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百将小心地答,在秦國,爵位和财富是挂鈎的,爵位越高,田宅越大、仆役越多,産出也越豐厚。
杜弦點了點頭:“不錯,我聽聞,廷尉當年入秦時曾說過一句話,叫诟莫大于卑賤,而悲莫甚于窮困,大丈夫生于世上,豈能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但為吏所追求的,隻是這兩樣?”
陳百将拱手道:“下吏愚鈍,想不出其他來,還請右尉解惑。”
杜弦點着陳百将道:“還有名望!”
所謂功名,便是功業和名望,在世人看來,若是事業有成卻籍籍無名無名,不足以标榜成功富貴。
正因如此,再過二十年,吼出“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的那人,思念的不隻是故鄉風物,西楚之音,還有鄉親們的贊譽。
所以在杜弦看來,黑夫以四千錢就在縣中得到了名聲,被縣人誇贊,實在是一筆很劃得來的買賣。名望可遇不可求,可不是虛無缥缈的東西,它甚至能轉化為實際的利益。
雖然秦國提拔官吏,看得是政績,但名聲也是能力的一部分。那篇《為吏之道》裡總結為吏者的“五善”,其中一條就是“喜為善行”。一個秦吏若能多做善舉,在當地風評極佳,很容易得到上司的注意,還有可能被推舉提拔。
“這黑夫,日後前途不凡啊。”
杜弦捋着胡須,開始慶幸自己征召了此人,對杜弦而言,黑夫越是幹練,越是受人稱贊,就越是證明他這右尉的識人善任……
……
杜弦在誇贊黑夫之“善行義舉”,家住縣城南裡闾右的左尉鄖滿,卻在對黑夫的行徑破口大罵。
鄖滿是昔日古鄖國的後代,在楚國時是鄖君若敖是氏手下的大夫,負責管理車苑。到了秦國統治時期,隕氏因積極合作,俨然成為當地第一大氏。
哪怕有分居令限制,他們家依舊極其富庶,高門大院,粉牆朱瓦,宅院中有亭台樓榭,楚人喜歡的苑池竹林,還養了數十名綠帻好衣的奴僮和美服薄裙的婢女。
裝點奢華,擺滿漆器的堂上膏燈通明,鄖滿正與自家的幾個子侄議論今天在集市上發生的事。
“這黑夫剛上任就鬧出事端,藉此獲取功勞,如今更被升為上造,運氣實在是太好了!”鄖滿的一個侄兒憤憤不平地說道。
鄖滿也一臉不快,應道:“此人看似樸實,實則狡詐。所謂的義舉,也是假惺惺的,汝等可聽說過齊國孟嘗君焚券市義的故事?以老夫看來,這黑夫,絕對也是個釣名之人!”
雖然因為之前兩次事件,鄖氏對黑夫恨得咬牙切齒,但現如今,那黑夫傍上了縣右尉的大船,又在縣中得了名望,鄖滿要收拾他,卻又難了幾分。
“父親,且讓那豎子再得意一些時日。”
鄖滿的兒子建議道:“待一年半載後,杜弦調走,這安陸縣尉官署,依然是父親說了算!到時候再收拾那黑夫不遲!”
……
獄掾喜一家也住縣城南裡闾右,但宅院卻樸素得不似官吏人家。一個三進小院落,院中有樹、有菜畦,房屋略顯陳舊,但很幹淨,屋内收拾得十分整齊,也沒有多餘的隸臣妾,僅有一個老仆役在庖廚伺候。
喜有兩子,長子獲生于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已經10歲了。次子恢生于秦王政十八年,現在才2歲半,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小孩。
每天結束辦公回家,喜都會與妻、子一家四口坐在案幾前,吃完今日的飨食,食物清淡,話也不多,但妻賢子孝,家庭也算溫馨和睦。
喜是個不太有趣的人,沒有更多的娛樂活動,十多年來,他用完飯食後都要雷打不動地坐在案幾前,将每日工作的案件爰書抄錄下來。
這個習慣源于他剛剛做吏時,目睹了一次因獄吏不精通律令,屈打成招而導緻的冤假錯案。
那一次,一個無辜的士伍被認為是盜牛者,被罰為黥面城旦,最後在上訴到郡上後,這場冤案才得以昭雪。雖然秦國官府主動幫那士伍買回了他被罰為隸臣妾的妻女,但她們早已受盡苦楚,秦國的社會對一個黥面之人絕不寬容,這一家人隻能在隐官中度過餘生。
所以目睹了這一切的喜,一直告誡自己,要牢記每一條律令,謹慎對待每一場判決,自己手中,決不允許出現冤屈。
在他抄錄律條時,他那個做學室夫子的弟弟敢經常笑着說,兄長你抄這些有什麼用?每日忙于案牍就夠辛苦的了,難道還想把它們抄下來帶進墳墓裡去不成?
對此,喜也隻是笑笑不說話,習慣形成自然。他總覺得,自己有義務記錄每日發生在南郡的種種案件,這一方小天地的百态,善惡,都濃縮在監案件卷宗裡。這相當于是法家法吏的“日三省吾身”。
這天傍晚,抄到一半時,他的弟弟敢又登門拜訪了,并告知了喜,那湖陽亭長黑夫今日在集市上所做的“義舉”。