁得意地笑了,說,四大好聽啊?撓了撓頭皮,顯出一副認真思索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說,四大好聽是撕綢子,撞金鐘,百靈叫,新媳婦哼。有人不服,叫起來,這有啥好聽的啊?笊頭子不急不惱,隻拿眼看了那人一眼,說,不懂了吧?綢子是啥啊?绫羅綢緞啊,成天價穿绫羅綢緞那是啥日子啊?會不高興?會不好聽?撞金鐘更得勁了,隻有皇帝上朝才能撞金鐘啊,給你撞金鐘你不當皇帝了嗎?當皇帝了能不高興?會不喜歡聽撞金鐘?能養百靈鳥是啥人啊?财主才會養啊?當了财主你會不高興?才娶了新媳婦你會不喜歡?經笊頭子一解釋,衆人哄地笑了,問的人反倒沒趣起來。衆人越發上瘾了,再問,還有啥?笊頭子反問,你想聽啥?笊頭子的确是在問對方想要聽的内容,可衆人不這麼想,都以為問的人下作,就哄笑起來。這一笑,再沒人敢問了,盡管心裡還想,嘴上卻噤了聲,隻巴望着有誰提問。大家都這樣想,場面就冷了。笊頭子連興正濃,也不肯就此作罷。

第16章

楊翠玲回到家裡心還砰砰地跳個不住。

好一陣子才使自己平靜下來。一平靜下來楊翠玲反而毛了,她原來就沒閑着過,一閑下來反倒亂了,抓抓這撓撓那不知道該幹啥好,似乎都該幹有似乎都用不着幹,雞毛狗不是的安定不下來。這樣心裡亂亂的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該去看看黃雪麗,拿起東西剛要動身才想起來現在剛過晌午頭兒,天正熱着,一般人都會睡會兒午覺的,自己去了豈不是打擾人家睡午覺嗎?那就成了搗亂的。再說,人家沒明沒黑的伺候了她三天,牲口也得喘口氣啊!這樣還是不去的好,要去趕在晚上也不遲,夜正長着,蚊蟲鬧着,想睡也睡不安生,正好說說話、拉拉呱多好啊!既然不去了,自己總得幹點什麼,找了半天也沒發現有什麼可幹的,要不就睡會兒吧,卻連一點困意也沒有。這可咋辦呢?

楊翠玲心裡實在閑得慌,忖摸了半天,才沒事找事地打起了袼褙。袼褙是做鞋底的料子,是用破布一層層粘起來的,所以納好的鞋底才叫千層底。打袼褙不算細活兒,一般人都幹得了,但也不算粗活兒,心思不夠還是打不好。打袼褙要的不是力氣而是細心和耐心,把案闆或者桌子搬出來,找出一堆破布、打上半鍋糨子就可以打袼褙了。打袼褙的天氣一定要好,不然三天兩天的袼褙還幹不了就會因受潮而發黴,袼褙就不能要了,所以一般要做鞋了才會打袼褙的。打袼褙的破布一般是舊衣服或者舊床單,新的誰舍得呢?先用手沾滿糨子在案闆或者桌子上糊上一層,再攤上一塊較大的破布,再糊一層糨子,再把比較小的破布攤上去,攤滿一層再糊一層糨子,如此反複多次,直到覺得差不多了,再像剛開始一樣攤上一塊較大的布片。直到這個時候,袼褙才算是打完了,剩下的就是等着袼褙幹了。在等袼褙幹的空擋裡就可以做鞋面兒了。做鞋面兒的布料是那種有斜紋的呢子,一般是黑色或者深藍色,拿了鞋面兒的鞋樣裁出鞋面兒,再裁出鞋裡兒。等鞋面兒剪裁完了,袼褙也幹透了,再拿出鞋底的鞋樣兒剪裁下來,一層層的摞起來,就成了千層底。這樣還不算完,還要用細白布剪出一指寬的布條條把它們一層層的喂起來,叫做喂鞋口。剪喂鞋口的布條條是有講究的,不能順着布紋剪,而要斜下去,這樣剪出來的布條條喂起來才能服帖、勻稱。當然,最下面的一層要整個兒用細白布包起來邊兒喂進去才行。喂完鞋口就可以納鞋底了。納鞋底雖然隻是用一根針和線把這些一層又一層的袼褙結結實實地縫到一起這麼簡單,可做起來就難了。這是整個做鞋的過程中最吃功夫的。且不說那麼厚的鞋底子每一針都耗費不少力氣,單是那麼厚的鞋底子一針過來一針過去的不知要納上多少針這份耐性就夠人受的。不光這樣,還有針腳的大小、松緊、方向、形狀……講究多了去了,就說針腳的大小吧,大了不行,小也不行,非得一樣大小一樣均勻看起來才會好看。再說松緊,太松了不結實,太緊了容易斷線,一針松一針緊的又不耐穿,非得千針萬線都一樣緊稱才行。還有針腳的的方向,要橫就橫,要豎就豎,講究的是整齊、一律兒,要是一針橫一針豎的成什麼樣子啊?形狀呢,本來是沒有什麼講究的,隻要以上幾點做得好就是一雙好鞋底。可是,偏有手巧的,他們真是見縫紮針,一點也不肯放過對親人疼愛的機會,就連這形狀也被他們變換着納出了千百種形狀來,比如有菱形、心形,還有的能納出花兒來呢,比起那些藝術家們一點也不差。鞋底納完,把做好的鞋面兒绱到鞋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