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昱深原本打算帶朱弈珩再去孟老禦史處問問,一旁不作一聲的齊帛遠忽然道:“把他的文章給我看看罷。”
齊帛遠在看過朱弈珩的文章後,笑了笑,然後問:“你以後,願跟着老夫嗎?老夫可以每一旬為你受兩日課。”
那年間齊帛遠的身子不大好,每旬必要歇上兩個半日。
然而這個悲天憫人的老儒生,大概是不願見明珠遺落滄海,是故甯肯為難了自己。
至少朱昱深是這麼認為的。
隻是有一樁秘辛,朱昱深直到後來稱帝,坐主江山都不知道。
景元十五年,他自請挂帥出征北疆,曾到文遠候府與齊帛遠道别。
那時他剛将世上英贈給柳昀,與他立下君子之約,心中懷揣着自以為任何人都看不出的蓬勃野心與宏圖大志,到了文遠候府,規規矩矩地将一身铮然之氣斂盡。
恰好這日孟老禦史與朱弈珩也在侯府,幾人一并叙了小半日話,朱昱深辭去時,文遠候問朱弈珩:“不去送送你皇兄?”
朱弈珩起身稱是,一路把朱昱深送至府門口。
齊帛遠看着兩個少年的背影,半晌,拿起桌案上朱弈珩新寫的文章,遞給孟良:“你看看。”
孟良看過後,長歎一聲。
齊帛遠問:“怎麼樣?”
“還是藏拙了。”孟良道。
“是。”齊帛遠颔首,“藏拙了,所以當年晏太傅看過他的文章,隻說平平。”
他注視着府門口作别的兩名少年,一個十九歲,已經長成,一個才十五,尚還懵懂,又說:“朱家這些兄弟裡,這兩個人,最愛藏拙。”
朱憫達身為太子,聰慧通達;朱沢微明敏之名早已流傳在外;朱南羨最受寵,一心想要戍邊守疆,以武衛國;其餘的跋扈如朱覓箫,糊塗如朱稽佑,俱是棱角分明,心思明晰,叫人一眼便能望穿,但這個朱弈珩,面上不顯,卻安安靜靜地學遍經綸,枝繁葉茂。
孟良也望向府門口,扈從牽了馬來,朱昱深對朱弈珩微微颔首,翻身上馬。
馬下,朱弈珩對着朱昱深一拜,行的竟然又是個臣禮。
“藏拙之人,若非太有野心,便是沒有野心。你願教他,隻怕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吧?”
齊帛遠道:“他們兄弟中虎龍之輩太多,不是好事,但願他能一直守着自己的初衷,謹循臣道,在亂局中為自己謀一條路吧。”
……
“十殿下受陛下之恩,先後跟着鄒大人,文遠候求學,學識自不是十四殿下能比的,但那會兒十殿下還是重華宮中人,夜裡還宿在重華宮,偶爾遭十四殿下嫉恨,起了沖突,我們這些低等侍衛自然要幫忙攔着。其實這也是我們分内的事,但不知怎麼,這個恩情竟被十殿下一直記到了今日,否則像我這樣的在宮裡犯了事,早該被逐出應天,怎麼可能被發來梅園,攤上這麼一份清閑的好差事呢?”老梁說道。
吳六幾人聽了老梁的話,想到他竟然有親王殿下這麼大一尊靠山,無一不歆羨的。
然而立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老丁卻從老梁的言語裡咂摸出了些許複雜滋味。
他是曾經跟過鎮南王朱祁嶽的将士,常人都說,曾經的十二殿下朱祁嶽與淑妃性情最像,一生不争不搶,隻是因為擇錯了路,一腔恩義錯付,才落得凄慘凋零的下場,而朱弈珩,或許是一早便被抱去了皇貴妃宮裡,後來陷于權争,手腕不可謂不狠。
其實不然,老丁以為,朱弈珩才是真正最像淑妃的。
淑妃雖不争,心性卻堅韌,雖沖淡,心思卻透徹,誠如後來的朱弈珩,饒是身負皇儲身份,天資過人,亦隻肯守着自己的一隅,從不曾對那個人人争之的天子之位有過半分垂涎。
也隻有如他這般卸下自矜,才能在後來的亂局中,障了沈奚的目吧。
沈青樾太聰明,也太驕傲了,是故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一個生于天家的皇子會自折傲骨遵循臣道,隻因兒時的一份恩情,便對他的四哥俯首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