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言之,縱使地方上沒得查,隻要去戶部找出魚鱗冊與黃冊核一核,便可尋出端倪。
“沈卿,此事你怎麼說?”
沈奚越衆而出,倒也沒多解釋:“禀陛下,此事是臣失察。”
蘇晉卻道:“陛下,景元九年至十年,江南桃花汛,西南至嶺南一帶大旱,各地流民四起,此後五年中,朝廷為平息災患,施行寬民遷鄉等國策,百姓或因天災流亂,或為官府所遷,有的人在一地落戶不足年餘,又遷往别處,戶部登記魚鱗冊與黃冊困難重重,是以景元十四年與十五年的兩冊多有遺漏,難以溯源。”
“景元十五年以後,戶部雖着力查漏補缺,但實際錄入情況,與真實情況仍有出入,因此地方上,若有人對景元十四年與十五年的稅冊動手腳,戶部縱有兩冊亦難以察覺。”
“及至永濟二年,屯田制實行後,沈大人亦意識到這一點,是以他重新整理了這些年的魚鱗冊,與地方稅冊做核對,這才找出些許端倪。”
“之後,沈大人假作放權,給張正采與姚有材等犯案人去親筆信,想借機找出幕後主使。臣正是憑着沈大人的親筆信,順藤摸瓜查下去,才發現此一案的主謀,正是今戶部左侍郎,杜桢!”
兩冊的遺漏缺失,地方官員欺占田地,這兩者間乍一看上去,似乎沒什麼聯系。
但仔細一想,這些地方官,為何膽敢燒毀景元十四年與十五年的稅冊,爾後将田地據為己有呢?是因為他們知道戶部查無可查。
是因為有一名戶部當政掌權的人告訴他們,你們這個地方,魚鱗冊與黃冊上都有遺漏,所以你們隻要燒毀了自己這份私賬,這些田地,就是你們的。
而這個人,正是左侍郎杜桢。
杜桢聞言,噗通一聲跪下:“陛、陛下……”
他本以為此案無證可尋,已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了,哪知這麼輕易就被查了出來。
杜桢原想為自己辯解兩句,但一想到蘇時雨罪臣之身,卻在蜀中查案,一回來便搖身一變成為左都禦史,說明陛下在此一案上,對她是信任至極。加之她在朝野勢力本就盤根錯節,與沈青樾的交情不提,三法司今後都要以她馬首是瞻,倘若自己抵賴,她令三法司一齊徹查,那便是天網恢恢了。
杜桢原是朱沢微的人,與沈奚本就有龃龉,若不是戶部實在缺人,沈奚入内閣後,又要打理國事,恐怕早就讓他收拾包袱滾回老家了。
晉安朝時,杜桢就萌生過退意,後來到了永濟朝,他以為沈奚會一敗塗地了,哪知沈青樾非但好端端留在了宮中,還榮晉國公。
杜桢本欲緻仕,奈何從前揮霍,銀财漸空,府裡還有一大家子的人要養,于是便起了惡念,想利用屯田制狠狠撈一筆,然後挂印歸去。
他從前跟着朱沢微時,手腳便不夠幹淨,貪墨這種事,頭一回戰戰兢兢,生怕遭雷劈,到了第二回,便成了我渡衆生不如衆生渡我一般厚顔無恥了。
蘇晉見杜桢不作辯解,續道:“沈大人身為戶部尚書,田糧戶籍出錯,雖有失察之過,但天下之廣,豈有讓一人查之的道理?左膀右臂出錯,防不勝防。且蜀中桑田案,若非沈大人細心,在幾無痕迹的兩冊上找出端倪,用計引張正采的官員上鈎,輕易交代事由,臣隻怕無法一月破獲此案。”
她說到這裡,略頓了頓,“再者,吏部曾于永濟二年徹查各地官吏,平川縣的縣令姚有材為吏部侍郎任暄親自任免,姚有材行事乖張,欺民已成習慣,吏部在外計時,就沒發覺端倪?就沒發現平川縣曾有稅糧被吞?”
朱昱深冷聲道:“吏部,你們怎麼說?”
任暄腿腳一軟,與杜桢一樣,亦撲通一聲跪下。
曾友諒滿頭冷汗,此事他雖不知情,但與沈奚不一樣,沈奚出岔子,是因時年太久,魚鱗冊與黃冊本身就有問題,他出岔子,則純粹因為怠惰了:“此事……是臣失察。”
蘇晉道:“陛下,永濟二年,朝中因各大案,撤去大批官員,各要職出缺,吏部疲于舉才納賢,一個地方縣令的任免,哪怕有不妥當,再正常不過了。”
朱昱深道:“照你的意思,吏部尚書不必罰了?”
“要罰。”蘇晉道,“但臣以為,上頭任免,下頭辦事,若底下官員監守自盜,上雖有失察之過,就此案的本因與當時吏部的情況而言,無需擔大責。”
她說到這裡,略停了停,“陛下,至于吏部任免失察,吏部侍郎的包庇,甚至同謀之罪,最初……其實是由柳大人尋得端倪的。”
“柳大人曾給臣看過一封屯田案的密函,上附各涉案官員的任免記錄,臣是在看了密函後,發現不對勁,才往下追查。”
朱昱深明白過來。
方才蘇時雨說什麼吏部“上頭任免,下頭辦事”,“無需擔大責”時,他便覺有疑,這個蘇晉,怎麼好端端為曾友諒開脫來了?
現在看來,她哪裡是在為曾友諒開脫,她不過是在為柳昀說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