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樾太聰明,也太驕傲了,是故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一個生于天家的皇子會自折傲骨遵循臣道,隻因兒時的一份恩情,便對他的四哥俯首稱臣。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是朱弈珩在祠堂裡頌完經出來了,他還在咳嗽,大概是舊傷複發,身子實在不好,依照往年,他還該留在梅園用過齋飯才走的,今年就免了,徑自步到園子外,由随侍摻扶着上了馬車。
老丁幾人在車前拜下,直到馬車的辘辘聲消失在山道上,才驚覺今年忘記給十殿下折梅了。
梅園的梅花好,折梅,顧名思義,就是在梅園裡折下一枝開得最好的奉給十殿下。
這枝梅究竟做什麼用,老丁不得而知,但他身為梅園掌事,這些年養梅十分有心得,曆來折梅這事都由他親自做的。
今年春來早,及至二月初,梅花已開到最盛,再過幾日合該敗了。老丁一面在心裡埋怨自己人老了不長記性,一面在梅園裡揀選一番,折下一枝最好的,拿清水琉璃瓶裝了,正在想轍怎麼去一趟親王府,梅園外又傳來馬車停駐的聲音。
來人一身仙鶴補子,面容秀雅,一雙月牙眼看上去分外和氣,竟是當今刑部的尚書錢月牽錢大人。
錢三兒曾跟朱弈珩來過梅園幾回,老丁是以認得。
老丁迎上去:“錢大人,您怎麼獨自過來了?”
錢三兒道:“我外出巡查,今早才回京。”環目一望,見梅園清清靜靜的,又問,“殿下已經離開了?”
“殿下這兩日身子像是不大好,是以沒留下用齋飯。”
錢三兒颔首,想到今日是淑妃的忌日,便道:“我進去上柱香。”
老丁連忙将錢三兒引入祠堂,立在他身後,跟他一起點了香,拜祭過淑妃,等退出來,想起适才忘記折梅的事,不得已,隻好請錢三兒代為将梅枝奉給朱弈珩。
錢三兒笑道:“這事我記得,每年都是你為殿下折梅。梅枝清冽,若由我轉為帶去,恐要折了它三分高潔,左右我眼下正是要去宮中,你既是折梅人,便與我同去随宮,親自把梅花交給殿下吧。”
梅園去随宮有小半日路程,錢月牽為人和氣,私下亦不拘禮,讓老丁與自己同坐于車馬的車室中,又說什麼唯恐車外的寒氣凍壞了梅枝,須知梅花本就是應寒而生的,哪有怕凍的道理?然而錢三兒這麼一句玩笑話,倒是化去了老丁的幾許與貴人同乘一車的困窘。
老丁于是在心中感慨,萬幸今日來梅園的是錢大人,而今宮中正當年的名臣裡,聽說隻有錢大人才是真正和氣。
舒大人的脾氣有些捉摸不透,沈大人太清貴,蘇大人據聞十分疏離,柳大人……柳大人自不必說,隻怕比這寒梅更冷三分吧。
錢三兒看老丁在車室裡腰脊都挺得筆直,活脫脫的站如松坐如鐘,不由問:“你在兵營裡呆過?”
老丁稱是,“小的是軍籍出生,早年跟着鎮南王,在嶺南領過兵,後來受了傷,被調回五城兵馬司,士子案後,才被發來梅園的。”
“士子案……”錢三兒算着日子,“這麼說,一直到景元二十三年,你都在五城兵馬司。”
他一笑:“南城兵馬司有個授騎射課的老教習,姓林,你可認得?”
“認得,他在兵馬司教了近二十年騎射,曾是小人的同僚兼半個師父。”老丁答,思及兵馬司的教習不過是未入流的吏目,錢大人堂堂一任尚書,何故會記得這樣一個小人物,遂問道,“錢大人也與兵馬司有淵源麼?”
錢三兒笑道:“我小時候,日子過得不大好,十五歲那年離家想參軍,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五城兵馬司。”
日子過得不好?
可是據老丁所知,錢大人的父親錢之渙曾是戶部的前任尚書,輪起出生,錢大人該是可比肩沈大人的。
錢三兒見老丁目露不解之色,也不遮掩,順勢道:“家中兄弟多,我兒時瘦弱,不大讨父親喜歡,所以一心想要憑自己之力立身,若走念書這條路,少不得要寒窗苦讀十年,所以便任性去了兵營。”
他說着,像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我兵法好,論實戰卻是一塌糊塗,當時隻有林教習不願放棄我,我便受教于他,與我同入兵營的另一人你大概也聽說過,叫作左謙,後來是金吾衛指揮使,如今的征西大将軍,西北一品大元帥,當年他不擅兵法,我不擅實戰,林教習便讓我二人互幫互助,大概是我的資質太弱了,直到他兵法了然于心,我依舊跟不上,他脾氣急,雖是好心幫我,因此卻與我結下了不少梁子。”
“那錢大人後來又是怎麼離開兵馬司,入了衙門呢?”老丁問。
錢三兒聽了這一問,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悠悠的:“後來左謙很快被調去了上十二衛,沒了他相幫,我的日子自不大好過,這麼硬生生挨了兩年,遇到了十殿下。”
馬車已入城了,或許是因為初春的雨綿延不止,整個應天城洗去喧嚣,街頭巷陌安靜得讓人的心都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